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吉踟蹰,吩咐人:“明日在北里设宴,说我请言二郎吃饭,看他来不来。”
言尚若是不来,刘文吉就打算和世家联手,先斗倒言尚了。
皇帝如今用言尚用得这般顺手,刘文吉心有危机感,怕言尚在皇帝面前进言讨伐内宦后、皇帝会听进去……若是言尚不肯合作,那己方只能先下手为强。
言尚没有赴刘文吉的宴。他如今身份,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世家已经派人找了他许多次,他即便代表寒门,但更是士人身份。他若和炙手可热的大内宦走到一起,整个士人阶级都要因此多想。
何况言尚最近身体不太好,皇帝又堆了许多事给他。刘相公将言尚叫过去,说皇帝让言尚处理世家和内宦因为良田起的纠纷时,言尚轻轻一叹,也是忙得太久,有些疲累了。
言尚苦笑:“我如今整日一堆事,陛下还继续往我身上压事。这桩案子我不能再接了,再接的话,我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要没了。”
刘相公看着自己这个学生如今清隽瘦极的样子,想到当初言二郎刚入长安,何等风流之态,而今却清泠泠,惨淡如濛濛月光,让人心里泛酸。若这是自家孩子,刘相公一定要把人留在家里日日喂饭喂药,让人彻底恢复健康了再说。
可惜言尚是同平章事,位同宰相。皇帝要重用他,谁也拦不住。
刘相公也是一叹,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罢了,你好好养养身子,我替你跟陛下说情,让其他人来办此案。”
言尚顿一下,说:“恐怕我不接,陛下又有微词。”
刘相公:“那你也要惜命。公主殿下几次派人来求我给你少安排点儿事……素臣,你年纪轻轻,有大好前程,何必这般拼命?”
言尚听说暮晚摇专程找过自己老师相求,心里便是又感动,又赧然。
他说:“我也想休息……待这段时间过了,我可能要请个长假。”
刘相公闻言高兴,说自己定会批假条。然二人虽然这般说,刘相公却不知道言尚能休息的时候,到底是何时。三家势力斗得这般厉害,言尚若是倒下,其余两股势力定会摧残。
言尚不能倒。
言尚与老师说了些闲话,听说刘若竹和她夫君在河西如何走访民间找古籍,他听了也高兴,说回去会给刘若竹小师侄回信。刘相公再说那对小夫妻近日打算备孕了,便打趣言尚:“你与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考虑生个孩子了。”
言尚闻言笑:“我与殿下都很忙,恐怕没时间生孩子。”
刘相公叹息,他想说应该让暮晚摇不要再理政了,好好在家生孩子才是正道。刘相公从来不认同一个公主如此参政,只是皇帝们没表示,他也不多说。但是考虑到言尚如今身上的压力……若是没有丹阳长公主帮他,言尚会倒下得更快吧?
言尚向刘相公告退,说要去吏部看一看。他身上还挂着吏部的职务,还是格外重要的考功郎,不能不去。
刘相公放人走,却是看着言尚修长如竹的背影,忽然有感而发道:“素臣,你说,是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的好,还是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的好?”
言尚回头,望向他老师沧桑疲惫的眼睛。
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是说先帝;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是说如今的天子。
言尚半晌道:“总是希望世间清明,无人昏沉才是。”
刘相公失笑,不再说话。他坐在中书省政事堂的大厅,大袖拂地,两鬓斑白。他久久凝视着言尚的背影离开政事堂,看着日暮西落,红霞铺天。
他已年老,已无力扶持山河重振大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倾倒……
言尚没有接皇帝安排给他的处理世家与内宦之间的矛盾,当晚,皇帝就写了一封书,将言尚大骂一通。
皇帝气急败坏,说言尚不将他放在眼中,刚愎自用,目中无君……
当夜公主府上,暮晚摇已经让言尚去睡了,她自己拆开这封书,将皇帝的痛骂从头扫一眼,不禁冷笑。暮晚摇轻描淡写地将信纸折好,吩咐自己的人,说让宫中自己送去的美人,多在皇帝面前吹些耳旁风。
暮晚摇回过身,便见到梧桐树影下,廊头空寂,言尚披衣而站。
他向她伸手,目光看着她手中的信纸。
暮晚摇面无表情,将信纸往身后一藏。
言尚不禁失笑:“这有什么好藏的?”
暮晚摇:“是骂你的话,我不想你看到。”
言尚:“我又不是没有被陛下骂过,你放心,我不至于承受不了。我只是想看看书中有没有其他嘱咐,被错过。”
暮晚摇盯着他两瞬,看他态度坚决,只好让步。她与言尚一同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看信,她手抱着他的手臂,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看完书后,目色有些黯淡,暮晚摇咬唇。
暮晚摇:“你不要理他,他巴不得你能替他办了所有事。他巴不得我们帮他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他只用当皇帝享乐就好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她毛茸茸的头往他颈间拱,人往他怀里埋,娇声又霸道:“言二哥哥,我冷了,抱抱我!”
言尚莞尔,他虚搂着她,低声说自己没有伤心,她不必如此。二人这般闹着时,前堂来了人,陛下新的书信又送来了——
信中勉励言尚好好做事,说皇帝依然信任他。皇帝还要言尚夫妻明日进宫用午膳,说许久没和他们夫妻一起吃过饭。
言尚和暮晚摇望着前后两封态度相反的信,都有些无言。
十月中,下了初雪。
朝中争斗愈发厉害时,赵御史家中那位正在与洛阳韦氏家中商议婚事的小女儿,赵灵妃出了府门。
赵灵妃在一酒肆中见到了早已等着自己的贵客,她弹掉身上的雪花,掩饰自己一身的不羁,作出小女儿的态度,恭敬地向对面的青年行礼。
对面青年面容和善,眼神有些冷,眉眼间和韦七郎韦树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韦树的大哥,韦楷。
如今韦树已是礼部郎中,为从五品上的官职。而当年韦树进长安时就已经是从五品官职的韦家大郎韦楷,如今还是秘书丞,竟和自己昔日瞧不上的七弟同样官阶。
韦楷对赵灵妃点头,让人坐下,寒暄两句后,说起正事:“自巨源出使归来,家中看出他的本事,便极力栽培他。我这般年纪,熬了十年熬到从五品,巨源却刚刚弱冠,便是从五品的大官。他当日更是状元郎……是我们家一直小看了巨源啊。
“如今栽培他,希望也为时不晚。”
赵灵妃面露笑容,让她故意装出的乖巧消失几分,露出她本来的活泼样子来。
她忍着快活道:“巨源哥就是很厉害的。”
韦楷颔首。
韦楷望着她年轻娇美的脸蛋,缓缓说:“巨源哪里都好,只有婚事不妥。身为世家出身的优秀子弟,受家族栽培,受士人期望,若是和内宦一方的人联姻,你想世人会如何看待巨源?”
赵灵妃微怔。她眼眸缩一些,有些躲闪地看向外面的飞雪。
韦楷却紧盯她不放:“你们赵家早早投靠刘文吉,成为内宦走狗。刘文吉一心要与世家联姻,世家中已有人松动,但是无论是谁松动,这个松动的人,都不应当是巨源。巨源前途大好,年轻有为,他二十及冠就是礼部郎中,世人有几个在他这般年纪能做到这一步?
“他当成为世家领袖,士人领袖。他不应当和赵家联姻,和内宦势力结亲!士人是一定和内宦两立的,即使现在双方合作,日后也一定会闹翻……你让巨源何去何从?”
赵灵妃怔怔看着他。
韦楷缓和语气:“我知道出使那几年,你与巨源性命相托,已然生情。巨源要求娶你,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他是我家庶子,他地位越高,反而越不利于我。但同是一族人,又是长兄,我不得不为家中弟弟的前途考虑。
“就算今日欢喜,日后也是为敌。巨源若仍是当日的巨源,韦家牺牲他的婚姻,自是无所谓。可他已然不是当日巨源,他的婚姻,也不能再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赵女郎……你年纪轻轻,父亲如今投靠内宦,权倾朝野。你不愁嫁,不愁婚,你就放过我们韦家,放过巨源吧!
“言尽于此,还望你念在你与巨源的情意上,给他前程,莫误了他!”
韦楷说完,起身便要走。
赵灵妃站起来,声音抬高:“韦家大哥,你与我说这些,不怕巨源哥知道了,生气么?”
韦楷抬眸,回首。他淡声:“我是韦家大郎,一族弟弟,我都要庇护,都要管。韦家兴盛不在我,但衰亡必有我的缘故。我虽不喜他,但毕竟是他长兄。我已做了我该做的事,你们若执意在一起,你若执意毁他前程……我也无法。
“赵女郎自己看着办吧。”
赵灵妃颤声:“可是我阿父如何行事,难道我能管得了么?可是我阿父投靠谁,就代表我投靠谁么?我阿父只是投靠内宦,他也不是什么大奸臣,为祸一方……”
韦楷:“你身为赵御史的女儿,你们天然立场捆绑。难道你要和自己的父亲决裂么?决裂了你又何去何从,哪有归处?赵娘子,我等世家子弟,本就身不由己。情与爱都很好,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我亦很感动,但是回到现实……对不起,我仍想拆散你们。
“若是情能自禁,那就请女郎你自禁。若是不能自禁,那就做好准备——毁巨源前程吧。
“随你选择。”
赵灵妃呆呆地看着韦家大哥撑了伞下楼,她伏在窗口,看着出了楼的青年坐上马车,马车的车轮子陷入雪地中,又花了车夫很多功夫,车马才催动。韦楷掀开车帘,叹息地抬头看赵灵妃一眼。
赵灵妃趴在窗口,双目迷离。她看到韦楷,就好像看到了韦树一般。那般清冷的、干净的……冰心玉湖一样的郎君。
但是她捂脸而泣,开始恨许多人。如果他们还在出使就好了,如果他们没有回来长安就好了……当日塞外孤胡国中,正使开玩笑地说为二人做媒时,如果那时候能点头,就太好了。
她开始讨厌长安。
开始想念塞外融融月色,想念那一望无尽的沙漠,想念那些整日奔波、生死无望、却性命相依的日子。
她想念那时候的韦树。
十一月,赵灵妃以死相逼,拒了韦家的婚。
赵御史破口大骂,韦树来找她谈话,她却闭门不见。然韦树堵了几次门,赵灵妃显然也躲不了几日。
而言尚寻到机会,又歇了几日。只是这一次歇息的时候,有一家新建的园林要人题字,对方便拜托找来了言尚。言尚自愧,说自己学问不好,字也不好,就不用题字浪费了。
然而同平章事的题字,对方坚持其珍贵,整日送礼,来公主府求,让言尚题字。
言尚推脱不得,又有暮晚摇觉得好玩,怂恿他去题字,他就答应了。
但是言尚题字后的第三日,海氏一族的一位海三郎,就也被这家主人请题字。海三郎要参加明年的科考,年方十六,有神童之称。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人家要他题字,他就满心傲气地题了。
海三郎才华横溢,一笔字龙飞凤舞,使人观之惊艳。
主人见才心喜,当即将海三郎的字摆在了园林入口的第一道门,将原来言尚题的字往入门的第二道墙壁处移后。
于是长安便津津乐道,人人都说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压了同平章事一筹。说十六岁的海三郎,和当年的韦巨源一般有神童之才,当是“韦树第二”。
韦树当年就有压了言尚一头,到头来……言尚才华始终浅显,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始终无才不能,比不上那些年少的、恃才傲物的神童们。
暮晚摇听到这个传闻,当即火冒三丈,提刀就要去海家算账,恨他们自己要出名,何以要踩着旁人上位。言尚拦住她,说那也没什么。当夜韦树上门,安抚暮晚摇,说自己从未瞧不起言二哥。
韦树也恼海氏上位、拿自己当垫脚石,他如今又深陷与内宦的官司、与赵灵妃的婚事波折,也是心烦意乱。
到头来,反而是言尚要安慰自己那气不顺的妻子,情绪低落、对前路茫然的韦树。
次日,海氏押着不服气的海三郎登门,向言尚道歉。言尚性情宽厚,不以为意。言尚认为自己才学确实浅,本就不想给人题字,如今闹得几方人都不高兴,倒是怪他当日被人一吹捧,就太过自满。
言尚自省:“……日后当再不为人题字了。”
暮晚摇仍压着火,面无表情,也不接言尚的话。
次一年的三月,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科考。言尚为吏部考功郎,自是主持这一年的科考。
海氏怕言尚记恨去年海三郎对言尚造成的羞辱,多次忐忑地去公主府投卷。这一年的科考结果出后,海三郎排名第一,为这一年的状元。消息传入后宫,海三郎那位在宫里当妃子的姐姐也为弟弟高兴。
海氏又放下心,原来言尚真如世人所说的那般君子,不曾暗中报复。
杏园为这一年的中举才子们举办大宴,皇帝前去赴宴,而海氏女在宫中为弟弟的状元而设宴,请了所有妃子们一起来。暮晚摇折中一下,没有去杏林宴,而是来宫里参加后妃们的宴席。
席上,许久没见过的春华,有些纠结地望着公主送进宫的那位姓霍的美人,和海氏女话里话外地斗嘴,针锋相对。那位霍美人容颜出色,一身骨头如水,时不时和暮晚摇对望两眼,各自含笑。
一来一往,她们眉目间有着旁人看不懂的暗示。
春华望着暮晚摇含笑的面容、徐徐摇扇的模样,再望望公主送进宫的霍美人那娇柔妩媚的模样……
春华心中迷惘,有些难受。她突兀地觉得自己和公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公主宁可往宫中送新的美人给皇帝,公主也不用自己。陛下说,刘文吉和言二郎在朝中斗得很厉害。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公主将自己视为敌人?可是,春华一个内宅女子,她对他们那些事,从来说不上话,也不懂。
公主本应知道。
然是否因为自己这样无用,才沦为了公主的弃子……明明自己贵为娴妃,却除了一个儿子,一无所有。
春华怔怔地看着暮晚摇的眉眼,想寻机会与公主说话,想问公主是不是不要自己了……却见两个宫女各自匆匆地来到席间,一个直奔海氏女,一个直奔暮晚摇。
紧接着暮晚摇和海氏女都脸色微变,看向对方。
暮晚摇刷地站起,冷着脸离席。
席间顿时窃窃私语,过了半个时辰,她们这些后妃才知道丹阳长公主突然离席是何缘故——杏园宴上,海三郎向主考官言尚挑衅,出题让言尚对诗。
每一年的考生都应当视主考官为座师,海三郎如此瞧不上主考官,当着皇帝的面给言尚难堪……暮晚摇捏着鞭骑上马,出皇城,一路直奔樊川,前往曲江池,奔赴杏园。
她目中发红,隐有恨意。她咬牙切齿:“海氏一族!我要杀了你们……竟这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你!”
杏园宴上,暮晚摇下马匆匆赶至。她不顾所有人阻拦,一路往探花宴上闯。她手中提鞭,身后跟着自己公主府的卫士们。她分明已经暴怒,分明要今日发火。
言尚立在阁楼二楼楼梯旁,刚答完了海三郎出的题,勉强过关。他刚摆脱那些考生们,他的小厮神情慌张地在他耳边说几个字,说公主向这边杀过来了。
言尚怔一下,他站到窗口,推开窗,向濛濛夜色看去。他看到暮晚摇一袭红袍,金翠琳琅。她提鞭大步走得飞快,到要进楼的时候,大约是听到方桐在她耳边说的话,暮晚摇蓦地抬头,向楼上看来。
与言尚垂下的目光对上。
一上一下,隔着窗,隔着夜,言尚和暮晚摇对视。
他看到她眼圈通红,看到她眼中的恨,看到她提着鞭子颤抖的手。
她眼中如同流着水雾一般,她坚硬冷漠,看着他的眼神又很疼痛——
羞辱。
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言尚不在意,可是暮晚摇感同身受。他觉得海三郎只是一个少年,少年人恃才傲物,没什么值得在意;可是暮晚摇听到流言蜚语,看到他被人指点才不配位,看到海氏想踩着他上位……暮晚摇就痛苦,就难受。
言尚怔怔看她。
对他的羞辱,对她来说如火焚一般难以忍受。忽有一瞬,他理解了暮晚摇的在意,理解了她对他的维护。
言尚站在楼前,缓缓开口:“海三郎。”
原本发过难后、躲入秀才们的海三郎抬头,看向那立在窗前、青白长袍的青年。
言尚背对着所有秀才,背对着海三郎。他眼睛看着楼下的美丽公主,开口道:“你出题考我,看我配不配为主考官。但今年科考出题的人实则也不是我,考你们才华的人不是我。
“然我今日却想出一联,来考一考你。”
言尚蓦地回头,他温润如水、又清寒如电的目光凝视着海三郎。夜风吹拂他的衣袂,他朗声,让楼下的暮晚摇也听到他的题——
“我且问你,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云,一万年来观蜉蝣,谁翱翔?”
宇宙在天,俯看蜉蝣。何等气势,何等气魄。秀才们愣愣地看着言尚,首次在这位主考官身上看到凌厉的气场。
他们听言尚淡声:“我题已出,请对。”
第153章
写诗谁不会?
然诗中乾坤, 胸中丘壑,岂是只有诗才能写出来的?
海三郎少年多才,自幼有神童之称。但长安遍地, 何处没有神童?而能写出“一万年来观蜉蝣”这样气魄的言二郎,从那些神童中脱颖而出, 让海三郎格外不服。
但是再不服, 他今日也输了——他可以诗句华丽,可以谦辞工整,可以说言二郎诗作普通拙劣。可他对不出气势胜于、或者哪怕和“一万年来观蜉蝣”这样诗句气势相同的句子。
杏园宴上,众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被言二郎挤兑回去的少年郎。海三郎失魂落魄,脸色苍白, 觉得自己输给一个才学平庸的主考官很难堪。但长安官场诸人想的却是, 能让脾气这般好、胸襟这般广阔的言二郎发火,海家完了。
不等众人再补救什么, 暮晚摇到了。众人见公主手里提着鞭子, 心中皆怯。然而暮晚摇心平气和, 对他们甚至笑了笑, 便走向她的驸马。
她刚进楼时煞气满怀, 想的是要替言尚出气。凭什么言尚要受他们的羞辱。但是言尚自己出气了,她现在已经有些心酸的释然了。
暮晚摇站在言尚,捏紧鞭子,唇颤了颤。她目中仍残留着痛苦的痕迹,望着他:“我们去向陛下见礼。”
言尚知道她想骂皇帝, 便对她一笑:“自家人,何必这般见外?”
他回头向身后相送的诸人拱了拱手,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和公主殿下回家了。
皇帝此时在紫云楼中, 偷偷观望了那边海氏对言尚这个主考官的不敬,一直不出面。皇帝听说丹阳长公主来了,头皮一下子发麻,觉得自己那个六妹会气势汹汹地来质问自己。
皇帝深觉得言尚年纪轻轻、官位这么高,被世家说两句也没什么。他这也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世家和寒门互相攀咬,他喜闻乐见嘛。
可是他到底心虚,听到长公主来了就坐立不安。然喝了两盏茶后,内宦告诉他公主和驸马已经走了,皇帝怔忡,一时间涨红了脸,深觉丢脸。
只觉得自己满心算计旁人都一清二楚,不过是看他笑话。
都在看他笑话!
可他装糊涂装了这么多年,一个皇子过得那般憋屈,他亦想好好治国……他的才能被岁月耗尽,他人至中年,庸庸碌碌,被那些位高权重的臣子们欺负,都不敢发作。
父皇当初是如何治理这天下的?为何那些大臣们怕父皇,却不怕自己?难道自己要大开杀戒吗?可是他现在都使唤不动人,把人杀光了,谁来替他干活?
……哎,还是言尚好。
无欲无求,替君分忧。
夜幕漆黑,华灯相照下,碧波红蕖,珊然可爱。
暮晚摇和言尚在宫人侍从的簇拥下,一路向停在杏园外的马车旁走去。他们走了一半。宫中内宦气喘吁吁地追上前,说言二郎受委屈了,陛下给言二郎赠了些良田良宅,地契已经送回公主府了。
言尚应付完这些内宦,借他们的口来宽慰皇帝,暮晚摇在旁似笑非笑,冷眼旁观。那传话内宦不敢对上公主的眼神,怕脾气不好的公主说出难听的话,让皇帝尴尬。
送走内宦,二人再走时,又有新的人从后追来了——
“言君!言君!
“言相公!”
暮晚摇眉毛挑了一下,见言尚眉头微蹙,果然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夜色幽深,宫灯盛丽,身披鹤氅的言尚回头,对追过来的海三郎轻声责道:“海三郎莫要如此称呼我。你既不愿当我是座师,我却也称不上‘相公’。”
海三郎年少,面上仍带着少年人的懵懂和意气风发。他气喘吁吁追来,先被言尚说一通,脸微涨红,为自己辩道:“言君是同平章事,位同宰相,称一声‘相公’也不算错。我当然也想叫言君为‘老师’,但我到底知道自己之前做错许多事,言君恐不愿认我那般称呼。
“我是来向言君道歉的!我不该在席上那般刁难言君,我只是以为、以为……”
言尚微笑:“以为我无才无德,年纪又轻,凭什么能做主考官主持科考,我拿什么考你们?”
他叹道:“无妨。背后这般说的人多了,你不过是敢于当面挑衅我的出头鸟罢了。”
他温润眼眼睛望着海三郎,提点道:“然你年纪尚幼,自幼被家中宠爱,初到长安,相识一两知己,被人捧为‘天才’,难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了不得。然今日你当知道了,我若想为难你,轻而易举。
“你被旁人撺掇着来和我对局,可曾想过我日后若刻意为难你,那些撺掇你的人,会帮你一二分么?”
海三郎一愣,他到底也是大家出身,言尚稍微一说,他头脑一愣,热血冻僵,明白自己唐突大胆——他讷讷:“所以言君日后不会在仕途上为难我么?”
言尚莞尔。
他开玩笑:“看我心情。”
海三郎局促。
暮晚摇不觉看向言尚,没想到他今日被小辈为难居然不生气,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他都开玩笑了。
海三郎嘀咕:“也罢……我只是不懂,言君能写出刚才那样的句子,为何不早早教我,要在今日才发作?长安都说言君无才,我也那般以为,但今夜我才知道,言君若是肯用心在诗赋上,未必比我差。
“既然言君有这般能力,为何不用心?”
言尚望着他不语,若有所思。
海三郎再次质问。
言尚:“你是为谁问的这个问题。”
海三郎一愣,然后瞬间了然言尚真正想问的,他一时觉得自己受了羞辱,既羞愧,又不服,浑身发抖:“纵我是海家出身,也不代表我事事都要请教家中。不错,今夜我所为,有家中某些子弟撺掇的缘故……但也是我自己轻狂,我以后会小心,不为人利用。
“我虽为海氏出身,看似与言君对立……但是我并不局限于世家寒门之别!我便是我,不是海氏的傀儡!”
暮晚摇在旁冷飕飕:“年少时这话当然可以说一说,你回去跟你父亲爷爷说一说,看他们打不打断你的腿。”
海三郎朗声:“我知道殿下和我家有仇,但我又没有害殿下。殿下找我爷爷阿父算账,我没有对不起殿下。”
暮晚摇讥诮勾唇。
言尚打断暮晚摇对这个少年的嘲讽,温声:“你若是为自己问的这个问题,那我便答你一答。你可知我平时每日有多少公务在等着我?鸡鸣未鸣,我便要起床,天未亮,我就要去中书省和几位相公对接下来一整日的朝务。
“谈这些的同时,我们要去朝会。日日廷议,无一短缺。陛下尚未弄清楚一日早朝上臣子们要谈什么,我便要先清楚。朝上不能出错,我既要安顿好大臣们,还得观察陛下,替陛下解围。
“待早朝结束,我又要去御书房,之后回中书省。再结束这些,我得转去吏部。中午那顿饭,我又得赶回中书省。时而弘文馆的人来,宫廷宿卫军来,我都得管……时而陛下觉得哪个大臣不好用,又会把我叫去一通问,直接让我去办某事。
“哪县发了大水,哪一州今年要求减税,哪一郡民兵起义……这些全是我要操心的,要我忙到三更天才能睡。
“海三郎,你说,我哪来的时间去研究如何作诗如何写赋?我整日忙的事,和诗赋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郎听得面露尴尬,又若有所思,言尚叹道:“你们还是太年少了,整日写诗作赋,觉得诗赋惊人,便能当官,能当好官。但是当官如何,和诗赋关系又有多大呢?我去年就与尚书谈过此事,要对科举改革,可惜之后碰上陛下登基,此事就拖延了。
“好好珍惜此次状元名号吧。说不定是最后一届了。”
言尚问听愣住的海三郎,三月天,他有些冷,咳嗽了两声后,多说了两句:“你既是状元之才,不知日后想如何当官?”
海三郎呆呆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才学好,觉得科考简单,随便考一考……”
言尚笑。
海三郎羞愧问:“我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么?”
言尚叹道:“考虑吧。
“当官是为家族谋福利,还是为民为天下。是要保护珍视的人不受欺负,还是实现个人的志气豪气。
“大魏天下的百姓如何生活,家族和个人的利益如何平衡,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人弃如敝履时如何自处……这些都是你现在要开始考虑的。年少是好,意气风发,不枉少年,我且送君一句话——莫辜负好青春。”
海三郎被说得面红耳赤,又从中受益良多,言尚刷新了他的认知,让他从一个全新角度看自己的未来。暮晚摇和言尚走后,暮晚摇回头看了海三郎几眼,见那个少年敬佩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身影,目光灼灼。
海三郎眼中写满了渴望,纠结地想跟上来又不敢跟。他紧盯着言尚,多希望言尚回头看他一眼,那他便有勇气赖上去……可惜,言尚没有回头。
暮晚摇促狭地想:又是一个被言二的“无情”辜负的人啊。
回到马车上,车中空间狭小,暮晚摇又立刻将熏炉塞到他袖中,言尚靠着车壁,这才感觉到了温暖。而暮晚摇不停歇,捧着侍女们一直看着火的姜汤,来喂给言尚。
暮晚摇忙前忙后,看他面色从苍白转为红润,她才觉得满足。
言尚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不要忙了。暮晚摇是见他气色好多了,才有了心情随他坐。
马车开始行驶,车中,暮晚摇挽着言尚手臂,看着他笑:“你如今倒真有上位者的气概了。那个海三郎被你折服,我看他日后要追着你跑了。”
她兴致勃勃:“你今日提点海三郎,多像当初你老师提点你的那晚。我当日在旁,看你向刘相公叩拜,称‘老师’。你说你当官是为民为百姓,你说这条路再难你也要走……我当时听得胸中澎湃,我哪里想得到,这才几年,你都能指点旁人了。
“你变得像你老师一样厉害了!”
言尚轻声:“都快十年了。”
暮晚摇不满:“哪有十年?也就七年而已。”
马车轻晃,车中人随之坐得不稳。言尚道:“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老师都要致仕了,而我也能被别人称一声‘老师’了。”
本是暮晚摇挑起的话头,她现在看他伤怀,又兀自不悦:“说得这般丧气满满、老气横秋干什么?好像你已经七老八老一般。你才二十几……就一身病!”
说到最后,她又咬牙切齿。
言尚清湖一般柔润的目光凝视着她。
暮晚摇扬下巴:“怎么,我说错了么?三月天,你看你穿得这般厚,说两句话就咳嗽,不是一身病是什么?御医让你静养,说你再这么熬下去就是个早死的命。我看你不当回事,想来是做好准备先我而去,留我在世间圈养美少年,整日好不快活。”
言尚笑:“真好。”
暮晚摇眼若喷火:“我说我要养一堆面首你还说好!”
言尚拉住她手腕,柔声:“我是说,你方才又是递茶又是给我披衣的,让我觉得恍惚,感觉你都不像我认识的殿下了。摇摇这会儿发起火,我才看到原来你还是你。”
暮晚摇盯着他,冷冰冰:“你是爱受虐么?我骂你你才觉得我没变?”
她指着他鼻子骂他:“刚才要不是你,我直接一鞭子解决这些事了。一个海氏而已,我还不敢得罪么?”
她开始抱怨言尚的脾气,说他的性情太过平和。又说皇帝对他们不好,皇帝性情狡诈又狭隘,让言尚忙前忙后,要把人累死了……她说了许久,紧紧地攒紧他手臂,说到恨的极致时,她浑身发抖。
她真的觉得那些都是羞辱,上天对言尚不公。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蒙受皇帝的欺压,小辈的欺辱,旁人的试探!
言尚就看着她,忽然道:“要不我辞官吧。”
暮晚摇:“……”
她一时呆住,仰头看他。
言尚:“我身体……让你担忧了这么久。近日公务越堆越多,陛下一刻都离不开,我也觉得要撑不住了。而且陛下交给我的,尽是一些琐事。旁人也能做,他非要我来,无非是觉得我可以信赖,又没有要求。陛下信赖我是好事,但将我当作随叫随到的工具,我确实忙不过来了。
“世家、寒门、内宦,三股势力相斗。我立于其中,不管是世家还是内宦,都想拉拢我。我日日都要应对这些事……这些事太繁琐,又太无聊了。
“而摇摇你又这么不开心。我一时想着……我想辞官回岭南,多陪陪我阿父兄长,在乡下好好养养身子。”
他垂目,突然又赧然反口:“我知道你从小生在长安,你喜欢长安。但是我想辞官回岭南……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乡下。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暮晚摇顿时握住他的手,目光如星:“我愿意。”
言尚抬目。
她幽声:“我已手握大权,权利一路我无法走得更深,再深就是被拿来当出头鸟的可能了。我已经能靠权势保证自己不为人所欺,我便想追求别的东西。我一直很喜欢言二哥哥的世界……
“言二哥哥的世界与我的不同,言二哥哥的世界总是鸟语花园,世外桃源,充满了不现实的理想和梦幻,像假的一样。但是这种梦幻一般的理想又让我心动……言二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弯起了眸,跃跃欲试地抱住言尚的腰,在他怀里蹭。她方才跋扈嚣张,这会儿偏像小女孩一样又傻又甜:“我愿意和哥哥一起回岭南乡下种地!我喜欢和哥哥去乡下种地!哥哥辞官了,我就养哥哥。
“我要把言二哥哥养得白白胖胖,身体好得不得了,和我一起长命百岁!”
言尚羞红了脸,不禁笑了起来。
他推一直蹭他的暮晚摇,她蹭得他都有点不适了,他却只是抱搂着她笑。待她憧憬够了,他才低声:“但在我辞官之前,我要先解决世家、寒门、内宦三方互不让路的势力,我要让这三家安定下去。这样我辞官后,他们才不会乱起天下。”
暮晚摇闭着眼挨他的颈,她甜甜的:“都听言二哥哥的。”
言尚抓住她的肩,让她不要蹭他了。他咳嗽一声,开玩笑道:“那我得和摇摇姐姐合作啊。”
暮晚摇一顿,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