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摩托罗拉的L7。打亮屏幕,我想给她发一条短信。我要去龙阳路站,估计要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得有点事情做,比如等某个人的短信。

“在干什么?”

听起来像是一条没事找事的骚扰短信,我输完这四个字立刻把它们又删除了。

“我把新德里的分析报告做完了,熬了一晚上,我靠,真是累死了。”

我想想,还是删除了。为什么我要对林澜汇报我的工作进度?她又不是我姐姐。我老娘说女人再怎么嘴硬,最终还是会喜欢比她强的男人,所以不必太甩她们。我问老娘她为什么会喜欢我当老师的老爹,老娘说你没有看他在讲台上那架势,简直指挥十万雄师呢。

“真够烦的,尘埃云一来,阴得跟夜里一样。”

这也还是没话找话。

真难,连个短信都写不出来,我觉得有点累了,握着手机靠在那里,对面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演新的地铁安全小短片。主角一如既往的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孙悟空这个叛逆分子在这个短片中被塑造为一个知识丰富而又耐心稳重的少年,他教育猪八戒说如果在地铁中遇见光流袭击,应该立刻躲避在车厢的角落。长椅下是最好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即便有东西落下来也砸不到你,而且要用手机不断地拨打求救电话。

长椅救得了谁?根据计算的结果,那些光流中的能量密度可以和氢弹相比。如果泡防御界面被击穿,我们的下场不会比新德里更好,那时候整个上海的灰尘飘到东海上空,还是化成一场灰雨。其中有些灰是我的,有些是林澜的。

我盯着液晶屏幕开始浮想联翩。

分众传媒的CEO叫什么来着?江南春?嗯,是这个名字,我想这人如今一定很郁闷。自从战争开始,他在高档办公楼宇和地铁内的全部液晶电视都被军方征用了,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并吞了中国市场上大大小小的几乎全部竞争对手不到一年后,正准备大展宏图进军美国市场的关头。

当然其他纳斯达克上市公司的老总们也不惬意,据说他们如今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经常一起聚会打麻将,每盘都是以他们手里所持的股票下注。不过这算不得赌博,因为纳斯达克无限期闭市,这些股票根本无法交割为现金,而创业型公司的未来……鬼才知道,也许明天就会死光光吧?

一度这些富豪榜上的名人都是我的偶像。

我是北大毕业的,我的理想其实是去华尔街当一个精算师。

我高考那年把可报的大学和专业翻来覆去地看了有十几遍,估摸着在我们家那个穷地方,分数线奇高无比,要想考北大的金融类纯属痴人说梦。这时候我发现了北大物理系有个特设的模型精算班,我那个在华尔街的表哥看了这个班的课程设置说这个专业好转金融类,我就报了,结果成功录取。

四年时间里我一边苦读原版的《TheEconomist》和《TheWallStreetJournal》,一边狂考GRE,表哥拍了胸脯保证搞到推荐信推荐我去哥伦比亚读金融,系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老关系。

然而毕业那年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的年级主任拿着我那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隔着厚如瓶底的眼镜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发毛。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江洋,你有没有考虑过应征入伍?”

我不假思索地说没考虑过,援藏听起来更好一点,我一直特想去八角街。

年级主任不说话,抽出我录取前签的一份附加文件的副本递给我,说:“你的专业有保密限制,未获中央军委特别批准,不能出国,而且只能在军队内部服从分配。”

我茫然地打开我亲手签名的文件,意识到自己早在四年前就已经上了贼船。北大竟然有一个由中央军委直接负责的保密专业!

直到我以预备役的身份加入解放军空间战略部队的泡防御战略指挥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是上了一个绝大的当。其实这个所谓的模型精算班,它所有课程设置的核心目标都是培养平衡防御泡的技术员。我诧异地发现原来上课的时候老师强调的考试重点划下的提纲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大泡泡,怎么计算它表面的能量密度,怎么维持它的平衡。

当时这种巨大的泡状防御还未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展开,可是各国都在为它培养技术人员。

我最想埋怨的那个表哥没有机会再听我的怨言了,他跟着纽约一起陆沉了。战争开始之前他刚刚在华尔街得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他站在落地窗前挺胸腆肚地拍了一张照片传给我,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地铁震动了一下,灯黑了一瞬重又亮了起来,我回过神来。

抓了抓头,我写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我现在去浦东机场,过花木,要不要给你带点花?”

液晶电视的画面忽然切换了,市政府的发言人神情严肃:“现在插播一条新闻,市政府发布紧急通知,从今天下午2时整至4时整,南浦大桥短暂关闭,供特许车辆通行,请计划途经南浦大桥的驾驶者绕行。”

地铁播音跟着响起来:“各位乘客,各位乘客,本次地铁将在人民广场站停止运行,请您带好所有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地铁立刻开始减速,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屋漏偏逢连天雨,梁康3点50分就要进检疫口,这下子我赶不上了。车一停,我猫着腰往外冲,以往热闹的人民广场站现在空荡荡的看不见什么人影,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检票口,脚步声回荡着仿佛在背后追赶我。

我从来福士广场的出口钻出来,外面的光线已经恢复了不少。那阵尘埃云的面积并不大,移动速度也很快,现在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是因为细微尘埃而凝聚形成的雨云。尘埃云到来的时候像是黑夜,现在则是阴天。

整条人民大道上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个披着制式风衣的宪兵,他们腋下夹着微型冲锋枪,军用卡车车队正在缓慢地经过。看来这就是特许车辆,30吨的平板卡车,不知道是什么重型装备。

“同志!”我跟最近的宪兵行了一个军礼,“我有紧急任务需要过江,怎么样最快?”宪兵上下看了看我:“桥和隧道都封闭了,过江走摆渡。”摆渡?总之不是抱怨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黄浦江边,一条紧急通道直通水面。我奔过去看了一眼,七八艘平底小驳船停在那里,船头上挂了“征用”的军绿色牌子。

我跳上其中一条,像是古代侠客被追得走投无路那样大喊:“快点!快点!我要过江!”

“船被部队征用了,证件拿出来看看。”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证件晃了一下:“快点!有任务。”

“你这是预备役军官证。”摆渡的大爷很固执。

“夹生饭还是饭呢!”我说,“开船!”

狐假虎威起了作用,驳船上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在我这条船上的大爷似乎是领头的,他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我送他过去。”

驳船走得极慢,大爷掌着舵,我坐在船头。这还是我来上海之后第一次漂在这条有名的江上,在这里前看是尖刺一样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后看是和平饭店那帝国主义味道十足的大厦,都距离我很远,江面显得开阔。上海这里不比我上学的北京,上海的高楼太多太多,难得看见这样大片的天空。这时我忽然有种极漂泊的感觉。

船震了一下,忽然我觉得速度和风向都变了,我跳起来仔细看了一下船头水流的方向,确认没错,这船忽然向着左边漂移过去,整个江面上的流水都加速往那边汇聚。

我往那个方向看去,吃了一惊。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距离我们大约300米,像是水下打开了一个空洞,所有的水都向着那边倾泻,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进而有形成漩涡的趋势。

“我靠!怎么回事?”

“是上海主炮吧?没事儿,一会儿它炮口闸门关了,我们就好走船了。”大爷大大咧咧的,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我看他关了发动机,也不管舵了,在旁边一个蓝色的背包里摸着,一会儿居然摸出一个盒饭来。

“关键不是上海主炮不主炮,你这船就要掉进炮眼儿里去了!”我简直被他气晕了。

这条失去了动力的船正以远高于它正常速度的高速向着那个巨大的漏斗口滑过去,这样不过一分钟我们就会掉进那个空洞里。

“下锚呗,这点准备没有,还敢在黄浦江上走船啊?”大爷满不在乎地把盒饭放下,拾起铁锚沉进水里。

铁锚被拖着走了一小段,钩住了,船在急流中震动,但是终于停下了,我坐在船头战战兢兢地看着流水飞快地从船边滑过,而大爷捧起他的盒饭坐到舵边去了,打开盒饭,居然还有青椒。真受不了,这年头摆渡的都那么酷。

乌黑的金属壁从水下缓缓地升起,隔绝了水流,泛着森严的光。水面渐渐平静下来,我站起身来眺望着不远处的巨大炮口,它的直径达到40米,金属管壁的厚度就超过了1米。二战时代可怕的“古斯塔夫巨炮”在它的面前无疑只是一根挖耳勺。整整一个团的部队现在就在炮体下方的地下室里,操作着这件可怕的武器。

上海主炮,这个东西的最大意义在于它还从未发射过,它的存在是个威慑,毕竟是阿尔法文明留下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的技术可以达到的。

阿尔法文明是人类接触到的第一个地外文明,它和人类的第一次对话要追溯到1975年。具体它怎么联系上人类的属于绝密,我这种人无从知晓,但是文件中记载它是第一个进入地球圈的外星文明。

阿尔法文明用很多方式显示了它们的存在,比如射电天文望远镜接收到的摩尔斯电码,再比如“使者”。在1975年那年诞生的孩子中,脑发育异常的比例有明显的上升,而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长期沉睡,从生下来就不曾睁开眼睛。可是他们的存在意义非常,阿尔法文明传递的绝大多数信息来自他们的梦呓,没有人教过他们语言,可是这些人说出了超过我们文明进程不知多少的高阶技术。他们被称为“使者”,如今这些人沉睡在某个神秘地方的营养液池子里,充当着阿尔法文明和地球的沟通桥梁。

阿尔法文明说地球的文明发展其实并非单细胞生物进化而来;阿尔法文明还对我们最发达的机械文明表示了不屑,它们认为这条文明绝无出路,必将在短暂的将来遭遇瓶颈;它们又说如今仍然留存在这个星球的“古老技术”远超过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但是它们说古老技术的大门不能轻易开启,所以我们等于坐在宝库的门口受穷。

我有时候想阿尔法文明这些智慧生物和卖大力丸的一样,说了半天,还是空话。

但是阿尔法文明预言了第二个客人——德尔塔文明——的到来。

2008年8月1日,各国空间部队和政府首脑都在等待天体观测站的消息,这一天是阿尔法文明预言的“降临之日”,这一天日全食,全食带从新疆北部阿尔泰地区进入中国境内,然后沿河西走廊扫过甘肃、陕西,在河南境内结束。兰州街头忽然多出几百号洋人来,都是世界各国情报机关的高级情报员,带着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这些兄弟以往都奔波于世界各地,在第一时间为自己的老大搞到绝密情报,当然,在新闻机构的记者出现前,他们已经如影子被日光消融那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但是这一天,这些精锐都站在兰州的街头,黑色的西装和墨镜,仰首望着天空中炽烈的太阳,对着耳麦低语,像是某个古老的拜日教派在搞什么崇拜活动。兰州的孩子们还不知道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他们挥舞着用烟熏黑的玻璃片奔跑在这些黑衣人的身边,等待罕见的日全食经过他们头顶的天空。

他们并不知道,透过那些被熏黑的玻璃片,他们将亲眼证实的一切对于地球和人类的未来而言多么可怕。

当月球的影子慢慢遮蔽了阳光,那灾祸现形了,除了圆形的月影,另有一条狭长的影子横亘天空,从郑州到阿尔泰的人们都可以用肉眼观测到它。

德尔塔文明,它真的来了。

那其实是庞大的滞空母舰,最长的一艘达到月球直径的四分之一。它表面对于光辐射的吸收使得我们在夜晚不能捕捉它,而在日食的时候它就显露出来了,和月球一起把巨大的阴影投在地球表面,因为它在月球低空轨道上运转,所以两个影子重叠,看起来像一个超大号的短柄棒棒糖。

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通过情报员们的耳麦传递到世界各地,元首们惊恐万状地会聚在纽约举行峰会,历史上无数神棍预言过地球的灭亡,后来都被证明是“狼来了”的故事,当诺查丹马斯们已经混不下去的时候,狼真的来了。

和阿尔法文明不同,德尔塔文明是直接以毁灭者的姿态到来的。

阿尔法文明曾以神一样的口吻预言了这个大麻烦,1987年的某个早晨,那些沉睡在营养液中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张嘴说:“阴影从天而降,你们将遭遇最大的毁灭,也可抗争而等待光的降临。”

NASA的委员会主席亲眼看见了这盛况,他无法忍受这种介乎科学和神学之间的伟大预言,硬撑着,等到德尔塔文明真的降临,他的价值观彻底崩溃,据说已经去西藏某个小庙出家当了喇嘛,开始研究密宗哲学了。

好在阿尔法文明倒也不是只满足于当个神棍过过嘴瘾,它及时支援了真枪实弹给人类,使者们传递的信息中包含了跨越时代的先进武器。

泡防御系统是其中之一,也是目前唯一能够抵御德尔塔母舰主炮攻击的装备,就像目前在上海上空张开的防御界面。这层看似气泡的界面可以完全地隔绝城市,即使德尔塔文明次级主舰的主炮也无法击穿它,更不必说捕食者。不过它在高强度的攻击下也会紊乱,我的工作就是平衡整个界面的能量密度。这种强大的防御设施只被安置在极少数大城市,但奇怪的是,德尔塔文明并未趁机去攻击中小城市,它们的攻击全部集中在设置了泡防御的地方,泡防御就像是蜜糖,这些外星生命像是蚂蚁一样被它吸引了。解放军位于兰州的最高指挥部没有泡防御,却安然无恙,据说大家还有心思每天下午走出掩体去晒晒太阳。

约束场炮火则是可以直接创伤次级母舰的进攻武器,上海大炮就是一座约束场炮。约束场炮的第一次开炮在纽约,此前在制造过程中它从未试射过,纽约大炮的功率大约是上海大炮的120倍,它一次轰击中毁灭了两艘德尔塔次级母舰和215只捕食者。这个好消息一度被夸大到地球已经掌握了威慑德尔塔文明的核心技术,可是仅仅两周后,纽约堡垒就沉入了地下。

纽约堡垒的陷落第一次让人类感觉到灾难临头,阿尔法文明给予的支持不是万能的。而且按照阿尔法文明的信息,这艘无法想象的巨型母舰只是德尔塔文明太空探索大军中的不算很大的一艘……

我现在坐在一艘不算很大的驳船上,风吹来,水在我脚下慢

慢地流动,摆渡的大爷在吃他的盒饭。我打开手机,没有新的短信。林澜,你现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