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垂头,象牙梳柔柔地拂过她的青丝鬓角,她静默沉思,不与侍女交流。而就在这时,外面乱糟糟声突然响起,引起了屋舍中主仆的好奇。

方桐不经通报就闯入外舍,声音紧张:“殿下,出事了!秦王领兵马包围了避暑山庄,说什么‘清君侧’‘除奸佞’!”

秋思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急匆匆掀开帘子,她看到方桐身上的血迹,脸色一下子吓得苍白,六神无主地看向公主。

暮晚摇手中的象牙梳一顿,她嗤笑。

暮晚摇低喃:“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了。”

秦王谋反……是她和父皇一手逼出来的。从去年逼到今年,终于将秦王逼反。

因要除姜氏,因不能让姜氏背靠秦王强大,所以皇帝在他的最后几年中,一定要把如今世家势力最强的姜氏困住。秦王如何不怨,如何不反?世家、世家,就如皇帝的魔障一般——

皇帝有生之年,一定要将世家打压得没有出头机会。

他死前,一定要让寒门压住世家。

不等仆从们再问,“啪”地一声,暮晚摇将梳子扣在了案几上,站了起来。她提步向外走,衣袂飞扬,气势凶煞。走到方桐身边,她顺手拔过方桐腰间的剑,纱帐自长剑的锋前拂过,当即碎成两半。

秋思等女跟随着这般昂然的女郎,都心中安定下来。

暮晚摇边提剑向外走,边吩咐:“登角楼,换旗帜!说秦王谋反,让四方诸侯来长安护驾!”

“让此间留守所有的大臣来见我!说秦王已反,不必顾忌。让他们临时代替将军一职,点兵点将,佑得陛下平安,少不得他们的好处!”

命令一道道发出,有条不紊,众人渐渐寻到主心骨,不再慌乱。

方桐紧跟暮晚摇:“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

暮晚摇抬眸,冰雪的眼中露出几丝嘲讽,她望着皇帝寝殿的方向,声音古怪:“我们去我父皇的寝宫看一看……看今年的这次避暑山庄一行,他是有什么目的,是病得有多重,才见都不敢见我。”

如今没有父女之情,只有君臣之情。暮晚摇倒是要看看,皇帝是否如自己想得那般!

钟山上尘雾纷扬,早已在此地埋藏数日、数月的兵马们扬着尘土,在将军们的带领下向山下的避暑山庄杀去。这批将士隶属南衙,和秦王的私兵也没多大区别。

再有姜氏借兵借道,自然所向披靡!

猎猎兵马朝下,秦王也披甲穿铠,手持长剑,跨骑良驹。自李氏一族败退后,秦王接管兵部,经营近十年,兵部已被他管得如同铁桶般,只听他令,不闻君令。皇帝步步紧逼,谁又愿意一退再退。

秦王挥着手中剑,带头向山庄中出去。他的亲兵杀掉了山庄外的守卫,他一箭射死角楼上的勘察兵,声震如雷:“诸位将士,尔等都是大魏英雄!近年我父皇年老多昏,偏宠我六妹。我六妹一个女郎,又被言二那样的奸佞之人哄骗。

“朝政被他们把持,一时间朝堂只知海内名臣言素臣,而不知我父皇!今日我等便要清君侧,将我父皇从奸佞小人手中救出!儿郎们,若是信我,便与我一同杀进去!

“今日事成,尔等通通有赏!”

将士们受到激励,气势更强。他们眼中泛起凶悍兴奋之色,虎视眈眈地盯着避暑山庄。他们听信秦王的话,觉得自己在行正义之事。在秦王的亲兵带领下,附和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秦王威武!

“定不辱殿下之命!”

避暑山庄哗然惶恐,陷入混乱,眼看着他们攻城略地,如蝗虫般铺袭而来。跟随皇帝的臣子们惊慌,连忙去寻陛下,去寻这里能做主的丹阳公主。

离钟山不到十里的路,言尚带着兵马潜伏于荒地,已经在此处等了一月有余。他借着太原兵乱一事出京,而他接到的真正圣旨,却是提防秦王谋反。

皇帝、暮晚摇、言尚,皆知如此紧逼之下,会将秦王逼反。然要世家消糜,此举必不可少。

勘察兵日日登上角楼眺望长安,这一日,刚登上角楼便看到了长安那里旗帜的变动。勘察兵当即骑马向府君相报,尘烟滚滚,数马纵于平原,言尚已深吸口气,对局势有了猜测。

他点兵上马,已有决策。

同时间,有信使骑马狂奔,快速到言尚帐下。信使气喘吁吁:“郎君,这是陛下给您的——已是十天前的信件!请郎君亲启!”

言尚撕开信纸,看了信件后,面色没有变化。他将信纸交到韩束行的手中,让对方收好。言尚依然整兵,让将士们随他前去钟山救驾。

韩束行紧张:“二郎,可是局势有变?陛下又给了您什么旨意?”

言尚眼眸轻轻勾了一下。

他的微妙表情少有人察觉,但若暮晚摇在,便能看出他的情绪变化——嘲讽,疲累。但也早有准备,早有预料。

言尚告诉韩束行:“陛下没给我什么新的旨意。他只是告诉我,我的妻子在钟山下的避暑山庄。”

韩束行没懂:“殿下不是一直跟陛下在一起么?我们早就知道了。陛下特意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言尚微笑着眺望钟山下的尘烟滚浪,道:“他是怕我故意延迟救驾,故意拖延时间。兵马之事,时间刻不容缓,每拖上几个呼吸,局势都会瞬息万变。他只是要保证我不会借故拖延,他只是觉得……我可能借故拖延,不肯好好救驾。”

言尚嘲讽道:“他的意思是,避暑山庄,只有摇摇。如果我不救,摇摇就会死。他想看我到底救不救。”

韩束行:“……你们大魏的皇帝,未免太多疑。二郎为他费心费力,他还这般猜忌二郎。”

言尚没说话。

他心想以前也不是这样,即便是三年前,老皇帝都没有这样。只能说明随着老皇帝身体便差,老皇帝越来越不相信所有人……似乎只有利益才能持久。

言尚不再多想这些,他厌烦朝廷争斗,厌烦和皇帝的勾心斗角。他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若此君不足恃,卷而走也!

言尚传令将士们,向钟山驱兵救驾!

乱军闯入,烧杀抢掠,毫无纲常。众大臣在山庄中躲藏,找到暮晚摇后,他们惶惶地跟随公主:“殿下,秦王兵马望之如蝗,我等不能挡啊!”

暮晚摇边走边冷声:“不能挡也得挡。你们只需挡住数息,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心中幽幽然,心想这是收走兵部的好机会……谁也别想拦她救驾之功!

大臣们:“谁?殿下已经派人去长安求助了么?还是有四方诸侯来救驾?殿下……”

暮晚摇厉声:“这与你们有何关系?你们只需忠君之事便可!秦王兵马已经打到城前,你们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去调兵,还不去将山庄中的所有将士整合?

“若事事都要我亲力亲为,要你们何用?

“秦王已反!尔等难道还和他一同做乱臣贼子么!”

喝退大臣们,暮晚摇在方桐等卫士的保卫下,已经到了皇帝的寝宫。宫外有内宦拦着,依然不让暮晚摇进入。然而这一次,方桐等人直接动手,暮晚摇毫无顾忌地向宫中闯去。

她做足一个为人子女该有的架势,口上道:“乱贼已至!儿臣护送父皇逃出此地,谁敢阻拦,便都是乱贼一派,要弑君称帝!”

内宦们慌张的:“殿下,殿下你不能乱闯……”

不能乱闯,暮晚摇也闯进去了。

喧哗吵闹中,暮晚摇一把推开自己父皇所在的寝宫大殿门。殿中药香浓郁,素色纱帐漫天飞扬。暮晚摇一步步向内舍去,挥剑劈开飞扬的帐子——

遍舍空寂!

满室空无一人!

皇帝根本不在!

老皇帝根本没有来避暑山庄!只拿她当诱饵,只用她当匕首!

暮晚摇冷笑,她洞察了皇帝的心思,外面拦人的内宦们追了进来。他们见到公主已经发现秘密,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下。暮晚摇回头,吩咐方桐:“给他们武器,带他们一起和山庄中兵马去迎战秦王兵马。

“你们是听我父皇的命令,我不杀你们。但你们放我去死,我也不饶你们……你们就上战场吧,死生有命!死了我按忠君爱国给你们家人厚赏,活着我对尔等今日所为不追究。

“我们都听天由命吧!”

她手中剑抵着地上光滑的地砖,长衣被风吹扬,单薄身形却拥着无限力气,眼中燃烧着野火燎燎之光。

她丝毫不惧如今乱象,听着外面乱贼纷入,就如一下子回到当年逃出乌蛮那一夜。然而今日不同往日,今日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暮晚摇提起手中剑,直指窗外——

“儿郎们,与我一同战!”

数万兵马,数万人声!

整片钟山被尘烟卷入,长安闻声战栗,北衙开始调兵!北衙调兵,却不出京!

从幽州、冀州,到关内,广阔平原,一览无余。杨嗣带兵数万兵马,如黑色闪电般向长安奔骋!万里山河在脚下,天边一道长电白光,幽然划过,天地大亮——

东宫中,太子幽静望着面前的棋局出神。

长安皇宫先皇后所在的清宁宫,皇帝身边陪着大内总管成安,等着各方消息。

长安城中,阴云密布,万里笼罩。

言晓舟和几个交好的女郎行在街巷中,众女说笑,听到天上雷声,不禁抬头望去;

赵御史府上,赵公详细问起赵灵妃这些年的经历,沉吟后说道:“阿父给你做主,让韦巨源来向你提亲吧?你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他该对你负责才是。”

赵灵妃羞红脸,又抿起唇笑起,忽听到轰鸣雷声,电光照得她面容如雪,她侧头看向窗外——

风雨已至,诸人莫躲!

第144章

避暑山庄乱成一团, 丹阳公主从皇帝寝宫出来后, 众大臣围住她, 暮晚摇开始指挥这场防卫战。

暮晚摇:“秦王兵力一定强于我等寻常戍卫, 我等也不必非要赢他、活捉他, 撑时间便是。此处有难, 长安一定会发兵支援。秦王谋反, 他是乱贼,不占道义,他且不慌, 你们慌什么?”

有大臣愁苦脸:“兵部不都是秦王管了许多年的么?长安真的会有兵支援我们?”

暮晚摇:“当然。”

当然不会。

她父皇坐镇长安的话, 避暑山庄的战场就是她和言尚的。言尚既然有并, 皇帝就会只要结果,不会轻易派兵出长安。

暮晚摇厉声:“尔等收了自己脸上的神情,岂能未战先丧?”

大臣:“秦王管兵数年, 我等都是文臣……”

暮晚摇:“怕什么?本宫不是与尔等一起么?!现在与我出去,一起抚慰将士, 让他们拿起武器,和乱贼作战。我的话发出去——胆敢后退一步,就以逃兵的罪名处死!”

话到此处, 无话可说, 众大臣打起精神:“是!”

秦王兵马入避暑山庄, 初时如入无人之地般轻松。头顶炸雷的闷轰声,像是鼓励他作战一般。秦王志气满满,只要在避暑山庄杀了皇帝, 他趁乱登位,拨乱反正,又有谁能挡他之势?

然而那是最开始。

当秦王的兵马翻遍避暑山庄,却没找到皇帝时,秦王开始不安了。

同时间,因为暮晚摇稳定军心的缘故,避暑山庄的卫士们组织起了反击战,秦王的攻击不再如最开始那般畅通。秦王咬牙切齿:暮晚摇这个小丫头片子!尽给他惹麻烦!

他想活吃了这个步步跟着皇帝的丫头片子!

秦王下令:“给我活捉六公主!”

暮晚摇那边临窗观战,吩咐身边卫士:“擒贼先擒王。三哥一定会率先想杀我。方桐,看你们的了。”

方桐等卫士围着暮晚摇,将她护在最中间,公主开口,方桐已高声回答:“殿下放心!此时之乱算什么?臣等必护殿下周全!”

暮晚摇颔首。

她不懂兵事,但她也不需要去临时学。她只要在这里稳定军心,只要让避暑山庄的卫士们看到她在这里,他们就能安心作战。暮晚摇盯着那几个文臣发布命令,那几个人不断地看她,她不置一词,那几人不安中,却也硬着头皮继续。

此战容错率高。

因为毕竟皇帝不在。

暮晚摇有这种底气,保守着这种秘密。她等待时机,等待这个消息传出去扰乱对方军心的最好机会!

暮晚摇发令:“告诉诸人,我们的人已经派遣兵马来救援我们了!请将士们再撑一会儿。”

下午时候,秦王的人已经攻下了避暑山庄一半,另一半避暑山庄却如铁桶般,有一个受宠的公主坐镇,避暑山庄的军心丝毫不乱。秦王找不到皇帝,焦躁自己此行有错时,勘察兵气喘吁吁来报:“殿下,有一队兵马向这里围过来了!打的是护驾旗号!我等在角楼上所观,对方疑似有近万兵力!”

一万人!

秦王帐下人人哗然。

秦王眼眸猛缩,却镇定道:“那是我等的援兵,不必慌。”

同时间,暮晚摇那边的勘察兵也截获了相同的消息,暮晚摇美目一扬,含笑:“定是我夫君勤王而来!我等快派兵相迎!”

言素臣来了!

言素臣不是应该在太原么?这么快地出现在此地……众大臣观望公主殿下眉目噙笑的样子,瞬间了然此战估计早在他们的预计中。已早有准备,众人便更放下心。

即便言素臣如他们一般是文臣……但言素臣能够平定太原兵乱,自然也能平定此处之乱!

暮晚摇高声:“我等已休息一晌午,将山庄一半送给了三哥。现在开始,诸将做好准备,我们要反攻了。我们必须接应援兵!”

大臣正想反驳他们这么少的兵力如何接应,暮晚摇就让他们送出去一个消息:“派一个声量最高的小兵,去站在山庄里最高的阁楼上喊半个时辰,声音越大越好。务必要让秦王那里所有人得知——我父皇不在避暑山庄。”

众人再震惊!

此计一出,暮晚摇站在高楼上观望,果见泾渭分明的线后,秦王那边开始生乱。秦王那边立刻有人压制,但随着援兵到来,对方的阵开始乱了。双方战争进入白热化,暮晚摇凝望着山庄外的方向,定下了新的目标:“活捉秦王!”

秦王那边声嘶力竭:“给我活捉丹阳公主!”

而骑兵之快,平原上最能体现出来。不过一个时辰,言尚所领的万人之兵就出现在了山庄外。言尚那边开始从外支援,暮晚摇这边从内反攻,双方配合,一路压杀秦王。

众大臣纷纷振奋:“是言素臣!是言郎中!言郎君真的回来了!我们平安了!”

再一个时辰,秦王兵马被破开了一道口子,援兵从外杀入,秦王步步溃败。言尚翻身下马,行在如今尸体遍地、草木染红的园林中,暮晚摇立在阁楼上看到了他,她一怔之下,快速转身,向下跑去。

裙裾随风飞扬,纱帛如皱如搓。

言尚一身清凉,才快步走到楼梯口,一个女郎隔着两个阶梯就向下跳了下来,与他相拥。

言尚一惊,连忙搂住她的腰,抱住她。二人凝望着对方,齐齐开口:“你可有受伤?”

二人同时一怔,又同时道:“我没有。”

二人再次一愣,然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只是暮晚摇笑得明光溢彩,言尚笑得浅显而已。

言尚握着妻子的手腕,心中一阵后怕。他总怕自己赶得迟了,暮晚摇这里出事。此时见到她平安,他才有心情低声与她说道:“从李家走的私兵自剑南道入境,也快赶到了。

“秦王这一次,在劫难逃。”

暮晚摇点头:“我们一起在这里擒拿他便是!”

秦王那边焦躁万分,皇帝不在避暑山庄,言尚和暮晚摇汇合……这越来越像是给他挖的一个坑。到此时他还如何不知,自己被父皇耍了。父皇一开始就知道他要反……或者说希望他反。

他反了,皇帝才能去收拾姜氏。

秦王口中苦涩,他举目怅然眺望,心想哪朝哪代的皇子,会被自己的父皇逼到这一步……那还是父亲么?

那是寸寸凌迟他的断头刀啊。

勘察兵再急匆匆来报:“殿下!又有数万大兵压城,分成两部,一部向我等而来,一部从北入了长安城……”

秦王怔忡之后,镇定下来,细问兵马情况。而这一次,他目中有了喜色,说:“是我们的人!快,接应他们过来!”

是他们的人!

是太子的人!

太子没有哄骗他,太子真的与他合作了!

杨嗣的三万兵马分成两部,一部支援秦王,一部由他亲自带领强入长安城。长安城北方城门,早有太子的人接应开了城门,这一万多兵马轻易入城,又有城中兵马相合,一路杀向皇城方向。

“轰——”

天边乌云密布,炸雷更响。

城中百姓尚未反应,便听到轰鸣声更比雷声强。那不是要下雨了,那是一万多的兵马入了城!

皇宫中,皇帝得知此事,目中精光一凝,瞬间竟有些错愕。他咬牙:“打着幽州的旗帜?是杨三领兵?太子……太子竟敢和老三合作!这个逆子!”

他想到了秦王掌管兵部数年,手中能控制的兵不会只有那一点。所以做好万全准备,甚至利用李家世家的权利让兵马以私兵的形式悄悄渡来长安、不引起众人惊慌……可是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太子和秦王合作了!

皇帝手哆嗦着,将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瓷器砰砰碎了一地,皇帝发怒:“太子也要谋反么?!太子凭什么要谋反!这个江山未来就是他的,他还有什么不满?朕给他铺好所有路,他还有什么不满!

“派禁军去东宫,给我捉拿太子!”

但是东宫早有准备,杀与反杀,在杨嗣领兵入城的那一刻,东宫就开始了。

外面兵马作战,血流成河,太子妃面色惶恐地带着几个妾室和孩子们闯入太子所在的宫殿,齐齐跪在堂下,面色吓得雪白:“殿下……”

太子不看她们。他丢掉手中棋子,在电光划破天际时,他侧头看着窗外。

春景暄妍,菰蒲葱翠。这本是赏春踏青的好季节,而今却带了杀戮色,万物染上了血红色。

太子淡声:“与秦王合作如何了?早在去年前,他挑拨孤与秦王,为了南阳姜氏那点儿事让我们兄弟残杀……那时候,孤就已经与三弟开始合作了!天下谁比谁聪明多少,又有谁会是傻子。

“孤为何不反?他给的江山,便是孤想要的么?他要把杨氏全埋掉,最好赶尽杀绝。曾经是李氏,现在是姜氏,等姜氏倒了,他就会动手解决杨氏。世家皆无翻身机会,孤只能仰仗他给的寒门势力。呵,他打的一手好算盘。

“折了孤的翅,断了孤的路,还要孤感激他!要孤为此忍耐,为了江山大业忍下去!孤已经忍了太久了……他是给孤太子位,可是真正谋算的人是他!说是未来天子是孤,孤什么也不缺,但这是他安排好的江山,不是孤!

“他要寒门出头,要世家式微。他有他的考虑,他从未考虑过孤。他从未考虑过孤,孤又为何不能和三弟合作?”

太子蓦地站起,宽大衣袍掀翻棋盘,砰砰砰声中,黑白棋子如雨点儿般溅起,清脆地敲打在地砖上——

“他先不仁,莫怪我不义!

“他给的棋局不是我想要的!我要自己来!”

刘文吉领着北衙军队严阵以待,本是以防意外,不想先等来了杨嗣的兵入城。

如今乱臣贼子是杨嗣,刘文吉这里得到圣意,不必因对方身份有所顾忌,斩杀勿论。

刘文吉冷笑。

心想这可是杨三郎!一个从小兵升上去、在陇右以将军出头的天生将才的杨三郎!北衙倒是想杀杨嗣,杀得掉么?

不过是以人头填补罢了!

刘文吉心中这般想,却仍马不停蹄前去阻杀杨嗣。同时间,他嘱咐一个小兵传话:“去避暑山庄请示公主,言素臣的兵马何时到!长安人手不够,兵力不足,杨家已反,长安需要支援!”

长安街市中,言晓舟上午时听到闷雷声,以为天要下雨,便没有及时回家,而是与自己在长安结识到的手帕交在酒肆边吃酒,边等着下雨。

下午时分雨也未下,言晓舟便与朋友们分别。她心中不安,总觉得会出事,便领着侍女急匆匆回公主府。而就在这时,城门里应外合,轰轰声中,城门大开,杨嗣兵马大举攻城,百姓张皇逃避!

杨嗣高声下令:“只攻皇城,勿伤百姓!违者格杀勿论!”

赵御史府上,赵灵妃无心关注什么婚事。长安街市上围满了兵马的时候,她拒绝了父母要她留在府上的要求,她从家中后院墙头翻了上去,想看看如今长安情况。

大批兵马围城,她心中忧虑身在皇城中的韦树是否平安,便避着人悄悄前往皇城。

此时的皇城也兵荒马乱,乱贼攻城,必是先攻下皇城,再攻皇宫。尚书六部、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皆在皇城。本是寻常办公的下午,所有大臣都不安着,四处打听大战消息。

而皇帝派来的内宦满头大汗地四处宣读圣旨:“陛下说杨家已反,要各位大家出身的郎君派人回自家,请各自世家私兵出来,交到北衙手中,配合刘公公截住杨三郎!

“各位郎君,尔等家中皆有私兵,此时若是藏私,等长安城被攻下了,尔等前途堪忧!”

避暑山庄中,言尚与暮晚摇汇合后,秦王那边的兵马开始露出颓态。但事已至此,没人会后退,秦王打的鱼死网破的主意,一步不退,反而越攻越强。

敌军用燃着火的箭只来攻,言尚和暮晚摇只好离开木制阁楼,抛却那被烧着的地方。二人前往一处假山,仍想占据高位好看到敌军情势。

战报不断地传到夫妻二人这边,言尚驻足停步,说:“秦王丝毫不退,恐怕另有后招……南方私兵即将赶到,秦王已没有退路,他为何不逃,反而越战越酣?就像是、像是……”

暮晚摇与他对视一眼:“像是在为谁争取时间。”

二人怔忡。

然后言尚脱口而出:“长安城中的太子!”

暮晚摇眼眸一瞠。

太子和秦王……从来是死对头的两人,竟会合作?!父皇是将人逼到了何种地步!

二人心中皆是一紧,因都想到如果太子参与此事,那杨家就会参与。杨家参与,杨三郎是不是也会参与?不提杨嗣与他们的私人关系,杨嗣的领兵才能,便非旁人能及……长安城中那一战,必然比避暑山庄更为惨烈!

南方私兵要支援的不应是他们,而是长安!

一想到此,言尚当即下令:“传我之令,让……”

方桐忽厉声:“殿下,驸马!”

言尚抬头,见他和暮晚摇所处的假山高处,数个身材魁梧的士兵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掩藏在那里。他抬头看的时候,对方数人一个冷笑,大喝着用力撞击假山。假山石头纷纷落下,泥土尘烟滚落。

方桐等人扑纵而上,攻杀敌人。

整片假山在对方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坍塌下来,石头纷然砸向其下的言尚和暮晚摇。

暮晚摇反应慢一些,她抬头看时,言尚已一把抱住她,将她的脸罩入了他怀中。一数人高的大石向暮晚摇站的方向砸下,无人能避,仓促之间,言尚只能抱着暮晚摇转个身,任那巨石砸向他的背。

言尚闷哼一声,抱着暮晚摇趔趄几步。

方桐几人来救已经不及,几个眨眼的功夫,整片假山倒下,将驸马和公主埋在了下面。一片死寂中,方桐吼道:“还不救殿下和驸马!”

避暑山庄忙着救言尚和暮晚摇,长安城中如言尚和暮晚摇所料,战事水深火热。

长安城中能动用的兵全都用了,杨嗣只有区区一万来人,但北衙仍抵抗不住杨嗣,步步紧退。迟迟等不来援兵,眼看已经要退入了皇城,再退下去,今日逼宫可能真要成!

明明早有计划的安排,因太子的入局,而变得如此艰辛!

刘文吉额上冒汗,随着己方步步退,他越来越焦躁。刘文吉等不来援兵,心里生恼,疑心暮晚摇是否耍了自己,故意要自己败。或者是言尚有别的心思?言尚已不再将他视作朋友,而是如其他士人一般,将他当作走狗,视他为异类。

士人们都瞧不起他,言尚也是士人。

是他托大,竟以为言尚会始终如一,会不与他为敌。

刘文吉心寒冷笑,更知世事艰难,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思量这些时,一个将军满头大汗地奔来,喘着气:“公公,我等挡不住杨三大军……这该怎么办?”

刘文吉阴声:“把长安城中的百姓全都拉出来,拽上街,赶到皇城前!杨三大军往前走一步,就往这些百姓身上踩一步。看今日是他杀死的百姓多,还是杀死的我们多。

“长安城中不是都说杨三意气风发少年郎么?如今,我倒要看看……当年那少年,今日可会为了攻城而杀死百姓!”

将军大愕:“岂能连累无辜百姓……”

刘文吉转头看他,满目阴鸷:“不然,难道我等站到大街上,等着被他的大军踩死么?去下令!”

由此,长安城中因为刘文吉的下令,百姓们纷纷被从自家中拽出,被如猪狗一般赶上街头,被迫站到街上,以血肉之躯迎上杨嗣的大军。

混乱中,言晓舟及时躲入一商铺,避免了被抓住。然而她满心错愕,看着无辜百姓们被官兵们从各自家中拖拽出来,连小孩儿都不放过,街上哭闹声一片,百姓们还没死在杨嗣手中,先被官兵们在街上拖出了一条血河——

言晓舟面容煞白,喃声:“疯了,他们都疯了……”

商铺老板瑟瑟发抖,劝说言晓舟:“女郎,你快快与我等一起到地窖上躲一躲,被他们抓出去就不好了。”

言晓舟咬唇,她原本要随好心的老板一同去躲,然而隔着门缝,她看到几个可怜的小孩儿哭叫着坐在街上,那官兵不知何时又会到。言晓舟左右思量,还是向老板说声抱歉,她开了商铺门跑出去。

几个小孩儿在混乱中和父母走散,眼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又要来捉人,他们惶恐地哭着,等待残酷的命运降临。斜刺里,一双纤白的手忽然抱起他们中的一个小孩儿,向后拖去。

一道女郎温柔的声音在墙后轻声:“你们与我来。”

几个小孩子茫然回头,见抱住先前那个小孩的,是站在角落窄巷的一个妙龄女郎。那女郎向他们招手,又食指放在唇前轻嘘两声,悄悄招手让他们过来。

女郎面容可亲,笑容婉婉,几个小孩儿哽咽地跟上去。

言晓舟叹口气,揉揉他们的发顶,小声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你们父母在哪里,也不能带你们去找他们。我知道一个地方,是官兵们绝对不敢搜人抓人的。你们若想活着等到你们的父母,就与我试一试,去那里躲一躲。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她指的是丹阳公主府所在的巷子。

官兵绝不敢搜一个公主的地盘,哪怕这位公主眼下不在长安。

几个小孩儿互相望望,含泪点头:“姐姐,我们都听你的。你不要不管我们。他们说有凶煞的大哥哥要杀我们,我们不想死……”

凶煞的大哥哥。

言晓舟目有哀色,却对他们笑了笑,示意他们跟上她。虽只是一个少女,虽然才来长安不过一年,然言晓舟聪慧机敏,她灵巧地避开街上的官兵,跟着她逃跑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有小孩,还跟上了大人。

言晓舟也不拒绝。

能帮便帮,若是命不好,那也不能强求。

她只是偶尔失神,想到去年最开始时,在进长安的古道上遇到的那个喝醉酒、瘫在溪流中的青年。他笑容如冬阳一般,神情又无畏,又骄傲……他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赵灵妃在城中穿梭的时候,放弃了最开始打算去皇城的打算。

她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满城蝗虫般四处逃散的百姓。长安城不再是繁华的让异国人向往的神圣地方,它在这一日变成了修罗地狱。

四处厮杀,四处抢掠。

有人发着战难财,有人从好人变成了恶人。

赵灵妃静静地看着这些——她以为只有西域那些不通教化的蛮人才会做的事,发生在长安。

一个官兵看到一个俏丽的女郎立在街上,心痒之下一把铁索挥来,要将这女郎绑住,先行好事,再送到敌人面前去死。那铁索罩上赵灵妃的脖颈,赵灵妃蓦地回头,冰雪般的眼眸看向那官兵。

她眼中没有杀气,但她手按上那铁索时,官兵已察觉到了危险。

赵灵妃向前一步,她目中波光流连,欲落未落,她低喃:“我绝不会让我的家变成你们的地狱。”

她不去皇城了,不去救韦树了。

韦七哥那般厉害,自然有自己的手段。而眼下,这满长安凄惨的百姓,被宦官们拖出去送死的百姓……才需要她。

杨嗣知道了刘文吉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