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暮雨时,言尚仍在吏部。
天幕灰暗,他伏在案前,一边咳嗽着,一边伏笔写字。
他青白色的衣襟圆领上沾了潮水,因他是先离开尚书府衙,都快出皇城了,经过自己的小厮云书提醒,才想起自己答应暮晚摇的事还没办,便又折回吏部了。
他是答应暮晚摇请假的。
最近下雨,他膝盖酸痛,夜里睡不好,偏偏后背又疼得厉害。他不说,待暮晚摇发现时,他已经低烧了好几日,夫妻二人为此吵了一通,言尚便答应她请假几日。
偏偏忙了一天,言尚忘了请假了。
只好回来写折子,准备连夜去吏部侍郎府上拜一拜,说明自己身体不适的缘故。
言尚伏案写这些时,新帝私访,来了六部考察。这般时辰,各部都已空了人,新帝到吏部这里,不让人打扰,他站在灯火通明的门帘后,看到屋舍中还在办公的言尚,心中一阵感动。
若是大臣们都如言素臣这般忠心耿耿,治理国家还有什么难的?
言尚听到皇帝一声轻咳,他侧过脸认出人来,便起身行礼。
皇帝和善:“这么晚了,素臣还在办公?”
言尚笑一下,说:“是请几日假。”
这和皇帝想的不一样。
皇帝一愣,然后不悦:“怎么,难道连你也学那帮老臣托大,要为难朕?看朕闹笑话,你们都觉得可笑吧?”
言尚依然温润:“陛下这话从何说起。天下岂有臣子为难天子的道理。”
皇帝和言尚的相处时间极为有限,他对言尚的印象,是一个脾气很大的能臣。若是脾气不够大,敢杀郑氏族长,敢弄倒户部,惹怒先太子,又和丹阳公主翻脸么?
而能臣更好理解。若是没本事,又怎么会和丹阳公主重归于好。
就暮晚摇那脾气……
皇帝这日晚和言尚谈话,才发觉自己弄错了言尚的性情。言二郎的性情看着温和十分,十分好说话……长安官场说他可怕,大约又是那些大臣们以讹传讹罢了。
皇帝便与言尚谈心,说为帝的烦恼。
言尚宽慰他。
言尚的谈话技巧之好,是新帝当皇帝后最舒服的一次。他本只是随便抱怨,却禁不住言尚那引人信任的气质,不觉越说越多。
说自己的志向,说自己被大臣们欺负,说自己的理想。
言尚认真听着,若有所思。
刘文吉赶到吏部,这外听内宦说起新帝如何在里面和言二郎推心置腹,刘文吉眼皮直跳,脸色阴沉。
刘文吉在外偷听几句,听新帝和言二郎说话已经态度亲昵很多,他更为难堪……
满朝文武,大约只有刘文吉是最了解言尚的。
言尚若想让一个人喜欢他,便不会有人讨厌他。
刘文吉惧怕皇帝被言尚拉拢了去……言尚这种不动声色拉拢人心的风格,连先帝那种心机叵测的人都重用了他,新帝岂不是更容易?
刘文吉开始思考法子。
—
言尚最终没有请假成功。
他说自己身体不好,新帝却劝他能者多劳,不断地说要给他升官,让他做更重要的事。新帝还向他讨教如何平衡各势力之间的关系,向他承诺自己要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丹阳公主府上,言尚裤腿挽至膝盖,正在泡脚。暮晚摇本满心欢喜地等着他终于请好假的结果,结果就听到了言尚和新帝如何相谈甚欢的消息。
暮晚摇拉下脸。
她嘲讽道:“怎么,他说两句好话,你就要为他卖命了?升官?升什么官?本来我们护驾成功,就应该升官!他却只字不提。只字不提也罢,反正我们也不稀罕。他现在说两句志向,你就心动了……是不是他再说两句,你都要为他抛家弃子了?”
言尚无奈:“何至于此。只是陛下说想做一个明君,请我多帮忙,我看他有这般志气,就想试试罢了。”
暮晚摇道:“他说让你办公务就很重要,我让你去赏花看戏就不重要。”
言尚无言。
暮晚摇顿时脸气红:“你果然觉得赏花看戏不重要!”
言尚憋出一句:“我本就不会赏花,也听不懂戏文。你拉着我去,我也理解不了。”
暮晚摇客气道:“是我这个贪图享乐之人耽误了言二郎的大事。”
言尚脸僵一下,他低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暮晚摇怒:“那你的意思是如今我说的话对你来说不重要了?是可以敷衍的了?”
言尚茫然:“我……我更加没有这个意思。”
暮晚摇:“那我让你请假几次,你到现在都请不下来。是觉得我耽误了你的好前程,你是否还在心里怪我不体谅你?”
言尚有些着急,他说话向来慢,她却如炮竹一般点得霹雳吧啦,让他跟不上。
好一会儿,言尚才道:“我也没说我不请假……我明日再去请,好不好?”
暮晚摇看他这个无奈的样子就烦:“呵。”
她不再理会他,而是指挥侍女们搬被褥搬衣物。
她回头,看言尚凝视着她,眸子静黑清澄。她挑下眉,含笑:“言二郎好好办公吧,本宫不打扰了。”
言尚:“你去哪里?”
暮晚摇倨傲:“我公主府这么大,还找不出另一间房睡觉?”
言尚一怔:“你……要与我分床?”
暮晚摇:“我想过了,你是指望不上的。你夜里睡不着,我越看你越来气。我怕我哪天晚上醒来后看你睁着眼,忍不住给你一刀……还是和你分开比较安全。
“你去好好办你的公务,当你的忠心大臣。我去赏花作乐,当我的庸俗公主。咱们也在一起这么久了,相看两生厌,你厌烦我也是正常的。分开也好。
”我多去看看世上好看的郎君们,让自己洗洗眼睛。你也趁机多找几个女人,开开眼界……算了,言二郎这般忙,肯定没时间找女人,你要是有需求,找我便是。”
她回头对他莞尔一笑:“随你高兴。”
言尚错愕。
他见她往外走,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要和他分床分房。
言尚顾不上裤腿上的水往下滴,就连忙披上外衫,起身去追她。他莫名其妙地出了屋子,一径问人公主去哪里了。
公主府实在太大了,言尚衣衫不整,要顾及形象,便出来得慢了几步。他没有找到暮晚摇,但才出门,就碰上了来找他的言晓舟。
言晓舟:“二哥,我有事与你说!”
言尚眼睛张望黑漆漆的夜色,低头仓促地与妹妹说:“明日再说……”
言晓舟道:“可是明日就来不及了呀。二哥,我定了明日离开长安的行程,都找好车马了。我再不说,我走了二哥你都不知道啊。”
言尚一下子错愕。
他呆呆看她:“你要去哪里?回岭南找阿父?怎么了,可是我、我怠慢了你,你在长安住的不舒服了?”
言晓舟见他要把原因归到他自己身上,心中最知道二哥定是又开始反省自己、自己难受,言晓舟连忙打断:“不不不,我是想去剑南……找杨三郎的。”
言尚吃惊。
他定下神,缓缓问:“你嫂嫂……摇摇知道么?”
言晓舟微笑:“我跟嫂嫂说过了。她听了我的想法,并没有反对。”
言尚怔忡,意识到暮晚摇是故意的。他只好带妹妹回房,了解一下妹妹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至于公主……这是婚后他第一次和暮晚摇闹得这般厉害,他没有经验,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他还不知道,暮晚摇说找好看的郎君多看看,并不是逗他的。
某方面来说,暮晚摇比他会享受。
—
至于新帝那边,才和言尚谈好,心中高兴,回到皇宫,也是仔细回味。
刘文吉看新帝念念不忘言二郎,心里冷笑,故意说起一事:“陛下,好似该给言二郎升官才是。”
新帝了然:“自然。朕要让他做事,自然要……”
刘文吉诧异:“似乎先帝有遗旨,是要言素臣做宰相的。臣也不是很清楚,那圣旨是供在太庙里的。”
新帝呆住。
然后沉下脸,道:“你的意思是,先帝早给言二郎安排好了,所以言二在我面前不过是装样子?他知道自己要做宰相,朕说给他升官,他根本就不以为意。
“他和那些老臣们一样,把朕当猴耍?”
刘文吉笑:“这臣就不清楚了。只是言二郎如此多才,不管是先帝还是陛下,都很看重他,喜欢他。
“臣就是觉得……一个人让所有人都喜欢,这份心机,臣实在羡慕啊。”
皇帝若有所思,对言二郎的那份热忱淡了下去。
第149章
言尚领妹妹回房,为妹妹倒茶。捧茶而坐, 他端详着妹妹, 斟酌着话语。
言晓舟正是花朵儿般娇柔美丽的女孩儿,脸洁白, 唇丹红,眸乌黑。她是明日春晖般的女郎,笑起来时眼中波光粼粼,没有一丝杂垢沧桑。
她与言尚妻子那般妩媚风情的美不同。暮晚摇是勾魂摄魄,但我自无情;而言晓舟则是独自温柔,但为你回眸。
世人对女郎的欣赏, 其实更多是偏言晓舟这般的。因世人总是驾驭不了暮晚摇那类女郎, 却觉得自己可以驾驭言晓舟这般的。
不提言晓舟的温柔皮相下是如何有主见、如何固执的一个女郎, 单言晓舟的相貌才情,言尚就知道自己妹妹不会缺郎君追慕的。
何况自己在长安的名气那般厉害。
所以父亲将妹妹的婚事托付给言尚,言尚也并未多管过妹妹。
他实在太忙了, 他虽然大略从暮晚摇那里知道了杨嗣和言晓舟阴错阳差的一段情, 但他起初就不觉得这二人会走到一起, 是以也没有多问。
直到今夜, 言尚望着妹妹的容颜, 才蓦地羞愧:他自以为是, 看轻感情。他以为已经结束了的一段故事,原来并没有结束么?
言尚怕直白会伤到妹妹的心,便轻声问妹妹:“你去剑南,是特意去找三郎的么?我听摇摇说过, 你与三郎总共相识也不过半年。晓舟,年少时朦胧的好感是当不得真的。你一个女孩儿,千里奔赴剑南,而三郎是有担当的人,他如今状况,即便你去,他也绝不会接受你,因他不会想连累你。”
他停顿一下,道:“私心里,我知道杨三郎这般,摇摇这般的人,他们天生就会喜欢那类干净漂亮、看着简单的人。因为那和他们世界里认识的人不一样,新鲜感会带来好感,会造成错觉。而回归现实后,他们又会表现得很无情。
“我并不是说三郎不好……而是说他们那一类人,并不是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人。对三郎,对摇摇来说,情爱很重要,但不是必需品,因为可替代的实在太多了。晓舟,我们与他们的成长环境不同,你又是一个女孩儿……这般不顾一切,是很容易受伤的。”
言晓舟涨红了脸。
她想好了一切哥哥的反对,比如身份不配,比如会引起政党猜忌,比如不认同女郎为了一个郎君去千里奔赴……她独没想到哥哥会从这方面反对她。
言晓舟内里羞燥,耳尖瞬间通红。她兄长是极为洞察人心的一个人,她想反驳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可是望着哥哥温润含忧的眼,言晓舟沉静下来,想自己的内心,未必没有那种想法。
言晓舟小声:“二哥这般说,难道二哥不喜欢嫂嫂么?二哥觉得和嫂嫂在一起很累么?二哥是否认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一切么?”
言尚笑一下。
他温声:“我正是自己经历过,才这般说。原谅我这般性情。若是你嫂嫂,她定会鼓励你大胆地往前走,不必顾忌任何事。而我自己……我不后悔遇见你嫂嫂,也不后悔和她一路折腾了这么久才在一起。
“但若是回到最开始,若是我不记得她,我仍会觉得这一路很难,会思量值不值。我现在觉得值,但这不过是因为结果好,因为你嫂嫂固执……你嫂嫂的执念是很深的,这点仍和三郎不同。”
言晓舟垂眸,似在认真思索言尚的话。
但一会儿,她抬起明眸,仍然坚定的:“我还是要去剑南。”
言尚温和地看着她,并没说话。
言晓舟双颊滚烫,却羞赧一笑,镇定的:“二哥,我和你想的不完全一样。三郎上个月便离开了,我是思考了一个月,才下定这个主意。
“我并没有心血来潮,孤勇无畏。相反我想了很多。最近我在长安认识了一个好友,比我大一些,她说自己叫赵灵妃,说哥哥认识她的。”
言尚扬了下眉,笑:“你说的是五娘啊。”
言晓舟眼睛如秋泓般弯起,声音本轻柔,说起新的朋友时她语气变得活泼几分:“对,是她。她便是极大胆的一人,她说她年少时还追过哥哥,被嫂嫂还说哭过。”
言尚摇头笑。
言晓舟:“而她后来为了逃婚,一个人去追出使团,离开大魏长达四年,最近才回来长安。”
言晓舟出神,静静道:“二哥,我很羡慕她的勇气。二哥,你是男子,你从来没有过我们女孩儿这般的纠结想法。你只会觉得灵妃如此很大胆,让人敬佩,你不知道她对我造成的撼动有多大。她让我思考,我到底要怎样的人生。
“我是要乖乖待在长安,老老实实听哥哥的安排,早早嫁人生子呢,还是自己去决定自己要走的路。
“我是要什么样的人生,要做些什么。哥哥,你能理解我到底在迟疑什么吗?”
言尚目中光动了下,他想到自己的妻子暮晚摇,便是不安于室的,即使婚后,暮晚摇也没有坐在家里当贤妻过;刘若竹虽婚后随父君去了河西,但她实则是为了保护古书孤本去的;赵灵妃任性地一逃婚便是数年,还直接离开了大魏;而言晓舟……似乎也不喜欢贤妻良母的一生。
言尚困惑,但若有若无的,又隐约理解她们的不易。且他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言尚有个优点,是擅长聆听,尊重他人的人生。
言尚便道:“你去剑南,不完全是为了杨三郎?”
言晓舟笑,眼中亮盈盈的:“我便知道二哥可以理解。我不一定非要与三郎如何,我只是觉得可惜,就是作为一个旧友,我觉得三郎很可惜。便是二哥站在我现在的境界,也一定不会放弃自己的旧日好友。难道二哥就不曾鼓励过自己的旧友,不会为了旧友做些努力么?”
言尚微笑,没说话。
他捧着的茶水已经凉了,就如有些人走远就不会回来了。
他为刘文吉做过努力,但时至今日,言尚已经放弃这个旧友了。
言晓舟却仍是坚定的、柔和的:“我仔细想过,我托付过嫂嫂帮忙,打算到剑南后,我去学医,去做草药,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想试试我能如何。
“我想陪三郎撑过这段最难的时间,陪他渡过难关,等他重新站起来。二哥,朝廷争斗,皇位更迭,这些和三郎有什么关系?先太子已去,三郎在长安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而他新的路途,才刚刚开始。
“我想找自己的路,也想见证他的路。我不是要嫁给他,我是作为朋友支持他。被发配剑南,永不回长安又如何?
“那不是三郎的人生。
“哥哥,有首诗是这样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这是杨三郎的人生。但这只是杨三郎上半场的人生。
“而杨三郎的下半场人生,应该是——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他应当属于‘侠’,应当去边关,应当做将军。这才是他的人生!
“而我,只是想陪伴他,鼓励他,支持他……让他早点走出来,走去他真正该走的样子。”
言晓舟仰着脸,烛火下,女孩儿的容颜美丽清新,干净洁白。她眼中荡着光,她心中有丘壑。她并非天真单纯、要被人庇护一生的小女郎。
言尚从未这般清晰地认识到,昔日他哄着爱着、抱着搂着、照顾了许多年的妹妹,真的长大了。他不能控制她,不能捆绑她。他应当给她路走,如果她是对的,他就应该支持。
言尚起身,袍袖委地。他伸手抚摸妹妹的发顶,手指又落在她秀丽飞扬的眉骨上。
言尚说:“去找三郎吧。”
言晓舟眼睛亮起。赵灵妃有不理解她的阿父,但是言晓舟却有支持她的二哥。
言尚:“但你一个小女郎,独自在外,我依然不放心。让韩束行跟着你,保护你。到了剑南,你要常与我写信。晓舟,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你走你自己选择的路便是。若有需求,便来找我。
“我只有你一个妹妹。自家人不说二话,哥哥总是希望你好的。”
言晓舟小声:“如果我不成婚不嫁人,你也会这么说么?”
言尚怔一下,莞尔。他说:“你年纪小小,说这话未免过分。日后再说吧。若真是你所求……我虽不理解,却还是能听一听你的道理的。”
言晓舟笑起来,目中湿润,想自己何其有幸,有这般好的二哥。她哽咽叫一声二哥,扑入二哥怀中,紧紧抱住他。
—
言晓舟离开了,言尚这边并没有多放松。
他想哄暮晚摇回来,但是新帝紧接着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官——中书舍人,兼同平章事。
一时间,满朝津津乐道。言尚救驾有功,早就应该升官。到这时候才升,已然是慢了。然言尚的新官位,能值得说道的地方太多了——
言尚的旧官仍当着,新帝仍让言尚做吏部考功郎,即是说,吏部仍要言尚管;
新帝给言尚加了一个中书舍人的官位。中书舍人隶属于中书省,即轮来轮去,言尚又回到中书省了。而中书舍人是正五品的大官,这个官位直接在御前,一般历任宰相,都要从这个官位上走个过场。
更有趣的是,新帝给言尚的兼任——同平章事。
同平章事,大概意思,就是和宰相差不多。一般兼任同平章事,便入了相群,要被人叫一声“相公”。但言尚显然又不能被人认定为宰相——因虽兼同庆章事,主官位则是中书舍人。中书舍人这个官职不低,但比起宰相,显然不够资格。
升官后的言尚,同平章事的身份让他能入宰相专属的政事堂,但中书舍人的身份让他没有资格发言;中书舍人的身份让他只是一个五品官,同平章事的职位又让他“位同宰相”。
总之,言尚的新官是一个不尴不尬的水平。
说宰相也可,说不是宰相也可。
新帝拿先皇的圣旨玩了个文字游戏——先皇要给言尚宰相位,那“同平章事”就是宰相嘛。可新帝又不甘心言尚做宰相,便按照自己的意思给了中书舍人。
至于朝廷上的官员们如何面对言尚,是要叫一声“相公”还是如往日那般称呼,就不是皇帝会考虑的了。
言尚拿着圣旨笑:“也罢。到底也算几分小聪明。”
新帝能拟出这个官位,就说明还是有点学问的。言尚对新帝抱了几分期待,接下来,他少不得在中书省和吏部之间两头奔波。
新帝既然要他好好服侍,他自然写了好几道奏折下去,皆是针对如今朝局,好帮助新帝掌控局势。
然言尚的奏折送上去后,就没了下文。
言尚等来的圣意不是新帝采纳他的建议,而是新帝让一个世家迁回了长安——海氏一族。
海氏一族和言尚没什么关系,但当年暮晚摇还不是如今的丹阳长公主的时候,暮晚摇的二哥明面上就是被海氏一族害死的。
海氏一族因此迁离长安,家族凋零,前途暗淡,一族人不得为官。
这一族可以说和暮晚摇有仇,新帝却让这一族人回来长安了。
言尚沉默着,将自己新给皇帝写的奏折扔进了火炉里。他心中审度新帝对自己又是捧,又是提防,手段如此黏黏糊糊,直白得让人生厌。
新帝学会了先帝的疑心病,却没有先帝那种大气魄——只会用这样的膈应人的小手段。
言尚在黑夜中独自思量了一会儿,待漏更声响,他因坐的时间太久了,腿有些酸麻。他不禁回神,撑着案几站起来,蹙眉一会儿,言尚问书舍外的云书:“这么晚了,殿下还没回府么?”
云书讪讪答:“郎君方才在办公,郎君叮嘱过,您忙的时候,若是不是天大事,就不必告诉您,等您办完事再说。所以奴就没告诉您——殿下半个时辰前就让人回来说,她不回来睡,让您不用等她。”
言尚怔。
然后道:“她已经不回来十天了。”
云书知道二人在吵架,他只好无言以对。
言尚微恼:“海氏回归长安,这般大事,她也不回来与我商量一下么?”
他披衣推开木门,和门口的云书面面相觑。在云书的凝视下,言尚咳嗽一声:“她今日是歇在玉阳公主府上,还是住在哪里的别院了?”
因自己亲哥哥谋反的缘故,玉阳公主并未得到长公主的位份,仍如先帝在时那般,只是一个公主。
新帝这一朝中,只有暮晚摇一个长公主。
曾经的庐陵长公主,如今是庐陵大长公主。名号很唬人,可惜无权无势,庐陵大长公主整日气哼哼地在家闭门思过,听说最近烦闷的,正在偷偷和美少年私会。
云书看二郎似又要出门去接公主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同情二郎。云书道:“郎君,何必去呢?您又接不回来人,殿下又不理会您,多让人笑话啊。”
言尚脸微烫。
他侧了脸,道:“别胡说,快备车吧。”
他这般内敛,不能四处和人说他孤枕难眠,想念暮晚摇。以前未婚时,他一个人睡惯了也不觉得如何。而今她才几日不回来,他就觉得空落落的,每夜更加睡不着。
他也许一直暗自欢喜她对自己的逗弄靠近,她不理睬他,他就会心慌气短,处处不适。
—
言尚依然没有求得暮晚摇回来。
她这次显然真的置了气,言尚再低声和她保证自己能请下假,她只是摇着扇子和旁人听戏赏花,兀自不理会他。
言尚便无措。
他温柔和善,人见人爱,他却不知如何讨暮晚摇高兴。他惯会察言观色,可是她又脾气古怪。她不来爱他,他再低声下气也无用,只觉得自己沉闷寡淡,不知如何才好。
言尚无法,只好一天三趟地去玉阳公主府报告,请暮晚摇回去。
—
玉阳公主如今是靠暮晚摇照拂的,暮晚摇愿意来她这里住,就是帮衬她,她自然欢迎。
暮晚摇爱玩爱闹,玉阳公主才见识到自己这个妹妹的手段。一边听戏赏花,一点儿也不耽误;一会儿大臣们排队来见,政事也毫不放手;一会儿驸马言尚来请,一个眼神不给。
玉阳公主叹为观止。
玉阳公主见言尚声音低柔地哄暮晚摇回去,他那般斯文秀雅的一个人,在外人前如何端正有风度,私下里却这般求暮晚摇,玉阳公主都觉得不好意思。
她被言尚送了礼物,被言尚和颜悦色地求,就在暮晚摇看戏时,主动帮着说话:“……我知道妹妹是和驸马有误会。但是妹妹已经闹了这么久,再这样下去,未免不给驸马面子。男人面子下不来,一时走岔了路,你后悔就晚了。”
暮晚摇摇着羽扇,专心地看戏。她看的却不是戏,而是台上那些争芳斗艳、画着浓妆的戏子美人们。待一出戏完,暮晚摇让戏子们下台,去了妆,她认真地看着这些人的身段,容貌。
同时研究着新帝的品味。
看得差不多了,暮晚摇就点了戏子中的几个人:“姐姐,这几个人我很喜欢,领走回公主府调教,你不介意吧?”
玉阳公主愣一下,说不介意。她心里着急,觉得暮晚摇盯着这些年少的男孩女孩们,分明是要坐拥美人的样子。
玉阳公主再劝暮晚摇收心,委婉地提醒暮晚摇:“几个戏子,难道会比驸马重要么?这几个孩子是干净漂亮,但是驸马又哪里差了……你当初嫁了言二郎,言二郎如今又是朝廷大官,你怎能这般对言二郎?”
暮晚摇没意识到四姐是在说她喜欢戏子,她心里考虑的是其他事。她漫不经心地:“我心里有数。”
她务必要言尚好好思考一下,要他真的对她低头,而不只是口头说说,依然不照办。言尚是一个对待政务恨不得全身心扑在上面的人,让暮晚摇惊怒不已。
她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太劳累,他既然做不到,她就用强制手段帮他做到。
还有如今的海氏一族回归长安。
暮晚摇微笑,她知道长安的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看她和新帝争执反目。但她偏偏不……海氏一族回归,恐怕世家都还没弄清楚自己的态度。那暮晚摇未尝不能将海氏笼络到自己这边?
政治嘛。
曾经的敌人,今日未尝不能做朋友。
何况海氏一族担着陷害曾经皇子的罪名,自己恐怕也很谨慎小心。且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
—
新帝高兴暮晚摇通情达理,他用海氏一族压制暮晚摇的势力,暮晚摇并没有来和他大吵。
新帝只是在学着平衡各方势力,想像先帝那样维持一个平衡。言尚给他上了好几道折子,说实话,他看的很累……觉得言尚管的有点多,觉得言尚将自己当小孩子一样看待。
新帝不悦,不喜欢臣子手把手教自己怎么理政。他就将言尚的奏折丢在一边置之不理,然他又知道言尚本领很大,所以继续用言尚。
于是言尚便是身兼数职,越来越忙。皇帝什么都交给他做,还不信任他,只理所当然觉得言尚这般脾性,定会无欲无求,为自己鞠躬尽瘁。
新帝从没见过言尚这般好用的臣子。
听话,不乱发挥,什么事情都办的妥妥当当。自用了言尚,新帝觉得自己对朝廷的掌控都厉害了很多。
刘文吉提醒新帝:那不是陛下您的掌控厉害了,而是言二郎帮您掌控了,是他的掌控力厉害了。
新帝不在意,觉得刘文吉不过是嫉妒罢了。皇帝这个身份让任何人膨胀,一旦享了好处,便觉得理所当然。新帝初时为帝的怯意渐渐消退,而今开始学着享受皇帝的好处了。
—
长安传出风言风语,说丹阳长公主如今喜欢听戏,养了好几个漂亮的戏子,整日唱戏给她听。玉阳公主看不下去,丹阳长公主就宿在自己的别院中,夜夜笙歌,好不快乐。
将她的驸马忘得一干二净。
众人十分同情言尚。
言尚初时都没听到这种流言,只是周围人看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奇怪。直到他的老师刘相公特意把他叫过去,委婉地问起他的夫妻生活如何,言尚尴尬之余,才意识到暮晚摇恐怕给他搞出了什么来。
言尚这般本事,自然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满长安都在传丹阳长公主的风流韵事,说他如何失了宠。
言尚失笑,觉得流言太可笑。
暮晚摇岂会是那般人?
恐怕她是有别的什么缘故,她不会那样对待自己。
—
这日下午,言尚回公主府,习惯性地问起暮晚摇在哪里。他夫妻已经一个月没有好好待一起,言尚也是想今日早些回来,和暮晚摇谈谈海氏的问题,谈谈她最近的流言。
他虽信任她人品,但她不能给他乱传出这种流言来。
言尚回来时,见到了暮晚摇如今的贴身侍女秋思。他进屋换衣时,看到秋思时,眸子轻轻一扬。果然,秋思见到他就行礼,小声:“殿下今日在府上呢。”
言尚微惊喜。
他顾不上换衣裳,只怕他多耽误一会儿,她就又走了。他一径去找她,听说她在后院听戏,他蹙了下眉,也没当回事。
满园秋意渐浓,枫红柳绿同时交加,红绿之间,格外妩媚好看。
言尚在月洞门前,看到一张屏风前的美人榻上,美丽的女郎枕臂而睡,她云鬓松散,衣裳微乱,面上略有些酡红,大约是又喝了酒。
暮晚摇闭着目,不远处,一个戏子浓妆艳抹,摇着拂尘边舞边唱。
一园静谧温馨,风流多情。
言尚心里略有些刺,却强行压抑下去,告诉自己她只是听戏而已,没什么。
他正这样想时,那戏子已经唱完了戏,园中静下,那戏子走到了公主的榻前,跪了下去。暮晚摇没有睁眼,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啦。
那戏子大胆地在公主榻前跪了半天,眷恋地望着公主。他忽低头,轻轻拉着公主的手,在暮晚摇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月洞门前,绿荫之下,言尚的脸登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