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候,也许什么事都有可能吧。”天启朝大殿内看了看,道。

殿内威严肃穆,金曜上君之下,各司职上君皆位列,天后、景阳、景昭匆匆赶来,见这般郑重情景,也有些诧异。

不过是商量对妖界出兵事宜而已,何需如此劳师动众,敲响龙帝古钟,召众仙觐见?步入大殿,待见王座上并无暮光身影时,天后才隐隐察觉到不对,朝平时监管龙帝古钟的金曜上君看去。

“金曜,天帝何在,你为何敲响龙帝古钟?”

金曜上君直挺挺地站在王座下,神色肃穆,朝天后行了一礼,道:“天帝陛下行前如此吩咐,让下君召集众仙,颁下谕令。”

“哦?”天后越发觉得不对劲,沉声道:“那天帝何时归来?”

闻此话,金曜上君两道眉峰抖了抖,神色有些暗淡,但仍然一派肃穆:“陛下稍等,龙帝钟声停时,天帝自会出现。”他说着,朝玄天殿大门处望去,眼底藏着一抹恳切的希冀。

天后微怔,神色有些不快,但到底众仙聚目,她也不便发作,只能沉下眼坐在了王座下的副位上。

一息一声,当旭日跃上天宫之顶,光泽大地时,四十九道龙帝钟声终于在四海尽头落下悠远缭绕的终章。

满殿肃静下,灿红朝阳中,金色的巨风自苍穹尽头飞过,落在玄天殿前,化为人形的凤染一身暗黄帝袍,长发高挽,眉目肃宇含威,朝大殿内走来。

隐在一旁的上古眉间微挑,眼底划过明了。

大殿中众仙讶然,唯有王座之下的金曜上君轻叹一声,松了一口气。

天后敛目,望着正装而来的凤染,心底忽而生出一抹不安。

凤染走进大殿,一片请安行礼声接踵而来,她乃凤凰一族的皇者,兼又位列上神之尊,身份之贵,比天后尤甚。

只是,众仙着实猜不出以凤皇和仙界的宿怨,何会此时出现在玄天殿?

这一派请安声此起彼伏,倒是让高坐副位的芜浣着实有些难堪,她位份上本不输凤染,但奈何凤染乃凤皇,按规矩,她亦是要行下半礼才是。正在她面色微沉,不知该如何对待凤染时,金曜上君已朝凤染迎去。

“凤皇,您总算来了,下君也可安心了。”金曜神色激动,朝凤染行下一礼。

凤染眉头皱了皱,并未避过,结结实实受了他一礼,沉声道:“天帝何在?”

这声着实算不上礼貌恭敬,甚至带了点冷硬和淡漠的意味,天后微有不悦,冷下声道:“今日群仙聚首,商议发兵妖界之事,凤皇数日前在罗刹地已颁下凤族御旨,退出仙妖一战,不知今日何以大驾御临玄天殿?”

凤染瞥了天后一眼,见满殿仙君翘首待她解惑,朝四周望了望,眉一挑,从挽袖中掏出一物,朝下首挺尸的东华上君扔去。

古朴的卷轴泛着威严的气息,东华手忙脚乱地接住,才一触到手,见卷轴边角金色的古文时隐时现,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暗呼倒霉。

敬天之召?不少仙君神色微震,两百年前天帝处罚紫桓上君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了,凤皇今日携此召前来,绝对不会是小事。

众仙的眼珠子随着那道卷轴在东华身上移动,又见一向淡然的东华上君眉头紧锁,顿生好奇之意,朝这边看来。

“东华,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后沉着眼,淡淡道。

天后发了话,东华只得不情不愿地打开卷轴,才开了个边,便神情顿住,随即慌忙展开,眼底俱是讶异。

这么一副模样更是让人生疑,景阳沉不住气,朗声摆摆手:“老上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倒是给个话啊?”

东华吞了口唾沫,低声嘟囔:“天帝陛下有言,将…”

他吐词不清,众人听得着急,景昭移步道:“老上君,您说什么?”

“陛下御旨,即日起,天帝一位由凤皇接任,仙界众君,皆奉凤皇为尊。”东华被景阳一问,顿时提高了嗓门,中气十足。

凤染眉挑了挑,硬是忍了下去。

满殿俱惊,唯有东华上君嚎叫的声音在殿内会响,颇有些滑稽惊悚。

侧殿,天启朝上古看了一眼,道:“你早就猜到了?”

上古不语,突然抬首朝副座位上得芜浣看去。

到如今,芜浣,天后尊位之于你,是否还如此重要?

在上古移眼的瞬间,满殿仙君不是看向即将即位的凤皇,反而齐刷刷朝天后看去。

敬天之召降下,即便是天帝也不容更改,若是仙界由凤皇执掌,那天后又该如何自处?这个念头一升起,众仙君的目光着实有些微妙了。

天后僵坐在副位上,感觉到殿上探寻的目光,眼中盛怒之色席卷而来。她看向金曜上君,厉声道:“金曜,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到底去了哪里?如此重要之事,怎可随便降下一道旨意?”

敬天之召,在天后口中眨眼就变成了一道随意的旨意。凤染眯眼,嘴角勾了勾。

“天后陛下…”金曜垂下眼,沉吟半晌,突然转身面向众仙:“天帝留下御旨,众仙友过目。”

他手一挥,金龙神牌自掌中出现,缓缓升空,虚无的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天帝一身素袍,神态威仪。

凤染没想到天帝居然真的不出现,只留下一道神力藏于金龙御牌中,遂抬首朝空中看去。

“众仙听旨,今朕将天帝之位传于凤皇,众卿受令之时,便是凤皇即位之日。”

亲耳听到天帝的传位之语,大殿上的仙君纷纷对望,一时不免有些慌张。凤皇虽为上神,但年岁尚轻,仙界重担不知可否担起?更何况仙妖之争迫在眉睫,天帝却在这种时候突然逊位,着实让人费解。

虚无的人影顿了顿,才望向远方,神态有些空茫。

“吾执掌仙界六万载,得众卿相助,才能创仙族太平繁盛之容,然吾对妖界心生执念以致如今三界不稳,仙妖血仇难平,此乃吾生平大错之事,悔之晚矣,故无颜再掌天帝之位,统驭众仙。”

天帝垂下首,似是看向满殿仙君,眉宇郑重请托。

“凤皇公正严明,心无两界之争,乃仙界执掌帝位最合适之人选,望众卿尽心辅佐,以渡仙妖之劫,护仙界永世万全。”

虚幻的人影缓缓消逝,空中的金龙神牌暗淡下来,落在凤染手上,随之变幻成傲翅金凤的模样,威风凛凛。

满殿无声,众仙望着凤皇手中的金凤御牌和脸色铁青的天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擎天柱下,一身素袍的王者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仙界,目光一凝,化为巨龙腾空而起。

天际龙吟骤响,如临九霄,擎天柱下仙妖交界处,五爪金龙腾飞于空,浩瀚的神力向四周蔓延。最后,巨大的龙身朝古帝剑开天辟地而出的巨谷飞去。

受炙火焚烧百年、毁于灰烬的大地焕然复苏,生机骤现,平地之上,古树缠绕,溪水潺流,仙力弥漫,金龙落地,轰然巨响下,三界为之震动,待万物寂静,神光消散时,两界之内的族人才察觉到此处蔓延百年的血腥战意一扫而空,长达数百丈的巨龙石像屹于仙界彼端,尘封千里。

浑厚的仙障自巨龙周身涌现,陡生于两界之内,将仙妖两界隔开。

古来有传,上古神兽若晋上神,其躯体所化仙障,堪比真神神器,这世间,唯有真神才能破开。

“五爪金龙,老天,那是天帝!”两界彼端的仙妖聚拢而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而有一人打破静默,惊呼道。

随即而来的是漫长的无措,无论妖仙。

天帝暮光自后古界而开时便执掌天界,御临众生,他在位六万余载,仙界昌盛,安享太平,但他的存在亦是妖族头上不可逾越之高山。

尽管如今仙妖混战,势如水火,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仙君或妖君能否认他对三界所做的贡献,在上古众神消失,上古界尘封的六万年里,若说能让苍生信服者,不是神隐消迹的至强者古君,也不是手腕强硬的天后芜浣,而是端坐玄天殿上得王者暮光。

五爪金龙暮光,一代皇者,奉上古之名执掌下界,数万年后掀起两族之争,却在仙妖争战不休时以身化石,守在仙族边界,以毕身神力让满目疮痍的擎天柱下重回百年之前。

是矣,非矣,功过六万载,谁能评判?

金龙蜿蜒数丈,巨石化成的龙眼望着仙界九重云霄之上的地方,苍茫凝固,似守护苍生大地。

天宫玄天殿,几乎在那道幻影消失、龙吟响彻天际,白色的神力涌现在擎天柱下地一瞬间,大殿中得仙君俱都朝外飞去。殿外,即使隔着九重云海,那蜿蜒千里的巨龙仍然依稀可见。

众仙静默,景昭双眼泛红,景阳呆立在仙君中,全身僵硬,记起昨日御宇殿后天帝的话,将景昭拢住,茫然地朝天后看去。

天后仿似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步一步自副座上走下,朝殿外行来。

她停在众仙之后,却突然是朝下望的勇气,她以为,这数万年最磨难悲痛之事不过是送走景涧而已,如今暮光竟然…

对上一双儿女悲切的眼神,芜浣挺直背,僵在原地,嘴唇狠狠抿紧,全身似在颤抖。

他怎么可以将他们全都抛下,暮光,你怎能如此狠心?

不远处,上古看着云海之下的巨龙,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

天启在她肩上拍了拍,轻声道:“上古,这是他的选择。”

月弥化身石像在渊岭荒漠中六万余载,魂魄早已消散世间,可暮光以神力将躯体石化,布为仙障,灵魂禁锢石像中,他若要护仙界千年,则魂魄不散千年,要护万年,便万年不得解脱。

也许对他而言,这便是他唯一能做的弥补。

凤染沉默垂眼,半晌之后,似是下定决心,走到众仙之前,隔着九重云海对着那巨大的石龙微微颔首,行下半礼。

金曜、东华对视一眼,携众仙随着凤染行下叩拜之礼。此时,东华手中的敬天之召升腾入空,传位凤染的御旨在空中若隐若现,勾勒出金色的弧线。

“拜见天帝。”叩拜声在玄天殿外响起,凤染回头,见广场上得仙君跪了满地,亦颔首道:“众卿无需多礼,凤染定不负天帝所托。”

朝日之下,极少有人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天后和景阳景昭二人,不知何时失了身影。

消失在玄天殿外地三人被一团神力裹住,突然出现在一处虚无缥缈的混沌之境,察觉到仙力完全受制,景阳心底骇然,扶住景昭朝天后道:“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之中唯有天后尚能站立,景昭和景阳在这股神力威慑下甚至微微发抖。裹着他们的神力消失,空茫的世界中,一座神殿自远处划开迷雾,降临在三人面前。

“母后,这是哪里?”古朴的大殿泛着威严远古的气息,殿外的女神石像裹在一层神力中,让人看不清模样,景昭抓住天后的挽袖,低声道。原本因为天帝骤逝而发红的眼底又多了几分忐忑不安。

芜浣放开景昭的手,行了两步,怔怔地看着那座大殿,停了下来。

除了上古,没有人会比她更熟悉这个地方。

位于最外重的上古大殿已有六万年不曾有人踏入,墨石铸成的大门缓缓开启,沉木声不绝于耳,芜浣仿若逆过岁月洪荒,重回六万年前。

那时,她犹是看管朝圣殿的女神君,四大真神执掌上古界,三界安乐,世间俱是净土。

“那是朝圣殿。”她昂着头,垂在腰间的手缓缓握紧,如是,轻声道。

凤陨(下)

“景阳,等会看好景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乱来,知不知道?”

天后转身看向一双儿女,话说到最后,已带上了几分厉色,景阳神色一凛,猜到了什么,点点头。

世上能让母后如此郑而重之的,不过就是那几位觉醒的真神而已,凤染和上古真神交好,如今父皇将天帝之位传给她,这上古神君在这种时候把他们虏来,想必是不想让他们坏了凤染的好事。

看来三界敬重尊崇的真神,也不过如此!景阳眼露不屑,心底陡生愤慨。

“芜浣,既然来了,朝圣殿你想必熟悉得紧,就不需要本君亲自来请了吧。”稍带冷漠的声音自大殿中传出,芜浣绷紧身子,朝景阳、景昭点点头,领着他们朝大殿内走去。

大殿王座之上,上古着暗红古袍,额间冠玉如墨,神色凛冽淡漠,俯瞰而下瞥过她时的目光,与看蝼蚁一般无二。

天启懒懒闲坐一旁,额上紫月印记幽幽而闪,容颜邪肆中带了一抹冷厉。

芜浣行到大殿中央,望着王座上的两人,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眼,沉声叩拜道:“见过上古神君、天启神君。”

暮光突然将帝位传于凤染,化身石龙,上古又和天启一同出现在仙界将朝圣殿自混沌之境中带回,看来当年的事…她知道了。

说不上解脱还是惧怕,临到头,芜浣除了想保景阳和景昭平安,脑子里一时竟想不到任何辩解的话来。

上古大殿虽空寂无声,但景阳和景昭在看到王座上的二人时不约而同的顿了顿,心底莫名敬畏,跟着天后沉默的跪下。

尤其是景昭,眼底如死灰一般寂然,她不是第一次见上古,却是头一次见到此般模样的上古真神,睥睨世间,如皓月之光。

低头的那一瞬间,才似突然醒悟过来,她在苍穹之境陪在那人身边百年,却从来不曾留住他目光的原因。这世间,如果曾经爱过如上古一般的人,又怎么再能爱上其他的女子?

可是,景昭突然想,白玦,若上古不爱你,便也是你一世最大的劫难。

“芜浣,本君不是个喜欢追忆往昔的人,更不喜欢挑自己的过失,若说还有什么事实在后悔,便是十二万年前将你从凤凰一族带回朝圣殿。”

长久的静默后,淡淡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让人听不出主人话语中的情绪。芜浣缓缓抬首,道:“神君言重了,芜浣何德何能…竟能入了神君的眼?”

“不,你有这个资格。”上古伸手在王座上扣了扣,发出清越的声响,似是一声声敲击在芜浣心头:“你我主仆情谊早断,将你带回朝圣殿,而不是在玄天殿处罚你,便是我为暮光留的最后一丝情面。”

随着上古的最后一个字落地,芜浣猛地一僵,神色似乎突然黯淡了下来,景昭眼中带泪,见天后如此狼狈,正欲上前,却被景阳拉住,回转头,见景阳眼带急切,抿着唇朝上古看去。

“神君乃世间主宰,要降罪于芜浣,芜浣无话可说,只是景昭、景阳与当年旧事无关,还请神君不要迁怒。”

芜浣将景阳、景昭护在身后,眼底袭上了破釜沉舟之意,看着满受感动的景昭和景阳,上古眯起眼,神情有些玩味。

“芜浣,你倒是个好母亲。”她嘴角微勾,却不带半点笑意。“我不在众仙面前惩罚你,不代表你的一双儿女不能知道真相。”

芜浣猛然抬头,眼底终于有了些许惊慌和躲闪。

景昭、景阳却是一愣,见天后此般神情,心底隐隐升起不安。

“你的罪,万死难赎其一。”

冰冷凛冽的审判声在上古大殿响彻,景阳、景昭愣愣抬首,见上古缓缓自王座上站起,满脸肃容。

“六万年前,你将月弥、修缘众神引入灭世大阵灵眼,害得他们惨死下界,诛杀远古上神之罪,此为其一。”

沿着沉石阶梯,上古一步步走下。

“你受云泽之托掌管凤族,一万年前却将下任凤皇弃于渊岭沼泽,任其自生自灭,窃族长之位,此乃其二。”

似是感觉到景阳、景昭不敢置信的眼神,芜浣挺直的肩背微不可见的抖了抖。缓缓闭上眼。

“你位居天后,本该福泽三界,却权欲熏心,擅挑仙妖之争,累得两族生灵死伤无数,三界难安,此乃其三。”

上古站定在石梯中间,停住脚步。

“芜浣,别说是天后之位,就连这上神之尊,你又有何资格享有?”

芜浣睁眼,抬首,眼底的惊惧渐渐散去,声音幽幽。

“神君,你高高在上,生来便位居众神之上,若是你跌落云端,化成人脚下尘泥,不知还会不会端着这幅架子来教训我?”

“我不过是为了自己,何错之有?若当初月弥不亡,你怎会以身殉世,累得上古界尘封,我怎么成为后古界六万年来最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为凤族兢兢业业六万年,凤染不过是生了好命而已,她又凭什么一出生便是凤族皇者,永远压在我头顶上?”

上古看着眼带疯狂的芜浣,突然想起当年凤族人群中踮着脚尖望她时芜浣清澈坚韧的那双眼来。

到底是何时,她变成了此般模样,面目全非,狠毒至此?

“芜浣,你以为上古生来便是真神?”看着殿下咄咄逼人的芜浣,天启突然开口。

“什么意思?天启神君,这世间本就不公,人人为己,我又为何不行?”芜浣一怔,昂首道。

“上古虽是祖神以混沌之力塑造,但启智之初便入凡间轮回万世,每一世皆历尽劫难,贪、嗔、痴、恨、爱、恶、欲…无一不受,若是失败,便历劫往生,如此十万年轮回,才修成正果,以混沌之体晋位真神。至于凤染,每一任凤族皇者其实皆是一人,只不过她会不断重生,不断历世,不断灭亡而已,凤皇能活永生永世,却永远都记不起上一世所爱之人,尝世间百苦,这才是凤皇为何会历十万年才重新降世的缘故。”

“这世间没有任何事不需要付出代价,到今天这种地步,你当真从来没有后悔过?”

芜浣眼底渐渐显出迷茫,望着天启紫色的眼眸,失神道:“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景阳和景昭担忧的看着神情恍惚的天后,想搀扶,却突然伸不出手来。

在他们心底,天后高贵威严,是这世间他们最崇敬之人,可如今…

“即便是因为你的权欲之心害得景涧惨死罗刹地,暮光为你甘愿化为石龙,受永世禁锢之刑,你也不后悔?”

上古垂下眼,轻声道,神色难辨。

芜浣失神的眼渐渐恢复神智,她猛然回转头,看着景阳、景昭骤然苍白的脸色,伸手朝他们抓去,却被二人躲开时,整个人都颓败下来。

“景昭,景阳…”芜浣眼底急切,似是要努力解释些什么:“母后不想的,我不知道景涧和你们父皇他…”

话语在一双子女悲凉绝望的眼神中戛然而止,天后兀然回头,状若妖魔,双眼赤红:“上古,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毁了我六万年一手建立的尊荣,毁我暮光对我的爱护,毁了我儿女的期待,你还要做什么?把我打入九幽炼狱?我告诉你,我不怕,也不后悔…”

“我后悔了。”僵硬颤抖的声音在芜浣身后响起,她怔怔转头,见景阳定定的看着她,嘴角死死咬住,沁出了血迹来。

“母后,我不后悔为父皇的儿子,景涧的兄长,但若有选择,景阳唯愿永不为母后之子。”他最后看了一眼天后,用力朝地上叩拜三下,站起身朝大殿外走去,步履蹒跚,却再也没有回头。

芜浣全身颤抖,脸色惨白,眼底似有血泪涌了上来,景昭看着不忍,到底没有跟着景阳一同出去。

“芜浣,我不禁你于九幽炼狱,也不让你魂飞魄散。你如今罪孽,皆由我当年一念之错而起,也当由我了断。”上古转过身,不再看芜浣,银色的神力自她手中而出,将芜浣裹住。

当年若不是她助芜浣晋位上神,她或许到最后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景昭一惊,想靠近天后,却被那股神力狠狠弹开。

芜浣升至半空,五彩的神力自她掌间涌出,消失在大殿中,她面色惨白,终于后怕起来:“神君,你要做什么!”

“当年我助你晋位上神,才让你生了贪婪之心,芜浣,你已无资格位列仙族,你身上的神力和凤凰一族的神脉,我一并收回。”

耀眼的白光在芜浣身上缠绕,神力缓缓抽离,仙骨尽断、溶于血液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世间最痛之苦,莫过于此,芜浣面容扭曲,哀声嚎叫起来。

景昭哭红了眼,只一个劲的朝着上古磕头求情,沉石地面清脆的响声夹在芜浣的哀嚎声中,显得分外可怜。

上古缓缓闭上眼,没有停止,更浑厚的神力朝芜浣涌去,天启叹息一声,别过了眼。

半个时辰后,声停,上古收回神力,芜浣自空中落下,摔倒在景昭身边。

素白的衣袍上点点血迹晕染,芜浣艰难的抬起头,让一旁哭红了眼的景昭立时便捂着嘴哽咽起来。

没了神力和仙脉的天后,失了尊荣华贵的气势,形容枯槁,状若老妇。

她抱住天后,一个劲的颤抖,似是陡然间失了言语。

“上古神君,当年你所赐也已收回,是不是到了将我打入九幽地狱的时候了?”芜浣抬首,声音嘶哑,眼神空洞。

由始至终,上古都没有回头。天启却看见,她淡漠的面容上,满是疲惫。

“芜浣,你祸乱三界,本君将你逐出仙班,亦不能入轮回之道。不老不死,不容于仙、妖、人,游离三界之外,受十万年孤寂永生之苦。”

上古顿了顿,才道:“芜浣,本君从来不曾毁了你任何所有,造成今日之局者,唯你而已。”

话语落地,上古和天启消失在上古大殿中,景昭看着绝望死寂的天后,心底悲凉到了极致。

不容于三界,被至亲之人所弃,以凡人之躯永无轮回,历尽病痛,十万年不得解脱…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母后而言最重惩罚不过如此,上古神君,这世间最残忍之人,莫过于你。

她扶起天后,朝着朝圣殿外走去,身影孱弱佝偻,失了生机。

后元上古历重启的第一百个年头,征战不休的三界在一日之内迎来了数万年来最匪夷所思的几件大事。

天帝暮光化身石龙永守仙妖边界,凤皇即位天帝…还有执掌仙界六万余载的天后当年在上古界时的旧罪被揭露,受上古真神惩罚,一夕之间神位仙脉尽丧,永远消失在三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变成了何种模样,只知道,自那日起,这世间有一人被三界众生所弃,非人、非仙,非妖、非魔,永世孤寂。

90归来

不知因何缘故,清池宫外守护了六万年之久的仙障竟然在凤染登帝的那一日骤然消失,常年四季如春的清池宫也在那日夜晚降下了一场漫天大雪。

天启和上古自天宫回来时,恰好看到阿启抱着圆滚滚的碧波十分应景的裹着雪白小裘蹲在大殿檐下,整个缩成了一球状,一人一鸟只露出四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口无遮拦的点评被冻成了冰棍的仙鱼,琢磨着哪只够肥口感鲜嫩,好宰杀。长阙抱着温热的茶盅站在一旁,苦哈哈的看着这两个把华净池当成了杀生地的小崽子,悲愤无言。

“怎么不把冰池给化开?”天启落在华净池边,望着一池在冰渣子里打着哆嗦的仙鱼,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小神君不让,说是这群仙鱼平时机灵着,现在才好打捞。”长阙沉声控诉阿启的罪状,嘴皮子停都不停一下。

看着出现在华净池旁的两人,阿启欢呼一声,立马丢了碧波朝上古跑来,碧波咋咋呼呼飞到半空,不停扑腾翅膀。

上古一把接住阿启,笑着道:“你倒是个吃货!”

阿启仰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脆声道:“娘亲,长阙说凤染当天帝了,拿她就是仙界最大的官了!”

上古点头,见阿启眼珠子直转,道:“凤染当天帝,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她做了天帝,等我长大了就可以随便在仙界找媳妇儿了。”阿启理直气壮直哼哼。

上古脸色僵了僵,朝天启剐了一眼,天启也觉得颇为丢脸,咳嗽了一声别过了头,他可不愿意承认是他这百年家教失败。

上古转过眼,看着阿启郑重其事道:“甭急,儿子,等你成年礼的时候,娘亲把四海八荒的闺女都给你弄到朝圣殿,让你选个够。”

阿启一听乐了,响亮一声,在上古脸上‘吧唧’一口,弯着眼道:“娘亲,你真好。”说完才摇头晃脑道:“朝圣殿,那是哪里…”

“是上古界,半月后,娘亲带你回家。”上古突然降低了声,缓缓垂眉:“那里已经被这个世间遗忘六万年了啊…”

她把阿启递给天启,顾自沉默着朝清池宫而去。

一袭玄衣,背影清瘦,竟显得格外沉寂苍凉。

天启抱着阿启,久久未能回过眼,半响之后,才突然抵着阿启的额头,轻轻一笑,眉眼魅惑深沉。

“臭小子,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啊。”

如果上古已经放弃了后池对清穆的感情,那这之后,没有谁会比他更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是吗?更何况,这满界神佛,有谁比他更有资格立于上古身旁?

白玦弃之敝屣的,他天启可是一直都当宝贝疙瘩含着捧着。

后殿卧室里,上古屏退侍婢,走进内室,随手布下仙障,脸色渐渐变白,眉皱了起来。

她掀开衣袍,胸前的剑伤触目惊心,鲜血早已凝固,她沉下眼,换下玄色的衣袍,不管不顾伤口,随意披了件内袍在身上,随后坐在软榻上。

若不是剔除芜浣仙骨再次动用了本源之力,也不必这么着急赶回清池宫,生怕天启看出了端倪来。

苍穹之境的桃林中,古帝剑自白玦胸前刺过时,竟毫无自觉的插进了自己胸前,上古垂下头,眼缓缓缩紧,半响后终是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白玦,我们两不相欠了。

上古欲归上古界的消息被天启着人送到了天宫。半月后,凤染从一堆琐事中划拉点时间奔赴清池宫,正好瞧见阿启叉着腰在大殿里挑拣着一堆子宝物往乾坤袋里放,上古黑着脸站在一边,眉拧着,凤染想着若不是上古真是对阿启宠得紧,没准会把这丢脸的小子扔在清池宫自生自灭得了。

老子娘亲都是响当当的真神,偏生生下的小崽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

凤染出现的时候上古有些讶异,随即朝斜靠在柱石上的天启看了一眼才回眼朝一身帝袍的凤染瞧来。

挽袖上金凤展翅,眉间帝王之姿灼灼,倒是没负了这幅铿锵容颜,忆起当年在清池宫陪她插诨打科的流氓女神君凤染,上古心生感慨,眼眯起,挑眉道:“如今清池宫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我瞧着也是,这地方着实寒碜了点,不过你的朝圣殿想必装得了我,上古,那些人间戏本,你可还要我给你送上几本入上古界?”早已从天启处得知上古恢复了记忆,凤染自是针尖对麦芒,懒得留什么脸面。

上古嘴角僵了僵,一把捞起拱在宝物里的阿启,道:“凤皇执仙界,不比我这孤家寡人,想必忙得很,还是算了。日后没什么事,你还是别入上古界得好,省的污了上古界的灵气。”

阿启见势头不对,忙把手中的灵芝往乾坤袋里一塞,弯着眼朝凤染喊道:“凤染,娘亲和我要换洞府了,紫毛大叔说是这天下间最大的一处山洞,等咱们安顿好了,你记得来打秋风啊,我让碧波多打几只兔子,好酒好肉的招待你。”

天启尴尬的移开眼,这个臭小子,哪里是劝和,简直是火上浇油。

凤染眉一扬,大笑,响亮的声音传得老远:“还是阿启知恩图报,也不枉我这百年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拉扯大,哪像你娘亲,飞黄腾达了拍拍屁股走得干净,连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

上古轻飘飘的看了凤染一眼,道:“仙妖两界适婚的郎君不少,凤皇云英未嫁,想必有不少仙君愿自荐枕席,本君不介意再多留几日,当个现成的媒人。”

凤染瞪着眼,朝面色淡淡的上古看了半响,才一耸肩,颓声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个不讨喜的性子。”

“你以前也没有如此牙尖嘴利,趾高气扬。”上古不客气的回敬了一句,终是笑了起来:“好了,我明日便要回上古界,今日你留一晚,陪陪阿启。”

凤染点头,问道:“天启说你前些时日妄动古帝剑伤了本源,明日就开启上古界,没问题吧?”

听见这话,天启也神色一重,朝上古望来。

“无事,不过是小伤而已,等开启界门后休养几日就好了。你如今是仙界之主,可曾想过如何应付妖皇?”上古随意摆摆手,拉着凤染朝殿后而去。

“过几日我准备去一趟妖界,希望妖皇能暂止兵戈,若他仍固执己见,恐怕不出五年,仙妖间一场大战免不了…”

五年不过弹指一瞬,看来仙妖之争势成水火,上古皱眉听着,和凤染消失在侧殿口,天启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负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