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

他微绷:“窗子开着,外面尽是人来人往,这里是你外大公家!你说我脸红什么?”

暮晚摇稀奇,她指腹轻蹭他滚烫脸颊,低头看他,似笑非笑:“你怕什么?当日不是在我外大公和舅舅面前,都承认你是我驸马了么?你都承认了,你还怕人看到我们亲昵?”

言尚:“谁与你亲昵了?不过是看在你外大公病重份上,我不想反驳罢了。谁是你驸马了?哪里有公文,哪里有明示?谁与我商量过,谁问过我的意见?你自作主张,根本没问过我,鬼做你的驸马。”

暮晚摇笑:“这驸马,一时半会儿消息也到不了。说不定长安那边的旨意已经改了呢?我不与你商量又如何?到了今天这一步,难道你还会拒绝?”

言尚反问:“为何我就不会拒绝?”

暮晚摇脸色蓦地沉下。

她咬牙:“你就嘴硬吧。”

她推他,言尚被她往旁边推,以为她要坐,他只好挪位给她。但是他才挪了一下,香风入怀,暮晚摇就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搂住他的脖颈。言尚本就有些红的脸,立时红得更厉害。

乌发下,他耳朵红得如同一滴红豆,极为可爱。暮晚摇爱的不行,听他低声:“你又干什么?”

暮晚摇低头来与他唇轻轻挨着,笑吟吟:“言二哥哥,有没有觉得身上很热啊?”

言尚不自在地拢了下自己在大夏日都包裹得严实的袖口,他心凉身清,本没有出汗,可是暮晚摇这般坐在他腿上闹他,他确实有些热。他踟蹰了半天,忽反应过来:“……你不是又给我下药了吧?”

暮晚摇得意地笑两声。

言尚当即涨红脸:“太胡来了!你怎能、怎能……这里是书舍!书舍!”

暮晚摇笑眯眼,如偷腥小猫一般来舔他。他又嫌恶又喜欢,又推她又抱她。他像个矛盾体一样,讨厌死了这只闯祸的小猫,可是她投入他怀里,他又舍不得将她扔出去。

珍惜般地紧紧拢住她抱他时,便也要忍受被她压着亲。

言尚与她推来推去、挣来挣去间,还是被暮晚摇强迫地到了原本摆着花瓶的圆架前。她随手一推将花瓶砸地,那清脆声弄得言尚紧张僵硬。可是她热情地揽着她,赤足轻轻地蹭他的腰,言尚只能步步沦陷。

而他还仰头与她喘息着商量:“……不能回房么?”

暮晚摇娇俏又故意:“不能!我早就想和你在书舍中玩这个了……嗯……”

她一声沙沙的吟,换他血液如崩,控不住自己。

而半是沉醉时,暮晚摇拥着他,下巴磕在言尚肩上。她侧过脸,与他微有些汗湿的脸颊轻蹭。视线朦胧,快意如阵,暮晚摇手指勾言尚的肩,忽然来咬他的耳朵:“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言尚恍惚沉迷中,耳朵被她一咬,又刺又舒适。他不禁扣紧她,好一会儿才无奈哑声:“你又怎么了?”

暮晚摇悄声:“我没有给你下药。”

言尚:“……暮晚摇!”

她哈哈大笑,趴在他肩头拍打他的肩,被他的反应逗得前仰后合,又被言尚紧张捞入怀中,他伸手来捂她的嘴,让她不要笑了——笑得这么无所谓!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似的!

过了几日,李公在秦淮河上设宴,让言尚和暮晚摇来吃宴。二人来的时候,见李氏子女都在,李公难得下了榻,穿着常服,和气地对着他们笑。两个小辈自然见礼,李执坐在自己父亲身边,让出座位来,让暮晚摇和言尚坐在李公旁边。

李公先让人给二人倒酒:“前两日言二郎之问,让我醍醐灌顶。摇摇,这一杯,是我们所有人敬你,我们欠你一句道歉,今日在此,我以李氏家主的身份,向你致歉。希望你原谅我们。”

暮晚摇受了他的酒,含笑:“我不介意的。”

和亲离她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她又苦又难熬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迟来的道歉她不稀罕,也不在意。如今吃李公这酒,也不过是为了明面上冰释前嫌,双方好心无芥蒂地继续合作。

李公又敬言尚:“多谢言二郎一番话,打醒我这个老头子。”

言尚说不敢,也是恭敬吃了这盏酒。

李公叹。

李公看他二人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愈发感叹年轻人不可限量,而自己垂垂老矣。然自己虽垂垂老矣,却还要为李氏子孙铺路。

李公笑着让众人动著吃菜,席上氛围极好,说笑间,不自觉地会说起以前的一些旧事。李公声音苍老:“我知道摇摇你心里一直怪我们,但我也要为自己辩驳一句——深陷此局,不得不为家族着想。

“我等都是被推着走的。若能有其他法子,谁不想做个好人呢?谁肯安然坐污泥涂炭之内,而不洒然处冰壶秋月之中?”

暮晚摇微笑,轻声:“我已经说过,我不在意了。”

李公说:“我知道,你是懂事的乖孩子。你如今的样子,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你母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如你一般。我是恍惚了,才总想起当年的事,看到你就想起你母亲。”

暮晚摇望向李公,慢慢道:“母亲病逝,外大公一定很难过吧?”

李公脸色微暗。

他是真有些伤心,他侧头看向船舱外灰蒙蒙的天幕,喃喃道:“我膝下五个孩子,你母亲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人至中年,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心?你问问你舅舅他们,他们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便是你母亲。”

暮晚摇看向李执。

李执似也陷入回忆,说:“三姐当年……确实很得父亲宠爱。”

李公哽咽:“李氏风光,系于她一人身上,难道我忍心么?我这么一个女儿,日日捧在手心。现在想来也悔,她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不该让她乱来。如果她不遇到你父皇……不遇到陛下!这一切,都会完全不同!”

暮晚摇静半晌,说:“我以为母后与父皇是因世家与皇室的结盟而联姻。”

李公道:“不是的。她十五岁的时候,女扮男装,在金陵四处游玩。”

他嘴角带上一抹恍惚的笑:“那时人人皆知李氏三郎,谁知李氏三娘子?也许就是她整日玩闹,才遇上了私访民间的你父皇吧。你父皇和她结为兄弟,后来才知道是兄妹。你父皇喜不自胜,连夜向我来求娶你母亲。我当时不肯,以为你父皇是个野小子,我李氏百年蛰伏金陵,怎能将女儿嫁给一个乡野寒门?

“那一日,你母亲出去看戏……回来时,她就告诉我,她要嫁你父皇。她与我绝食,与我抗争。你父皇又来门前长跪不起,之后你父皇的皇子身份就暴露了。

“他们是真心相爱过的,他们是真心反抗我,真心要结为夫妻。你母亲壮志在怀,说你父皇就是她心中的大英雄,她与你父皇情投意合,要一起为天下子民做一番大事。

“他们心中尽是民!我那时笑他们可笑,他们只兀自不服。我被他们打动……可是摇摇,你看看如今,又是什么结局呢?你们皇室的门,是真的不该入啊。我好好的阿暖,毁于你父皇手中。而你父皇爱民么?多么可笑,他爱的是大魏,民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摇摇,言素臣,言素臣那日在堂上所说的爱民之心,就让我想到当年的摇摇父母……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沧桑间,三十年从中过。谁能回头?谁忍回首呢?”

席间气氛压抑下来。

李公颤巍巍地,有人扶着,走到了船舱窗子前。他坐在窗下,一众小辈都看向他。而他不回头,望着船舱外的水流汩汩,就好像看着涛涛时光长河,从中逝。

众人听到他喃喃地哼着一小曲,声音极轻,大约是金陵民谣,李氏子女听得神色皆恸,有的人已忍不住啜泣。席上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言尚听得真切,却听不懂金陵调子。

暮晚摇轻声告诉他:“他唱的是这样的——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言尚低声:“是在唱你的父母,也是在唱那一代人的离去和苍老。”

暮晚摇心中难受,轻轻“嗯”了一声。

而老人家的曲声渐弱,直到听不见。满席皆寂,李执推案而起,走向窗下。李执将手伸到老人家的鼻下,一会儿轻声:“阿父去了。”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妻子,对妻子淡淡一笑:“从此后,我没有父亲了。”

他妻子全程揪着手帕,担忧今晚之宴,公主会在席上发作。但她万万想不到,今晚之宴,是这样的结局。她眼中的泪当即大滴滚落,泪眼朦胧地走向自己的夫君。

而所有李氏子孙离席,悲痛地扑向李公。

圆月当空,船舱在秦淮河上飘荡。金光璀璨的河水,远处的欢歌笑语飘来。而近处,一室哭声,满堂凄艾。

言尚将暮晚摇搂入怀中,轻声:“纵是厌他,到底是亲人。都说寻常生死事,然事到临头,谁能无情看透?”

暮晚摇将脸埋于他怀中,闭目流了一滴泪。

第135章

南阳大雨。

长安来的内宦冒雨领圣旨而来, 直奔穰县县令府衙, 是要宣从长安来的圣旨。

但是穰县县令如今不在南阳, 内宦初到此地也是茫然, 不知县令不在,穰县平时难道只有县丞办事么?幸好几位公公没有等多久, 就等来了由仆从撑着伞、拾阶入堂的裴倾。

裴倾肩头被雨淋湿,大袖垂至膝下,也一片潮润。他向来宣旨的内宦告罪, 无奈地笑:“……我是当地长史, 穰县政务如今由我暂时代为处理。如今县令有事不在穰县,若要宣旨,恐怕公公要多走一趟了。”

内宦大惊:“如何当地县令却不在府衙?这、这……郎君可是胡说的?县令私自离开属地,是要降罪的。这才得圣旨升官,要是让中枢知道,岂不是又要贬谪?郎君,这可不能开玩笑。”

裴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裴倾身后一个内宦笑眯眯地冒了出来,问那领旨而来的内宦:“你要寻的,可是言二郎?那便无事, 言二郎……被丹阳公主绑走了。这是公主殿下的行为,长安那边知道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公就不要多生事端了。”

裴倾便让自己身边的仆从上前,悄悄将一锭金子塞入那宣旨内宦的袖中。内宦阴晴不定的脸色才稍微好些,无奈道:“既是天家公主所为, 言二郎必然是受迫的,怪也只能怪公主。”

先头内宦:“是极是极。”

后头来的内宦便奇怪道:“这位公公,你怎会也在南阳?难道在我之前,公公也是来给穰县县令宣旨的?”

先头的公公笑眯眯否认:“不是不是。我是带着圣旨,先给裴郎君,后给丹阳公主的。原本以为公主还在南阳,到了南阳,裴郎君一说,我才知道公主已经去金陵了,待雨停了,我少不得要往金陵一趟,把旨意带给丹阳公主。”

被两位公公微妙的眼神看着,裴倾勉强地笑了两下,说雨大,请两位公公吃酒,他便离开,将空间让给了两位内宦。

等裴倾走了,摆置的酒席上了案,边吃边喝间,那早就来了南阳的内宦才神秘地告诉后来者:“我这带来的旨意啊,也没什么不能说。长安应该都传开消息了吧?我这里两道旨意,一封是撤掉裴郎君驸马之位的,裴郎君自然面色不佳。

“另一封,则是告示新驸马的。我自然要去金陵,亲自将这圣旨交到公主手中了。”

后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在长安时便听说了,原来丹阳公主的驸马真的要换人啊。”

前者似笑非笑,喝多了酒,他大着舌头:“陛下早就中意丹阳公主和言二郎,又不是第一日。”

后者大惊:“新驸马是言二郎?!难怪……难怪。”

前者好奇问:“你的两封圣旨,难道其中一封不是指婚,指定言二郎驸马之事么?”

后者摇头笑:“我带来的旨意,是从中书省下发的。也是两封,但两封都有关官位,确实和驸马一事无关。”

前者疑惑,却也点头,心想这位公公恐怕是在中书省供职的,所以他前来是为了官职升调,中书省并不关心言二郎要娶谁,要尚谁。前者本要问后者,言二郎的官职会如何变,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供职中书省的后者嘴巴却极严,什么也不肯说。

总而言之——两位公公碰了碰酒,把酒言欢:“如此一来,你我正好做个伴,一起前去金陵,为两位贵人一道宣旨了。”

长安中,所谓讨论官员回避之事,始终没有结果。但隐隐的,随着太子和秦王私下里达成和解,也没有人再关心官员回避之事了。

秦王默许了太子接管山南道的兵马,而太子的回馈,是对南阳姜氏的重新洗牌、官员调任,不再阻拦。南阳姜氏先前的领头人纷纷落马,但新的人上位。虽然元气伤了些,却到底还是姜氏的领地。

这让秦王不安中,也勉强接受这个结局。

然而如今局势,秦王已经不能再说服自己了。各方势力相逼,上面明显是要拿他开刀,拿南阳姜氏开刀。太子损失杨氏,他损失姜氏。如今看来,像是父皇让他们兄弟俩自相残杀一样。

父皇不向着他。

这几个月,在面对南阳姜氏一案中,秦王明显有这样的认知。先前太子户部一事,太子告罪后自囚东宫,皇帝就放下那事;而今轮到他,南阳姜氏却被困于剿匪一事,抽不开手,还因新旧交替的缘故,对秦王的助力远弱于先前。

若是陛下在洗牌,那陛下就是在拿秦王开刀。

心寒数次后,秦王开始暗自筹兵,以做准备。他不能坐视自己手中权势全被当了他人嫁衣,他不能等着陛下向他开刀……他要占据先机!

皇宫中,喝完了新的药,老皇帝意志昏沉,昏昏欲睡间,又忽然从一阵噩梦中惊醒。他唤了一声:“成安。”

一直跟着他的上了些年纪的成安连忙趋步到陛下身边。

皇帝问:“我梦到金陵那位去世了。”

成安低声:“陛下是天子,天子之梦,必有征兆。这是吉兆啊。”

皇帝喘着气,似想笑,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他枯瘦无比,眼窝深陷,整个人的人气都快被病消磨没了。可是他心里知道,他终究是把李家那位家主熬死了……幸好幸好,那位死了,他才不担心自己走后,李氏借助摇摇而崛起啊。

对,他还要给摇摇上一把锁。

言素臣!

他要言素臣成为摇摇的这把锁,他要让言素臣和摇摇互相牵制……暮氏皇朝,绝不能再回到世家盛世的时代!

成安见他如此疲惫,却还要操劳这些事,心里不禁悲痛。那神医吊着陛下的命,可陛下在此期间,也备受折磨。若不是为了这些事,陛下何至于……然而只是时间不够!时间远远不够!

成安劝道:“这些事,陛下已经安排得很好了,不需要再操劳了。陛下好好养病才是……”

皇帝摇头。

皇帝目色幽邃,道:“朕……等着言素臣回长安。就凭他如今的政绩……”

成安也看到了中书省的那封旨意,道:“言二郎确实了不起。硬生生改了穰县的局面。”

皇帝道:“待他回了长安,朕一点点将寒门交到他手里,让寒门牵制住世家,让太子和世家划清界限……然后,杀了刘文吉……朕才能安心。”

成安惊讶,却也在预料之中:“陛下要……除掉刘文吉?”

皇帝神智昏昏,他喃喃自语说了这么几句,又闭目陷入了昏迷。模模糊糊中,他呓语一般:“内宦只能用来过渡,不能强势……内宦当政,必霍乱朝纲。待寒门有人领路,内宦就不需要了……”

皇室姓暮,天下是士人的,无论哪里,都没有内宦的立足之地。内宦当政,得位不正,必不长久。

他绝不会让内宦总揽大局……

成安见皇帝又睡过去了,叹口气。他难受地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渍,悄然退下。

而宫殿门角落里,偷偷听里面谈话的小内宦见到成安弓着背走出来,连忙往角落里一躲。

刘文吉坐于暗室,目色幽幽地转着手中一高足杯,听那内宦通风报信,将皇帝寝宫中、皇帝和成安密谋杀刘文吉的消息学了个十成十。

皇帝病重,成安一心侍候皇帝,刘文吉整日进出于内廷和朝堂之间。不知不觉,整个皇宫都不再听成安的,而是唯刘文吉马首是瞻。可惜成安心里只有陛下,压根没发现自己这个大内总管,已经被自己昔日的徒弟架空。

小内宦将寝宫里的话学得惟妙惟肖:“小奴听得真真的!陛下说什么不能让内宦霍乱朝纲,不能坐视公公坐大,要杀了公公……”

刘文吉对这个小内宦露出和善的表情:“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银吧。”

小内宦当即欢天喜地地被人领了下去。但他前脚刚走,刘文吉就召来一个内宦,淡声:“这两日随便寻个借口,把刚才那个人处置了。做得干净些,别让人跟任何人接触,胡说八道。”

被命令的公公惊得脸色发白,一时没应。

刘文吉冷淡看他一眼,道:“他嚼陛下话根,焉能放过?”

那公公才松口气,领命下去,准备找理由杀人了。而刘文吉独坐内舍,放下高足杯,手指轻轻叩在案上。

笃、笃、笃。

一下又一下。

陛下要杀他,必然是在新帝即位前杀他。因为内宦离皇帝太近了,很容易操控皇帝。如陛下这种老谋深算的人,自然不会给自己的子孙留下遗留难题。

可是……刘文吉冷笑。

说捧就捧,说杀就杀……昔日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毫无办法为人所制也罢了,而今刘文吉在朝上势力极深,老皇帝凭什么还能说杀就杀?

凭天授皇权么?!

可这皇权,不也是拿他刘文吉当看家狗用的!而世上,谁又甘愿永远只做一看门狗?谁又愿意一直为人操弄?!

刘文吉心中琢磨着,杀机暗藏。他酝酿着新的阴谋,而这一切的开始,也不过是想求自保。自保自保,到了最后,不过是——与人争命!你死,便是我活!

时到中元节,鬼门大开。

金陵素缟,因李氏家主的去世而陷入消糜。但李氏即将上任的新家主很快让人传话,让全城人不必慌张,中元节之日,诸人但赏灯赏花便是,若有人感恩李家,为李公烧一纸灯便可。

李家不禁金陵为庆中元节而设的活动。

全城又在悲伤氛围中,重新热闹了起来。

而对于李氏来说,李公去世后,李家更换家主的书信,便送去了长安,求陛下批准。信是去世前的李公亲笔所写,呕心沥血,恳求陛下让自己的儿子李执回金陵守孝三年,全了孝道。

这封书信,陛下几乎是一定会批准的。为父守孝,是大魏的治国之本,李执就算再被贬,有李公这封恳求书信,都会回到金陵来。李公为李氏铺的这条路,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中元节的下午,言尚一人在屋中,由老御医为他上药,絮絮叨叨地说起注意事项。

暮晚摇并不在,她被李家的其他子女们叫走,说去城中一寺为李公祈福,又要一起去秦淮河边为李公放孔明灯。言尚出于行动不便,又到底和李家没有直接关系,而并不被列入其中。

暮晚摇只说等晚上回来,两人一起随便逛逛便是。言尚心中本不在意,只是所有人都出去了,留下他一人和韩束行面面相觑,让他未免有些失落、寂寥。

虽他整日不甘不愿地与暮晚摇小吵不断,可她在的时候,他身边到底很热闹。她让他有了七情六欲,有活着的感觉。她不在,他不能读书不能处理庶务,便十分无趣。

傍晚时,天下了淋漓暴雨。

为言尚敷药的老御医看眼外面的雨,道:“每年这时候,就是容易下雨啊。”

言尚闭着眼,眼睛微有些灼痛。闻言,他脸偏向御医说话的方向,道:“雨很大么?若是雨当真大,摇摇……殿下……应当不得不回来了吧。”

老御医不禁笑,他看眼这个面相斯文的青年,见对方因自己的口误而面容微赧,却还要强作自然。这副小儿女为情所困、心不在焉的模样,老御医见多了。为言二郎上药这么多日,他如何看不出公主和言二郎的关系?

御医打趣:“二郎可是想念殿下了?”

言尚强自坚持:“……并非如此。只是视力受阻,人性本懦罢了。”

老御医摇摇头,他坐在榻边,将言二郎换下的纱布随手丢去火炉中,又去药匣中翻新药:“老臣为二郎调制的这种新药,眼睛上可能有点儿刺,但不碍事,都是正常的……”

言尚闭着目,觉得目中有些刺,更胜于以往。他一贯善于忍耐,此时听着外面的霖雨阵阵,却心生烦躁,有些不耐。他不禁睁开了眼,面向窗子的方向。他随意瞥去,兀地一怔。

老御医在收拾自己的药匣,忽听到身后茶盏落地声。他回头,见言二郎站了起来,仓促之下,言尚将茶几上的茶盏扫了下去。而言尚垂头看着砸在地上氆毯上的茶盏,又去看自己的手。

他似在思量什么。

老御医安慰:“不小心砸了一茶盏而已,二郎不必慌……”

言尚睁着眼,向老御医看来。他目中眼尾布着红血丝,眼瞳却清黑干净,眸心如清水一般,潺潺绕绕。他望着老御医,斟酌半晌后,道:“茶盏,是我自己推下去的。我想证明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能推下去。”

老御医愕然睁大眼。

言尚似努力控制情绪,却仍是禁不住,唇角微微勾起。他的笑意非常浅,温润安静,但他是真的笑了一下。

言尚拱手向老御医行大礼:“我能看见了。多谢救命之恩……”

老御医赞叹不已,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调的新药效果这么好。

他抚着须笑,接受了言二郎的大礼。但是看言尚道完谢,转身就往外走,老御医不禁拦人:“二郎你这是要去哪里?二郎刚刚恢复视力,还不应出门。二郎还是坐下,让老臣好好看看你的眼睛……”

言尚立在屋门口,回头。

他本就气度好,而今睁开了眼,眉目清润秀丽,为他再度添色。那双眼睛,如同将一尊玉人点活了一般,让言尚整个人不再是冷清清的缥缈不可追的气质。

言尚微赧,微微笑道:“自是该让先生为我多看看眼睛,但我心急如焚。我将将能看见,我想去找一人。待我回来,再请先生帮我看眼睛。先生见谅。”

老御医哎一声,见言二郎出了门。

老御医趴在窗口,见言尚白衣金冠,从廊下一侍从手中取过了伞,他便要走下台阶。

老御医扯着嗓子:“你眼睛里红血丝还未除呢……”

言尚回头,含笑:“无妨。”

老御医:“天还下着大雨呢。”

言尚:“无妨。”

老御医:“你小心中途又看不见了!”

言尚依然笑:“无妨。”

他心情极好,就那般撑着伞下了台阶,在仆从们的指引下向庭院外走去。言尚是如此稳重之人,老御医没见过他如何轻快的样子。但这日黄昏大雨下,言尚撑伞、不紧不慢向外而去的白衣背影,落在老御医眼中,倒真的有几分年轻人才有的气性了。

老御医啧啧:“色令智昏啊。”

连言尚如此稳重的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言尚如何不着急?

他三月便与暮晚摇重逢,而今已经时至七月。

四个月的时间,他与她那般相处,他日日在心中想她现在是什么模样,他手指一遍遍地摩挲她的脸颊……他心中充满了渴望,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她。

暮晚摇看到的他,永是淡定的,自如的。可是言尚心中也会恐慌,也会焦虑。他经常会害怕自己就此失明,经常怕自己再也看不到她。如果他一直看不到,他记忆中的,便总是她最后冷淡地离开的背影。

他想看到她的脸!

想看她长如青山一般的眉毛,想看她那总是蕴着狡黠戏弄之色的眼睛,想看她小巧的鼻子冲自己皱起,想看她嫣红微翘的嘴角……她长大了,她不应是他记忆中少女时候的模样了。

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就是看不到!

如何不急?

言尚骑马而出,到了半道上,雨便停了。他到了金陵秦淮河边的市集街上,这里在雨停后,人群重新聚了起来,马匹根本进不去。好在言尚如今不是瞎子了,面对人群他不必再无措。

他只定了下神,将缰绳给了身后下马跟随的韩束行,就向人群中步去了。

傍晚时下雨,暮晚摇和一众李氏嫂嫂婶婶、表姐表妹们散开躲雨。雨停后,市集重新热闹起来,夜色渐深,灯火渐亮,时间如此耽误之下,秦淮河畔一片光明璀璨,暮晚摇却被雨误了回去的时间。

她有些不高兴。

拉着她一起去放孔明灯的一位嫂嫂安慰她:“待我们放完了河灯就回去。驸马又看不见,天亮天黑于他来说没区别。纵是殿下晚回去一会儿,驸马当也不在意。

“殿下是公主,难道还要看驸马的脸色么?就算殿下真的不回去,驸马难道还敢跟殿下生气么?”

暮晚摇蹙眉,眉心越蹙越深。

她渐渐停了步,觉得这些人说的不对。言尚不仅是她看中的驸马,他还是她的爱人。他说请她尊重他……她可以不尊重自己的驸马,因为驸马于她来说只是“臣”,可是爱人不是“臣”。

她囚了言尚,他已经很不高兴,她虽然口上不向他道歉,可她也在思考言尚的话……

暮晚摇对几位嫂嫂说:“你们放灯吧,我让秋思跟着你们,她帮我将我那盏放了就是。外大公已经去世了,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我有事先回了。”

一位嫂嫂看公主说走就走,一个转眼,就和她们擦肩,不禁回头:“殿下……去哪里?”

暮晚摇已经跻身入熙攘人群中,置身民间,她没有如平时那般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她如寻常人家出来玩耍的小娘子一般,简约柔美,回头对几位女郎摆了摆手,轻声:“去找言尚啊。”

众人拦不住,就看她闪身入人群,很快寻不到了。

秦淮河畔,光影流窜。

一盏盏华灯,一重重银光。一把把绣着山水的油纸伞五彩缤纷,高高挂在悬竿上,装饰着夜市;一袭袭俊男美女相依着在人海中穿梭,一道抬头去看灯谜。

暮晚摇在他们中穿梭,一重重光照在她身上,她不眷恋这般繁华,只向街市外围走。

一个个人与她擦肩,一盏盏灯照在她侧颊上。

各种声音在她耳边炸开,喧嚣沸腾,都是民间热闹。这些热闹是旁人的,与她无关。暮晚摇一心一意地向外走,越来越急。而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后喊她。

初时没在意,但那道清润的声音穿梭人海、穿梭灯火,在她耳边再响起——

“摇摇!”

暮晚摇猛地回头,看到人流梭动,灯火摇落,一个白衣青年立在重重人海外,向她这边望来。待她回头时,他清眸明显地亮了一下。他露出笑,向这边招了招手,然后碍于他拘谨的性情,他很快收回了手。

可他目光盈盈似水,依然看着她。

那一下的光,比这一整晚暮晚摇看到的灯火都要亮。

暮晚摇懵懂地看着隔着人流的言尚。

他努力地向她这边过来,身边没有仆从跟着,他目光望向她,各种灯盏的光照在他眼中,他有些不适地掩袖去遮。但是他分明——

分明看得见!

他看得见她!

暮晚摇圆眸瞠大:他眼睛……好了?

暮晚摇呆呆看着,然后蓦地大步走向言尚。

言尚小心谨慎,不撞到身边人。暮晚摇却无所顾忌,她向他走来,便是所有人,都要为她让道。

她走到了他面前,看着他。

暮晚摇:“你眼睛好了?”

言尚轻轻的:“嗯。”

他眨了下眼,眼中有水光,红血丝却好像更多。

暮晚摇皱眉。

言尚何其会察言观色,他道:“只是还不太适应光……御医说没事的。”

他心中拥着小小的、快乐的欢喜,想与暮晚摇分享。而他那想分享的心何其温柔,他才目光柔润地望着她、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手腕就被暮晚摇抓住。

暮晚摇当机立断:“跟我来。”

满地水洼,水洼中金光灿影。

暮晚摇带着言尚穿梭人流,向一个方向跑去。袍袖在风中轻扬起,言尚被她拽着手腕,不自觉地跟随她。

暮晚摇带言尚到了一摆满了各色油纸伞的商贩角落巷口,她没有去买伞,而是直接拉着言尚蹲在角落里。如此,有伞挡着,外面的流光暗了些。

暮晚摇与言尚一起蹲在伞下,她看向他。

他眼睛清澈,倒映着各种金色的光。光在他眼中徘徊,他眼中也映着她的影子。他全程被她拉着,与她一起蹲在了这里。

暮晚摇看他的眼睛,而他流着金光的眼,对上她看来的目光后,他又微微露出笑来。笑得很好看,很温和,如他往常那般;但又比往常外放一些……有点儿傻。

暮晚摇被他笑得脸发热,心里不禁羞涩,却很坚持:“现在有没有好一些?眼睛会不会不那么疼了?你还能看得见我么?”

言尚:“看不见。”

暮晚摇惊愕,眼睛睁圆。

下一瞬,他伸手来抚摸她脸颊。

他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捧着她的雪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