递到我手上的是一枚很细的白金戒指,看样子老路早有准备,塞在飞行服上的一个小口袋里,拉开拉链就扣了出来。戒指上连着一根银色的链子,以前想必是贴身挂在胸前的。

“这是什么?”我好奇起来。

“以前的事情,上军校的时候,有个女朋友……”老路声音嘶哑,捋了捋头发。

“没听你说过啊。”

“陈年旧事了。她去英国了……那时候不小心,怀孕了,被学校处分,就退役了,跟我哭了一夜。后来她家里人帮她办到英国去读书了。那时候真惨,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连吃顿像样的饭都不够,两个人坐在一个山西面馆里面,我还记得那个面馆叫‘榆次家味’……那时候两个人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两个人不联系,都努力,有朝一日混得好了,赚了钱回来结婚……”

“你老婆知道么?”

“废话。”

“要我带给她?”

“不是,送给你的,让她看一眼就好了。”

“送给我?”我转着那枚周大福的白金钻戒,戒指很细而钻石很小,和老路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根本不衬,估计买的时候是算着省钱的。

“还值点钱吧?不过也难讲,”他指着天空尽头像是悬挂在那里的次级母舰,“这个东西出现了,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值钱了,以前觉得F22牛得一塌糊涂,上去干一架,和苏30一个下场。白金钻石什么的,也许弄点土就可以造了。”

“怎么找到她?”

“她还在英国呢,皇家美术学院的图书馆当管理员,她叫翁阳,你能找到的。”

“知道了。”

老路拍拍我的肩膀:“上去再摸摸仪表,熟悉一下,别飞着飞着栽下来了。”

我又走在候机大厅外了,几个月前我在这里送走了梁康。

空寂寂的,我看不见人影,我在高处俯视这个城市,觉得它像是一个堕落而华丽的乐章,一直自己悄无声息的演奏。我大口的呼吸,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吐出去。

一个脚步声在我不远的地方经过,我几乎是不由自助的抬头看过去。

我看见了林澜,她也看见了我。我们都愣了一下,她低头用手指理了理耳边的发丝。

“林上尉。”有人在候机大厅门边喊。

我看了一眼,那是个我熟悉的大校,是负责机场维护和后勤的。他也看见了我,于是住了嘴,似乎不是很方便说话。我低着头,开始迈动步子,林澜默默的站在那里。我和她慢慢的接近了,然后远离,我们相距最近的时候肩头间只有20厘米。大校在一旁看着我们这样,不知道是不是能体会那个瞬间的诡异。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拎着飞行头盔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喀嚓一声轻响。

我没有回头,拐过一个弯,我放开步子狂奔起来。

2008年7月14日晚,10:30。

锦沧文华酒店1103,中央空调停了,空气暖湿发闷。我喝了一口水,继续写我的信。

"爸爸妈妈:

你们好么?

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封信,不过也许过几天我们就在兰州见了。

事情是这样的:指挥部安排我执行上海陆沉的计划,45个人,我是其中一个。潘翰田和曾煜也是,不知道这个任务怎么轮到我头上的。贼船真是好上难下,当初都是给表哥害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埋怨他。具体的时间我还不能说,不过很快了,快得你们大概都没法想象。

妈妈信里说又炒了几个公寓的配额,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按照这个趋势货币迟早会废除,就算捏着钱也没处去买东西,何苦呢?有时间还不如找几个人一起打打麻将。路依依可能已经飞兰州了,和她老爹一起。要是我运气好,没准我们四个人可以凑一桌也难讲。

不过我觉得我一直比较衰,真不是咒自己,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倒是不怕。

我认识了一个人,想过要跟她在一起,可惜搞不定。

我爱你们。

江洋

即日"

我在灯下写这封信,十二小时之后,这封信会和其他几千万封邮件一起被打成一个巨大的数据包,用无线信号发送出去。而最早的回复要在24小时之后才会到来,那时候上海已经沉入地下,所以不算作泄密。

我保存发送完毕的瞬间,灯黑了,笔记本屏幕也黑了,整个城市都黑了。

我走到窗边对外望去,那些寂静无人的街巷中忽然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出现,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议论着,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安的模样。偶尔有人高声的喊几声,这些声音很快又低落下去。因为没有人回答他们。

终于有一个高亮的声音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宣传车缓缓的经过南京西路,架在上面的喇叭高分贝播送着:“请各位市民保持平静,这次紧急断电是有计划的对于供电系统的测试和检修,电力供应将在三个小时内恢复,请各位市民在家中等待……”

三三两两的人又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分别消失在楼宇街巷的不同入口,高音喇叭的声音远去,周围渐渐寂静下去。

这不是普通的断电,是陆沉计划的预演之一。当整座城市沉入地下,所有高压输电管线都会因为地壳的剧烈变动而出问题,到时候势必要全城断电,他们正在测试断电的操作程序。

那个时间点越来越临近了,还剩不到42个小时。

我依然站在窗前,我的视线里已经空无一人。

西南面的天空里出现了隐约的紫色,似乎又有轰炸。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有短信过来的声音。

“873:各单位在外人员请注意,莘庄上空遭到了小规模的轰炸,原地待命,准备支援。”

“873”是低级别警报,

又是这个警报,这样的夜晚,你站在天空下,有时候和一个人并肩,有时候自己一个人。

“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这话忽的炸在我耳朵边,空空的带着回音。

心里很重,像是挂着一根绳子,有人在下面扯了扯。

可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本来不是你的,也就无所谓失去了,还搞得那么悲伤的。

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贱,总是想着回头回头再回头,像是回头再看一下就会有奇迹发生。可是事情已经是那样的,该尝试的已经尝试过,该发生的已经成为过去,这个结果你不喜欢,可是你只有接受,多看一眼有什么用呢?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你不可能骗自己到死。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很久不动。屏幕的蓝光在黑暗中凝滞了20秒钟,熄灭了。我把手机慢慢的放回桌上。

我看见那只小野兽的背影了,它扛着它的小包袱走在苜蓿盛开的小路上,渐行渐远。就这么分别吧,不要回头,不要让我看见那个小东西沮丧的脸。

我靠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紫色的流星和盛开的紫色大丽花,它们的花瓣破碎在那层透明的壳上,流水一样向着四方奔流,熄灭时候仿佛烛火迎着忽如其来的寒风。

她说这是一个将被记忆的时代,可是留下来记忆这个时代的是谁?

Part II 十七

2008年7月15日晚,21:30。

惨白的灯光,墨绿的会议桌。浦东机场临时指挥部,将军坐在桌头,下面是大猪、二猪和我。

我想其实我们本不需要这么长的会议桌,我们只需要一张方桌,桌上放一付扑克,我们围坐在旁边,桌角放着花生和啤酒。这时候我对面的那个老头子会得意嚣张的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三个,把腿翘在椅子上猛挠他有点花白的头发,说别想耍赖,我一个人照样打你们三个。

这是两年前我初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德尔塔巨大的黑影还没有降临到人类的头上,那时候的泡防御指挥部有着无数的编制,却只有四个人总在百无聊赖的深夜打着牌。我这样想着,像是徒劳的想用自己的思维把时间拉到两年之前,让一切都没有发生,然后重新来一次。

也许再来一次,在那个可怕的日全食的阴影里,我们就不会看见那个毁灭世界的短柄棒棒糖。然后我会被免除服役,去大公司找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在阳光充足的早晨我坐在白色的餐桌前看晨报,她在不远的地方煎着鸡蛋。

她耳根后面有一缕细软如钩的头发……

“潘翰田,通知机场地勤部队了么?”将军发话了。

“三架鹞式,全部装备了地狱犬系统,满负荷,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起飞。”大猪挺直身板低声说。

“很好!曾煜,执行时间表你们都确认过了么?”

“确认完毕!”

“机上电脑的程序装载是谁最后确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