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贼们看到男人,一个个激动:“二当家……”

原本的首领自然是大当家,轻轻哼了一声,却没反对“二当家”的插手。

而言尚睫毛轻轻颤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二当家……二当家转头来看到下方长袍玉带的隽逸郎君,目露激动,他不顾自己的兄弟们,就跳下山头,跪在了言尚面前。

男人抬头,激荡道:“郎君!”

言尚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诧异地露出一丝笑,弯身扶人站起:“韩束行?你怎么落到这一步了?”

山贼们不满:“二当家,你怎么和狗官认识……”

韩束行面对言尚时谦卑激动,回头面对山贼们则是寒下脸:“放肆!竟敢在言二郎面前这样!老子告诉你们,这天下的官员纵是都犯错,言二郎也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其中定有误会……”

山贼们愤愤不平:“可是他带着卫士们,不是来剿匪的吗?”

言尚挑一下眉,说:“我倒是觉得,是你们来杀我更为恰当。”

如此一对,双方皆怔,意识到其中讯息有差,恐怕出了错。

原本这些山贼们是听了一个密报,说是朝廷来的大官要剿匪,灭了他们这些从良民变成匪贼的人,好将户籍做的干净,不留痕迹。他们愤愤不平,自然不愿意被杀。

既然得到消息,就要提前动手。

而韩束行离开长安后,漫无目的地行走,机缘巧合下来到蜀中,赶上大旱。韩束行看这些百姓失去良田,不能过活,乱七八糟地只能上山当贼,韩束行一时可怜他们,就帮了一把。

从此后韩束行就被赖上了,莫名其妙成为了他们的二当家。

当夜言尚宿在山间,听这些山贼们说明了情况。双方信息一对,言尚便知想借这些山贼的手除自己的人,恐怕是整个益州的官员。云书目瞪口呆,又很惊恐:如果整个益州的人都想言二郎死在这里,言二郎如何才能逃出去?

何况还有这些山贼们。

韩束行替这些贼人跪在言尚面前,恳求:“郎君,他们不是恶人,都是被世道逼出来的。如果能够恢复良籍……”

黑漆漆的山洞中烧着火,山贼们乱七八糟地站着,大当家领着他的兄弟们警惕地看着这边,根本不相信言尚作为官员,会不在意他们的罪,帮他们恢复良籍。

言尚坐在黑暗中,看着他们。他的目光一一从这些山贼们的面上掠过,他从他们身上看到强装的不羁,拼命作出来的凶狠。他看到他们的武器乱七八糟,有的甚至拿着耕种的长犁就上了山……

一时间,他又想到幼年时,跟随父母在江南行走时见过的那些灾民、难民、流民。

见到多少人饿死路边,见到多少人追着他们的马车、他的父母却不敢停下来、只怕流民吞没他们……

幼年时的言尚问父母:“总是这样么?”

他母亲搂着他的肩,柔声叹:“总是这样。

“所以二郎,若是真的当了官,不妨帮一帮这些人……”

过往种种,历历在耳;

眼前种种,历历在目。

幽静中,众人的质疑恐慌中,言尚闭目,心想这是怎样的世道,竟将人逼到这一步。

再次睁眼时,言尚扶起韩束行,轻声:“我会让你们恢复良籍的。”

山贼们哗然。

那个匪头大当家站直身子,不由绷着声音问:“你是不是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

言尚望着他们,心中难受,只道:“不用你们付出任何代价。”

有山贼不安:“可是我们毕竟杀了人……”

言尚轻声:“杀人的,实在太多了。你们杀人,益州官员也在杀人。我怎可能一一算的过来?”

益州刺史以为泄露出消息,让那些对官员们恨之入骨的山贼们杀了言二郎,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做这个官。

但是两日后,益州刺史见到了活着的言尚。

不光是言尚到来,言尚还绑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匪贼,又将益州这边的所有官员叫了过来。

益州刺史惶恐不安,和站在园中的所有官员面面相觑。

他们看到那个跪在言尚脚边、被卫士们绑着的匪贼韩束行,只心中惊恐,想难道计划暴露,言尚要和他们所有人算账了?

可是怎么算的过来!

午后天气阴沉,言尚坐在益州刺史的院落中,等到所有官员到场入座。

所有官员不安的时候,言尚开了口:“诸位,我来益州已经两月有余,和你们打交道也不是一两日。你们也知道,我一直不信赖你们,对你们抱有怀疑……最近我又遭了山贼刺杀。多亏本官命大,才没有死在贼人手中。

“而我审问了这些山贼,总算知道到底是谁想杀本官。”

院落草黄,因缺水而萎靡不振。

闷热的空气中,所有人都流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们不停地拿袖子擦汗,听到言尚挑明,他们流的汗更多。彼此对视,心中有一抹狠厉涌上——

若是言二郎真的敢让他们所有人落马,今日就要将言二郎杀死在这里!

言尚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涩然。他心知肚明这些人在想什么,但是他确实不能让所有人落马。只能选出罪大恶极的,只能和他们谈条件。

言尚的目光,落在了不停擦汗的益州刺史脸上。

所有官员的目光,跟随着言尚,落在了益州刺史脸上。有人迷茫,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惊恐,有人兴奋。

那个闷热的下午,言尚和这些官员们秘密谈成了条件。

所有的罪被推到了益州刺史身上,不管益州刺史如何说自己冤枉,这些官员都异口同声,站在了言尚这一边,支持朝廷命官。

言尚要上书朝廷,撤掉益州刺史的官位,并且带益州刺史进京治罪,益州的官员们纷纷点头,直说郎君辛苦了。

而投桃报李,他们配合言尚,开始重新编制益州的户籍,开始要求那些躲在山上的匪贼归家,开始各自出银,自愿帮这些百姓重新安顿,重新分配土地。

众人在益州,等着各地的调水,或者天降甘霖,解了益州的旱情。

九月上旬,言尚终于和益州这些官员磨合得差不多了,益州官员们愿意放下心,让言尚带益州刺史回京治罪。他们得到了言尚的保证,只要他们安顿好百姓,言尚就不让他们的官位大变动……

正是这个时候,言尚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信,朝廷派了新的官员代替他,来蜀中等着下雨;而丹阳公主病重,公主府的人写来信已经过了半个月,言尚心急如焚,不知暮晚摇是病到了何种情况,才会写信来。

如此匆匆交接差事,由官吏们在后慢慢带着益州刺史押送长安,言尚一马当先,快马加鞭先回长安。

言尚离开蜀中不过十天,蜀中暴雨,旱灾终于得解。

而又过了五日,蜀中悍匪出没,真正山贼下山,杀戮平民。当日下了山回归良籍的百姓,九死一生,他们熬过了旱灾,却没有熬过山贼们的下山掠抢。

益州将此事件定义为意外,益州新的刺史没有任命下来,这些官员就乱糟糟的、随意地主持着兵马剿匪,却也没剿出什么结果来。

九月下旬,韩束行将所有的兄弟们埋了后,上山挑战那些匪贼。

之后他从匪贼口中,得知了想杀掉那些百姓的人真正是谁。

韩束行在山中兄弟们的坟墓前坐了一晚上,沉默地喝了一晚上酒。

第二日,他砸掉酒坛,转身离开。他提剑上长安,想向那凶手,要一个答案。

同时间,言尚回到了长安,他风尘仆仆,不及洗漱,先去拜访公主府,问起公主的病情。

公主却不在府上。

府中侍女支支吾吾:“我们殿下的病?已、已经好了啊。”

言尚立在公主府邸院中,静静地看着面前目中闪烁、不敢与他对视的侍女。

心凉如冰,人心至寒。

秋日枫叶漫卷长安,红叶树下,言尚刹那间有了一个猜测——也许她根本就没病。

只是骗他回来而已。

第111章

言尚仍没有走。

他问公主府留下的侍女, 公主去了哪里, 何时归来。

这个问题就容易回答多了。

留守的侍女秋思向郎君屈膝行礼后,恭敬回答道:“陛下去樊川养身子了,我们殿下跟去侍疾了。”

恐怕想到暮晚摇刚生了大病就跑去侍疾,有点不合常理, 这个叫秋思的侍女年纪尚小,不太会撒谎, 就结结巴巴地为先前的话补救:“殿、殿下虽然之前重病,但、但很快就好了。因、因为那病虽然厉害, 但也没那么厉害……”

言尚默然。

对方不会撒谎, 他都有些想替对方把话编得圆一些了。

恐怕暮晚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 她估计以为他会和押送罪臣进京的车马一道回来……所以暮晚摇还没有教府上的侍女如何编谎。

言尚替这个侍女找了个补:“可是虽然病势来势汹汹, 但并不危及性命?”

秋思舒口气:“对、对!”

言尚:“那是什么样的病?可是头痛、恶心、反胃, 身体发酸这样的?”

秋思:“对……就是这样。”

言尚便静静看她半天, 不说话了。

言尚向侍女告别, 说自己要回府休息了。他没特意交代什么, 实在是心灰意冷,不知如何自处。且他心中总是对暮晚摇抱一丝幻想, 所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 遇到一个粗使丫头,言尚又问起公主的病。

粗使丫头连公主生病这样的谎言都接触不到, 自然是言尚问起,对方一派迷茫。

而暮晚摇若是真的病重,公主府上上下下都会动起来, 岂会像现在这样?

言尚叹口气,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打破了。

夜里他在自己府邸,思量着如何就蜀中的事上折子说明。他既然已经和蜀中官员们说好,便应该在折子上注意措辞,不应将所有人拉下马。毕竟蜀中还要靠那些官员治理……动一州的所有官员,不是那般容易。

这份折子,言尚早就打好了腹稿。

但是现在,他看着这份写了一半的折子,狼毫上凝着墨,墨汁浓郁,从他笔尖渗下,滴落在折子上,晕出一片黑潭来。

这份折子就这样废了。

言尚将折子丢掉,重启一页。然而他又卡住,依然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因为想到了暮晚摇。

他心中忍不住怀疑,如果他现在还在蜀中,一定会盯着蜀中官员接下来的事情,将那边情况完全稳了才会回长安。可是暮晚摇用装病这种理由将他骗回来,是不是有一种可能……是这个案子牵扯到了她,她不希望他查下去了?

言尚怔坐着,竟有些不敢细想。

他猜这个案子涉及到了长安官员,涉及到了户部。他自己本就犹豫该不该继续,暮晚摇的行为真的让他疑虑加重。

她……到底涉入了多少,才会怕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

鱼肉百姓的官员,也有她一份指使么?就如当初整治豪强的最初……暮晚摇可以放下豪强,因为不过是豪强;然而今日到了朝中官员身上,暮晚摇要保他们了?

言尚再想到当初自己听到暮晚摇振振有词,说服赵灵妃的那些话。那些话当日如何打动他,今日就如何让他觉得讽刺。

当日她明明为他对百姓的牵挂所感动,她明明为他的气节折服过。

但实际上,折服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么?

言尚产生了巨大的迷茫,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自处。

他到底该不该继续查下去,而她到底涉足的程度有多深?

她知不知道这是错的?

爱权爱势都好,然而她是不是已经爱得有点过分了……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当年在岭南时与他一起诵读《硕鼠》的公主暮晚摇,是从未出现过,只是自己的幻想,还是她已经走远了,抛弃了那个时候的她自己?

言尚心中酸楚又沉痛,他付下身子,趴在案头,笔下的折子,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言尚的纠结对于外界没有太大意义。

他最终按照最后自己做的那样,将罪放在了益州刺史身上。不过回到户部后,言尚自己不用犹豫他还要不要继续查,因户部直接将他派去了仓部处理一些积压多年没有处理的杂物文书,不让他涉及户部重要的部署。

而在益州刺史进长安前,户部对言尚也不管不问,好似言尚压根没有办过这件公差一样。

先前和言尚关系不错的那些户部官员,如今都开始躲着言尚。

言尚心知肚明户部的打压来了,这只是一个开始,等到益州刺史进京,真正的矛盾才会爆发。

言尚如今接触不到户部重要的部署,他没法就益州的事去特意查户部大头,然而积压多年的文书……言尚苦笑,心想这里面的东西,好像也不少。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查着看看。

尽量不惊动上面那些人。

十月初雪,长安遍寒。

益州刺史在这一天被押进了刑部大牢,进了长安。

自言尚回来,一直跟着陛下的暮晚摇始终没有回公主府,两人没有见过面。但是言尚知道,随着益州刺史进京,一切风云都要搅动起来了。

坐在北里南曲一间雅舍中,言尚正于窗下伏案。这处雅舍是南曲名妓才会住的房舍,胜在清幽高洁,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能轻易进来打扰。

言尚在这里伏案了许久,外面竹帘发出“啪”的撞击声,听到门吱呀打开,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过来了。

言尚侧头看去,见是一青春妩媚、颜色姣好的女郎匆匆提裙而来。

正是春娘。

半年不见,春娘完全按照言尚离京前留给她的课业训练;她如今已是南曲知名的头牌。虽然还没有成为正式的“都知”,但也相差不远。相信再磨上一年半载,成为都知不难。

春娘如此仓促,对上言尚探望过来的目光,她忙收住自己的慌张,尽量心平气和地向那坐在案前写什么的郎君伏身:“二郎,可是我惊扰你了?”

她盯着言尚的容色,心中惴惴,又生了向往眷恋之心。觉得不过半年不见,言二郎好像更加好看了些。

她心中又羡慕起言二郎家中那位好运气的娇妻来。夫郎如此自律,又俊美多才,那位女郎,多么幸运。

言尚温和问她:“为何如此匆忙?”

春娘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着急跑进来,春娘张皇道:“二郎,我方才在下面见到了一个熟人……张十一郎回长安了!”

她以为言尚会对这个人不熟悉,正要解释这个人是谁时,见言尚轻轻怔了一下,说:“那个害了刘兄和你的户部郎中张郎中家中的十一郎,之前逃出长安避事,现在风头过了,他回来长安了?”

春娘愣一下,只能傻了般地点头,没想到言二郎居然如此清楚,且记性这么好。

言尚沉思一下,推开自己旁边的窗子,向下看过。推开雅舍窗子,看到的便是北里南曲楼阁中真正的纸醉金迷,胭红脂艳。靡靡轻浮的歌舞声自下传上,坦胸露腹的女郎们在下面又是跳舞、又是敬酒……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而一位年轻的郎君左拥右抱,哈哈大笑着,从自己腰带间把荷包钱袋全都扯了出来,将金叶子满天乱扔。女郎们热情地围着他,他正张狂的:“让你们的头牌全都过来!我今天高兴,所有人,重重有赏!”

春娘轻手轻脚地站在了言尚身后,和言尚一同透过窗子细缝,看到下面的风光。她伸指为言尚指认:“那便是张十一郎……”

对方似乎察觉,目光向上看来,春娘慌得脸色猛白,言尚淡然无比地关上了窗子。

言尚若有所思。

春娘正想作出娇弱状寻求言二郎保护,但她只低头,看到言尚案头摆着的宣纸上的内容后,她愣了一下,心里对言尚的那点儿动心,瞬间有点儿被打醒了。

言尚看向春娘:“你可敢和他接触?”

春娘愣一下,心中惧怕,但想到言尚救自己的目的,她还是点了点头。

言尚说:“好,你也不必刻意和他接触。如果在楼里遇到,他若是还对你有些心思,你就吊着他。男人对自己没有得到的女人总是念念不忘,尤其是他去年还因为你而逃离长安……今日风光回来,必然会对你心情复杂。

“不过你放心。我会派卫士跟着你,不会让你性命不保。”

春娘忐忑,但是她明白这恐怕是言尚留自己这么久,真正要自己做的事。什么都知,只是顺带。这位张十一郎,才是言二郎的目标。

春娘:“郎君要我做些什么?”

言尚皱着眉,他又有点儿迟疑了。

想到去年的户部郎中,今年的益州刺史,户部侍郎,还有不管事的户部尚书……所有人都牵着户部这根线。言尚不一定要做什么,但是当他想做什么的时候,他希望这条线能够用到。

言尚轻声:“先与这位十一郎虚与委蛇,不必做多余动作。我需要你如何做的时候,再吩咐也不迟。”

他静了许久。

春娘立在他面前,不敢多话。

言尚抬目看她,望了片刻,道:“我尽量保全你。若是不能……”

春娘含泪而拜,跪在他面前:“郎君,我的性命都是你救下来的。我知道郎君是做大事的人,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会不负郎君所托。”

言尚默然,让她起来,出去让自己静静。

春娘要走时,又回头,望着言尚案上的宣纸,说:“郎君,你画的,可是你家中那位夫人?”

言尚怔一下,看向自己案上的宣纸。

宣纸上立着一位年轻女郎,舜华之貌,青春之态,大气雍容,眉目间又藏着几分狡黠,让她平添了许多俏丽活泼感。

言尚苦笑。

他看着宣纸,轻声:“她让我好好学画,说之后有……有用途。我自然要学一学画的,只是画的不好,恐怕距离她的要求还有很远。”

说着,他将宣纸一揉,就要将这人像扔了。春娘大觉可惜,连忙请求将画留给自己收藏。春娘说:“女郎这般貌美,郎君扔了多可惜?留给我吧,做个念想也好。”

春娘心想大约只有这般相貌的女郎,才配得上言二郎。

言尚觉得画的十分拙劣,春娘要留着,他就也没多说,随她去了。

既然益州刺史进京了,言尚上的折子上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轻而易举能糊弄过去的。尚在樊川养病的皇帝,便召见了言尚。

因皇帝在樊川养病,樊川最近变得非常热闹,许多大人物都跑来住在自家在樊川的园林中,找借口等皇帝的召见。

比如晋王。

当言尚来到樊川的皇家园林,被内宦领着去见皇帝时,言尚便看到了拖家带口的晋王,抱着他那个长子,刚刚进来园林。言尚目光掠过晋王身旁、大腹便便的晋王妃,目光落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春华身上。

他向晋王殿下行礼,又对旧人颔首致意。

春华只敢跟着众人回礼,悄悄多看了言二郎一眼,心中为言二郎高兴——虽然不知道言二郎如今官做的水平如何,但是能让皇帝召见的官,一定是很了不起的。

因为春华听晋王说,只有五品以上的大官才能日日上朝,经常见到皇帝。五品以下的官想见皇帝,难如登天。

言尚被带去一处暖阁,他向皇帝请安时,目光顿了一下,因看到皇帝旁边坐着的暮晚摇。

暮晚摇侧身坐在皇帝身畔,削肩细腰,红唇雪肤,胸口在纱绸下半隐半露,惹人遐想。

她偏着脸看他,端丽娴雅,又流旦溢彩。她那金碧辉煌一般的美貌,柔柔望来的含情美目,都让言尚脸颊当即一热,移开了目光。

他因为她而怨了小半个月,可是一见到她本人,却还是会露出丑态。

言尚便垂着眼,也向公主殿下请安。

暮晚摇含睇窈窕,眼波向上挑了下,妩媚又不失纯真:“免礼!”

皇帝当作没发现暮晚摇挑逗言尚的这一幕,低头看言尚写上来的那份折子,慢悠悠道:“言素臣,你在折子上,说蜀中之过,皆在刺史一人身上。可是当真?”

言尚顿了下,说:“禀陛下,臣并未完全说实话。”

皇帝挑眉。原本觉得失望,言尚这般,他总算有点儿兴趣了。

言尚轻声:“陛下,臣不能在奏折上如实以报。因臣若是说了实情,恐怕这份奏折,根本递不到陛下这里,就会被从中拦下。蜀中情况复杂,无法在折子上写尽。”

暮晚摇神情一顿,她身子前倾,有点儿紧张了。

皇帝看着言尚,慢声:“蜀中如何情况,这里没有外人,你现在可以如实道来了。”

暮晚摇则是手心出了汗,听皇帝这话,她脸色微微僵了一下,惧怕言尚将事情放大,推到户部上面来。她心中乱想,想户部侍郎告诉自己,言尚回京后就被派去了偏远部署,不会涉及重要差务……然而言尚的本事,岂能小瞧!

他若是告发了所有人……不,他不可能有证据。

言尚目光与暮晚摇对了一下。

她眼中的紧张和僵硬,让他微微一顿。

让他再次确认了她的立场。

言尚沉默一会儿,皇帝也不催促。就如一道选择题一般,皇帝交到他们手中,从来不干涉。半晌,言尚开始答皇帝。他如实禀告,在蜀中看到什么,便说什么……

言尚说:“蜀中官员官商相护,本该治罪,但是臣在蜀中时便已经上报朝廷,调整了他们的官位,如此影响已经降到最低。若是将所有人的官位抹下,恐怕动摇太多,朝廷一时也安排不了这般多的官员。而一时间官位空缺,蜀中刚经历灾情,很容易大乱。不如徐徐图之……”

随着言尚讲述自己的意见,暮晚摇由一开始的不自在,慢慢放松了。

他没有引申,没有刻意引到长安官员上来。

如此就好,让事情在蜀中结束,就是最好的结果。

死一个益州刺史,就能结束这件事,最好不过。

天色已晚,皇帝留言尚住在樊川。

言尚和暮晚摇相继告退后,皇帝坐在幽室中,半晌叹了口气。

成安为皇帝端上药碗,皇帝看了眼黑色药汁,却没有喝的心情了。

皇帝喃声:“言素臣到底没敢得罪户部啊。可惜了。”

成安躬身:“言二郎或许是为了保全公主殿下,不愿对户部出手。言二郎对公主殿下有情,陛下不也可以放心么?若是言二郎为了公,彻底放下公主,陛下纵是高兴,也会不敢将公主托付给他吧?”

皇帝淡声:“他如今态度,却也不算好。摇摇本就错了,为了护摇摇而放弃自己的立场,这种人,朕如何放心?”

成安:“陛下对人心要求太苛刻了。”

皇帝沉默。

缓缓道:“再看看吧。”

又过了很久,皇帝声音疲惫:“成安,我对人心要求,本是最不苛刻的。可是摇摇……朕虽怜悯她,想要阿暖和朕的血脉在朕走后,风光无限,却也不愿意她成为一个肆意妄为的公主,把持朝务,架空皇帝……如果没有人能够约束她,朕是不放心摇摇的。”

成安低声:“陛下不可能安排好所有事,不能将所有人心算清。”

皇帝喃声:“朕为了这个天下,付出了这么多。若是之后重蹈覆辙,朕的牺牲,意义在哪里?朕负尽人心,独独不负天下,总是希望这天下,也不要负朕。”

成安目中涌上热泪,想到皇帝如今还撑着这样的身体,为大魏操劳。孤家寡人至此,除了大魏江山,陛下又剩下什么呢?

皇帝闭目,又忽然想起来:“刘文吉还未回来么?”

成安说:“他领着北衙和南衙今日去狩猎,应该快回来了。刘文吉……陛下,老奴还是觉得,用内宦制衡朝臣……有些、有些……”

皇帝淡声:“谁让无人扶持寒门呢?寒门如今不成气候,只能内宦上位了。这些世家子弟……必须有人给他们上锁,拴链子。成安,永远也不要小瞧这些世家……我等稍微放松,他们的势力就会卷土重来。那朕就只能一直拴着他们了。”

成安:“可是太子、丹阳公主……都是偏世家的。”

皇帝叹气,没再说话了。

刘文吉领兵狩猎,也不过是借助狩猎之名,让北衙和南衙拼兵力,希望能够压倒南衙。

而之所以迟迟不归,因为除了这个明面上的任务,他还有个私心。

右卫大将军,即罗修,终于忍不住跟刘文吉私下联系了。

罗修仗着自己之前帮刘文吉处理了两个内宦,绑着刘文吉上位,便来威胁刘文吉,要刘文吉继续提供大魏情报。而刘文吉心中想着这个人果然是隐患,若是陛下知道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今日的风光必然不在。

刘文吉对罗修起了杀心,便利用上了这一次狩猎。

狩猎中,刘文吉这一边,特意带上了右卫大将军,对罗修的说法,是找一个私密的地方,好跟罗修谈私事。罗修便也带了一些护卫,跟上了刘文吉这个内宦所领的队伍。

狩猎队在南山林中,越走越偏。

天色越来越暗,黄昏红霞铺满天际。

罗修开始警惕,不肯再跟着刘文吉一队继续走时,发现这些内宦骑着马,开始不怀好意地包围他。罗修一个哆嗦,抬头和刘文吉那冰冷的目光对上。

如同看到一条毒蛇一般,攥着剧毒盯着他。

罗修大骇。

当即调转马头,不管不顾地往林子外逃跑:“拦住他!他要杀我!救命——”

而刘文吉那边,立刻众人追上:“追!不要让他逃走!”

南山的这场杀人狩猎,将罗修身后护着的卫士全都杀尽。这些内宦领着兵、拿着刀,一个个兴奋又残酷,见血让他们骨子里那因去根而扭曲的暴虐得到了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