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看他。
秦将军是哪位她没想起来,但是言尚居然自夸……他自夸后,脸上就不自然地红了一下,露出有些后悔自唾的神色。
千年难遇!
暮晚摇一下子兴奋,拉起他:“走走走,我们去射箭!”
不管言尚是真行还是真不行,就冲他这话,她便不能放弃。
戴着面具的蒙在石抱着胸,立在一楼前的灯笼下,看着那对男女。
看少年郎被少年公主强硬牵走,欲迎还拒。
那少年背影萧萧肃肃,容貌已是眉目清隽,更不俗的是那通身的好气质。如玉如琢,乃是大魏一向推崇的君子该有的样子。
蒙在石啧一声,心想暮晚摇果然还是大魏公主啊。
不管她在乌蛮待多久,她的审美还是更趋向大魏推崇的风潮。
蒙在石默默看了他们半天,跟上了他们。
蒙在石一行人说是要来大魏慢慢考察民俗,但是时日不多,为了赶上年底的大典,他们仍是快马加鞭赶路。
而一众人中,蒙在石的武艺又是最高的。今夜这个时候,其他乌蛮人还在连夜赶路。那个假王被南蛮王派来的使者罗修看得严严实实,而乌蛮真正的王蒙在石,已经借口“打探情况”,进入了长安。
来到了长安最繁华热闹的北里。
待后日乌蛮大部队进入长安,蒙在石才会和他们汇合。
长安有宵禁,蒙在石进入长安后,晚上只有北里这样的地方能自由出入。他也没想到自己在北里,会久别重逢,碰上丹阳公主。
更想不到暮晚摇那般不甘寂寞。才回来长安两年,身边就多了一个美少年。
她昔日对他欺瞒利用,不知今日对她身旁的郎君,有几多真情?
蒙在石兀自一笑,跟在他们后头,见他们挤入人群,是要射箭玩。蒙在石挑一挑眉,也生了点儿兴致——
也罢。
初来长安,没能给小公主带点儿见面礼。
这时候射箭取一物,给她当见面礼也罢。
蒙在石也入了人群。
蒙在石无声息挤进去的时候,言尚已经搭上弓箭,暮晚摇立于他身旁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
言尚轻声:“殿下不要抓我袖子,让我行动不便。”
暮晚摇正骂他:“你看看,我就说你不行吧?你也太麻烦了。”
这样说着,她还是放开了他的袖子,为了不打扰他,她还往旁边挪开了两步。
旁边一高大男人站住。
小贩热情的:“郎君你也要射箭么?二十文一次。”
暮晚摇侧头随意地看了下,目光只在对方的面具上定格一瞬,就不在意地离开,更关注言尚这边的情况。
蒙在石颔首,他默然无语,怕自己的口音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只是甩出荷包,给了小贩钱。小贩立刻眉开眼笑地去拿弓拿箭。
蒙在石把弄了一下手中弓,似笑非笑。这可不是什么真正能用的弓……都被人动了手脚,射箭容易射偏。
他瞥一眼那个小贩,目光如冷刃,剜人一层皮骨,鲜血淋淋。
这种巍峨冷血的气势,让小贩僵一下。小贩察言观色,小声:“郎君,要不小人为你重新换一把弓?”
蒙在石一哂。
这么近的距离,他空手投都能投出去,哪里用换。
将小贩往身旁一推,蒙在石目光余光看到那边的言尚和暮晚摇低声在说什么,蒙在石根本不在意,他随手搭弓,只是敷衍地对了一下,箭就射了出去。而与他同时,旁边的人手中箭也射了出去。
女郎娇美欢悦的声音响起:“射中了!射中了!”
那声音脆脆的,如黄鹂一般。还带着向上的振奋之意,兜不住的笑意。
听在蒙在石耳中,他心神当即一空,以为她是为自己射中而笑。他唇角扬起一丝笑,侧过头向身旁看去,目光却僵住。
并没有少年公主扒着他,欢喜地露出笑,夸他厉害。
暮晚摇挽住的是言尚的手臂,她拉着他手臂,高兴地又跺脚又跳。一身男装打扮,难掩红妆娇俏。暮晚摇拉着言尚清脆笑起来时,眉目弯弯,眼中一点儿阴郁也没有。
她无忧无虑,像个小女孩儿般,快乐地跟着她的郎君,凑过去与她的郎君嘀嘀咕咕地撒娇卖痴。
蒙在石看得怔住,心中空荡荡的。
觉得他好像从来没见过她这般纯粹的样子。她毫不纯粹,跟他斗尽心机……却原来他认识的暮晚摇,并不是真正的暮晚摇么?
他教她不要依附于男子,她在乌蛮时也学得很好。
可为何一回到大魏,她还是如小女孩儿般,仰着头笑盈盈地用欢喜的目光看男人?
蒙在石出神,小贩已经心疼地指着那个泥人,要送给他。蒙在石目光扬向对面,示意小贩将泥人送去给暮晚摇。
小贩回头一看,略有些为难。人家女郎身边明明有郎君,人家郎君也射中了……这么贸贸然地送去,是不是不太好?
但是小贩想跟蒙在石争取时,被蒙在石阴冷的眼睛盯着。小贩心里一寒,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暮晚摇高兴地捧着言尚射中的泥人,赞不绝口:“原来你真的能射中啊?”
言尚叹气:“我早就说过了,是你不信。”
暮晚摇笑道:“那我现在信了。快快快,再帮我射几个!我好喜欢他们的小泥人啊。”
言尚低声:“小摊贩做点生意不易,不过是用二十文买个人缘。而这泥人每个的真正价钱,哪是二十文能比的?既已射中一次,损了人一次财缘,何不就此放下?莫误了人家赚钱。”
暮晚摇:“……”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冷冷看他一眼,说:“你真扫兴。”
言尚道:“你若是喜欢,我出钱买给你便是。就不要射箭了。”
暮晚摇白他。
然后又眸子一转,央求道:“那再多射一次好不好?你看周围没有人能射中,就咱们射中了。周围人都有人说这家骗钱呢,你射中了不就间接证明没有骗钱么?你就再帮人一次呗。”
她噘嘴,依依不舍地指着地上某个憨笑的泥人:“我最喜欢的是那个!我刚才都没有让你射,因为我不知道你这般迂腐。你再多射一次好不好?就一次。一次也损不了多少钱吧?”
言尚也是不想看她不高兴,他犹豫着重新走向那小贩,暮晚摇立刻笑靥如花,快乐地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他已经给了她的泥人。
不料二人过去时,却见那小贩将暮晚摇看中的泥人抱在了怀里。暮晚摇一下子急了,但还不等她问,小贩就走过来,要将怀里的泥人给暮晚摇。暮晚摇向后一躲,警惕看向对方,言尚拦在暮晚摇身前,疑问地看向小贩。
小贩苦笑:“方才那位客人射中了,送娘子的……”
言尚和暮晚摇看去,对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面具男人。看到那男人,暮晚摇目光微微一缩,本能觉得对方有些危险,让她想要远离。
暮晚摇当即偏头,冷声:“我才不要!不稀罕!
“言二哥哥我们走!才不稀罕臭男人的东西!”
小贩被夹在中间,一个人要送,一个人不肯收,他被为难得快哭了。好在还有一个言尚。
言尚接过了小贩要送出的泥人,向那边的面具男人笑了笑,温和道:“如此,多谢郎君送我家妹妹这样的礼物了。只是我们也不是贪财之人,小郎君,这里有二十文,还请你赠予那位郎君。”
言尚掏钱,小贩接钱,蒙在石愣愣地看到二十文回到了自己手中。
蒙在石:“……”
光影错落,一重重如水火交融。言尚立在灯火交映出,抱着泥人,对蒙在石略弯身行了一礼,就转身带着心满意足的暮晚摇走入了身后的灯火人群中。
而蒙在石再低头,心情复杂地看着摊在自己掌心的几个铜板。他产生了兴味:
小公主这次喜欢的男人,能说会道,进退有度,有点不一般啊。
蒙在石三人那晚的交锋,无声无息,并没有人注意到。言尚和暮晚摇分开后就去了北里的北曲,让暮晚摇放下心。
北里三曲,大部分妓都分布在坊东的三曲中。三曲是,中曲,南曲,北曲。而三曲中,北曲是中下档次的妓所在的地方。很多官妓、罪臣之女,都被贬在北曲。
如果言尚去的是南曲或中曲,暮晚摇会怀疑他是否有嫖妓的可能。但眼下言尚去的是北曲……那嫖妓可能微乎其微,他当真的是有事要办,有人要找。
言尚真以为她一路跟到北里是舍不得他么?她更是不放心他,想监督啊。她本就不信任男人,即使是言尚。
确定言尚无事后,暮晚摇也并不关心他要做什么事,暮晚摇抱着两个泥人离开了这里,驱车回自己的府邸。坐在车中,她对两个泥人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接下来,暮晚摇还是要忙大典的事。已经没有几日了,自是全部心力都要放在此事上面。
针对暮晚摇举办大典宫宴的事,自然也有人不服,暗中讨论。
晋王进宫看自己的母妃娴妃时,便听娴妃抱怨暮晚摇越俎代庖。
娴妃抱怨完暮晚摇,看晋王纹风不动,又气道:“你看太子与秦王殿下都忙着为大典忙碌,你为何一点也不争取?好不容易贵妃被禁足,我想争取一下大典宫宴之事,也是为了帮你在陛下面前露脸……但我看你自己怎么无所谓的样子?”
晋王道:“本就无所谓。”
他垂下眼,道:“我最近正在抄孝经,深有感触。父皇心力交瘁,大哥和三哥已经让他很忙碌,儿自然应该要让父皇少为儿操些心。阿母若是闲得慌,不如与儿一起抄书吧。”
娴妃:“……你倒是劝起我和你一同当个闲人了?”
晋王说:“修身养性,也没什么不好啊。”
半晌,看娴妃瞪眼看他,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晋王也不能一点底都不透。他靠近母亲的耳边,低声:“阿母勿急。父皇喜欢贤君,喜欢在百姓中名声好的人……儿臣待在工部,不就是为了百姓的支援么?
“不然工部乃是六部之末,我再没本事,也没必要扒着一个工部不放。
“《尚书》说,(帝尧)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儿自幼一直被太傅教此篇,有时父皇问儿功课,便会盯着这篇长久不翻。儿便猜,父皇一直很看重这篇文。虽然父皇本人不是那样,但父皇是尊崇帝尧的。
“父皇啊,他这一辈子,见惯了心机重的、野心勃勃的。他自己强势霸道,便会更喜欢老实听话、纯朴正直的。儿这么多年,不就是为此努力么?”
娴妃一时被晋王说服了,却还是半信半疑。
皇帝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储君,也不过是晋王自己猜的。这猜的能算数么?按照晋王的说法,陛下不喜欢血统论,不喜欢野心论。陛下不需要对方聪明睿哲,也不需要对方征战四方。那目前三个皇子中,陛下应该最不喜欢太子才是……但也不见皇帝如何限制太子啊?
晋王苦笑:“只是儿的猜测。但有了猜测,总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半途而废乃是大忌。”
娴妃静了半天后,说:“那你一心想走允恭克让的路,装的时间久了,你就真成了这样的人,变不回原来的你了。这样装出来的圣人,除了做一个圣人外你已断了其他路,再无法做其他的事……这样真的好么?”
晋王淡声:“我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的两个哥哥各有所长,我想胜过他们,非此不可。”
娴妃小声:“难道你真以为就这么静止不动,那位子能主动掉到你头上不成?”
晋王不说话,心想说不定还真的能掉下来呢。
晋王笑着转移了话题:“过两天我让春华进宫来叩拜阿母,御医们都说她这胎是男儿,想来不错的。”
说起晋王的子嗣,娴妃也高兴起来。但娴妃也有点忧虑:“春华怀孕了是好事,可是你媳妇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她不会不能生吧?还是要找人看看才是。”
晋王道:“王妃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请了佛像到我们府上,府上整日烟烧火燎,都是她拜佛拜的。她已经这么不容易了,母妃就不要催她生孩子了。”
娴妃听儿子为儿媳说话,便有些不悦。婆婆天生和儿媳不对付,哪怕是皇室。
娴妃道:“这说的什么话?我难道不是关心她的子嗣,关心她的地位么?我为你们操碎了心,你倒是嫌我烦了?”
自己儿子膝下无子,让她焦虑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希望,自然会想求的多一点。
晋王妃最好有子。晋王妃要是有了孩子,不管第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比现在好一些……起码证明晋王妃能生啊。
现在晋王府慢慢地开始开枝散叶了,其他女人都能生,若是晋王妃一直不能生,晋王妃这个位置,可是坐不稳的啊。
乌蛮来使到了长安,才向鸿胪寺报道。
鸿胪寺那边只内部慌了一下,就有条不紊地来迎接乌蛮的使臣。如此不急不慢,大国风范,又有一路来所见的长安风光,让乌蛮一行人都有些露怯。
面对大魏朝廷派来的官员,蒙在石让那个假王领着监督他们的南蛮王的使臣罗修去鸿胪寺安排的住舍休息,蒙在石则领着几个人,跟着大魏官员去鸿胪寺一趟,好提供己方的信息,方便大魏安排。
而这一次进鸿胪寺,见大魏官员,以示尊重,蒙在石是摘了面具的。
一道长疤划过半张脸,让他英俊面孔显得狰狞骇然,迎他们的官员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不再多看了。
到了鸿胪寺,那个领路的官员松口气,蒙在石凭着自己半生不熟的大魏官话,听对方喊道:“言素臣!乌蛮使臣到了,你快出来接待。”
本应是言尚亲自去接,只是言尚这边被一点事绊住,另一个不会乌蛮语言的官员硬着头皮,一路跟人匆匆补习了几句就去接乌蛮客人。如今到了鸿胪寺,这个官员松口气,赶紧大喊言尚出来。
蒙在石听到少年郎君清润温和的声音:“麻烦兄长了。兄长快进去喝茶吧。”
蒙在石抬头,见一个白袍圆领、束着幞头的年轻郎君从堂中走出,向他们这边迎来。
清致雅然,玉上流光。
对方拾阶而下,抬目对他们微微一笑,弯腰行了一叉手礼。他用纯正无比的乌蛮语言和他们说:“几位郎君,请随我来。”
其气质气度,让蒙在石身后的一群蛮人都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被对比成了野人。
这年轻郎君,让蒙在石一下子愣住,因这个清隽儒雅的少年郎,分明是那晚在北里,自己看到的根暮晚摇在一起的年轻郎君。
蒙在石眯了眼:……居然是一个官员。
蒙在石几人跟着言尚,听言尚用他们的语言跟他们介绍这边的风俗,他们需要注意的事。
言尚最后道:“我需要乌蛮给出的写给陛下的祝寿帖,好翻译了承给宫中。”
蒙在石身后的人都茫然地看着蒙在石,他们心有怯怯,心想还要什么帖子?没听说啊。
不想他们的王早有准备,扔出了一个帖子。他们见那个年轻的官员低头看了眼,说声好,便要拿着帖子回去翻译,让他们可以自由行动,不必再待在鸿胪寺了。
蒙在石突然用不熟练的大魏官话说:“我能跟着看看你如何翻译么?”
言尚愣了一下,听对方居然会说大魏语言,他扬了扬眉,就温声说好。
言尚回到自己办公的房舍,简单请对方入座后,他就坐于案后开始抄录那帖子,翻译成大魏语言进行书写了。
蒙在石抱臂将屋中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言尚身上。他盯着言尚看了半天,突然道:“我刚才听你们的官员,称呼你为‘言什么’。你可是姓言?”
言尚抬头笑:“是。郎君可有什么见解?”
蒙在石好奇的:“你是否和丹阳公主也很熟?”
言尚顿了顿,继续低头书写,依然和气:“算是有些机缘。”
蒙在石便更好奇了:“你们的姓听起来一样,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言石生’的人?”
言尚:“……”
他挽袖提腕写字间,缓缓地抬目,看向蒙在石。
言石生,乃是他的原名。
他确定除了岭南的旧人,还有长安的第一个老师、暮晚摇身边人外,这世上没人知道他本名叫言石生。
那么,这个乌蛮人这么问,就很有些意思了。
言尚缓缓道:“倒是好像听过,却也不是很确定。郎君问此人是何事?”
第74章
蒙在石身后的其他乌蛮人老老实实地站着, 严阵以待。他们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个坐在案前信笔书写的年轻大魏官员, 好似言尚办公的厢房是什么洪水猛兽。
听到蒙在石的问话,不只言尚反问, 就是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都露出一副恍然之色。
因这两年乌蛮忙着与赤蛮大战之时, 乌蛮王从来没有忘掉是谁引起了这场战争。蒙在石让人潜入大魏边军, 又顺着这条线摸到了南海县令李执,即丹阳公主的舅舅那里。
李执那里有一封信,乃是一个名叫“言石生”的人献策,出了这种毒计引起南蛮内乱。
然而南海被李执管理得滴水不漏, 完全无法渗入。探查的乌蛮人花了很多时间, 线索在南海这边也断掉了。乌蛮人猜那个言石生应该是李执的谋士,可是乌蛮人在南海蹲守了半年,也没见到一个叫言石生的谋士。
且在那封信后, 言石生这个人如同不存在一样。从来不见南海县令李执去主动联系过这个人。
探子回去回复蒙在石,蒙在石也是毫无办法。
而今到了大魏,蒙在石没空亲自去南海走一趟, 又见这个年轻官员姓言,还和丹阳公主那么亲昵地一同逛北里……蒙在石倒没觉得言石生和面前这个官员是同一个人, 但也觉得二人之间必有什么要紧联系。
蒙在石靠着墙,手撑着旁边放花的架子,他低头随意摆弄了摆弄了墙角养着的腊梅花。
没有见过冬天这种黄色小花, 蒙在石兴味无比,随口回答:“只是以前与丹阳公主相交时,听公主随口提过这个人, 所以问问。”
他此言一出,言尚便知他撒谎。
蒙在石神色淡淡,但是显然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没有练就他们大王那样说话不眨眼的本事。
乌蛮到底落后大魏文化很多很多,常年的游牧生活和战争,让他们的性格耿直粗鲁。他们没有大魏人那般聪明,而他们将大魏人这种聪明,称为“狡猾”“前后不一”。
所以蒙在石在前面撒谎,这些乌蛮人听到“言石生”的名字,就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然后又想起大王之前的叮嘱,努力收敛。
看到他们的神色,再结合蒙在石的表情……言尚大脑不停转,猜出如果没有其它缘故的话,应当是当初自己给暮晚摇的献策惹出来的麻烦。
言尚眸子微微闪了下。
他笑:“原来是这样,那我当不认识什么言石生了。”
说着,他抽掉了自己手里已经写完了册子,重新打开了一封崭新的尚未写字的册子,重新对照着蒙在石给出的“祝寿帖”开始翻译抄写。
蒙在石盯着言尚:“你方才不是说隐约听过么?”
言尚老闲自在地说着大魏官话:“郎君恐怕不懂我们大魏的习惯。依稀听过,与明确听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眼前开始转圈了:什么意思?这人又在说他们大魏那种文绉绉的成语了?
蒙在石就算懂一些大魏话,听这话也有点吃力。蒙在石却不在意,仍看着言尚:“言石生这种人物,我以为会很有名才是。”
言尚:“那郎君你便错了。我不知道你说的言石生是什么人物,但是显然他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郎君大可随意问长安中其他人,大家都会如我这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蒙在石:“丹阳公主也不知道么?”
言尚微微抬目,片刻空间也不留:“那你当去问丹阳公主。郎君和丹阳公主有旧?”
蒙在石:“依稀有旧,我也不是很清楚。”
言尚:“看郎君架势,当是一位将军。丹阳公主若是和亲过,郎君竟然不认识么?”
蒙在石:“她和亲她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这般针锋相对,一句赶着一句。屋中站着的其他人都感觉到了那种紧绷的试探的氛围,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屋中的乌蛮人各个站得更直,而一个大魏官员走到门口本要推门而入,听到厢房中的动静,又默默退了出去,不加入这场争论。
而言尚和蒙在石对视间,言尚手下的笔不停,仍在书写;蒙在石闲闲地赏着墙角的腊梅花,似乎对花欣赏十分。
言尚停了笔,刚将笔搭在笔山上,起身要将写好的帖子拿出去,就有一个乌蛮人加入了言尚和蒙在石这场无声息的战争中:“站住!”
大喝声是对着起身的言尚。
蒙在石都好奇地看过来,看那个乌蛮人是发现了什么,这么对大魏官员说话。
那个乌蛮人大步跨步,走向言尚。
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伐的样子。
一路进长安,多少大魏百姓看到乌蛮人这种架势,都吓得躲开。这个乌蛮人有心用这种套路吓这个大魏官员,却见言尚面不改色,淡然而望。
屋外,已经有其他鸿胪寺的官员悄悄观望里面的情况,此时不禁笑了——
言二可是当场诛杀郑氏家主的人。这种心思果断之人,岂会被乌蛮人的刀枪吓到?
那个乌蛮人没有吓到言尚,有点诧异地看言尚一眼。但这个显然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言尚方才所坐的案前,一把将言尚第一次写好的册子拿起来翻看。
言尚保持客气笑容,还作出恰当的讶然:“郎君这是做什么?”
乌蛮人迅速看完第一本册子,见册子上的字迹沉稳古拙,漂亮十分,且一笔写到结尾,一点儿污痕都没有。这本已经写得十分完美,那个大魏官员为什么要丢开这本,重新写一本?
乌蛮人又到言尚身边,索要言尚要交上去的、他写的第二本册子。
言尚微笑:“看来郎君是想指控我什么了。那郎君要做好准备,这是大魏地盘,指认一个大魏官员有错,哪怕是我这样小品阶的官员,要告我,得先三十杖。郎君在我大魏地盘,既不是御史大夫那类的纠察官,就要照我大魏的规矩行事了。”
那个乌蛮人错愕:“我们是乌蛮人!”
言尚微笑:“这是大魏国都长安。”
乌蛮人:“我们是客。”
言尚:“客随主便。”
乌蛮人怒极:“你、你……”
言尚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册子:“你还确定要看么?”
话说到这里,屋中气氛显然僵持。挑事的乌蛮人做不了主,回头看向仍在抱臂赏花的蒙在石。言尚眼睛微微一顿,心想这个人地位很高啊。
蒙在石诧异地看着他们争执两方笑:“看我干什么?我也做不了主啊。”
他望一眼那个挑事的乌蛮人,话中虽带笑,却有一丝冷酷的威胁之意。
那个乌蛮人一个哆嗦,面向言尚时神色已重新变得强硬,用乌蛮话叽里咕噜道:“我断定你手中的册子一定有问题!我一定要看!如果你没错,我出去就领三十杖。”
言尚寸土必争:“先领三十杖,我再让你们看。”
乌蛮人:“妈的你玩老子吧……”
他大怒着要过去打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大魏官员,对方淡声:“殴打大魏官员,这次大典,就没有乌蛮存在的必要了。”
蒙在石在后:“克里鲁!”
那是那个乌蛮人的名字。
叫克里鲁的乌蛮人脸色青紫交加,变来变去,终是一扭头,沉着脸出了厢房,先去领棍杖了。
一时间,厢房中都听到外面“笃笃”的木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鸿胪寺已经变得十分热闹。
鸿胪寺卿都出来,站在了大堂前,惊恐而僵硬地看着院中那挨打的乌蛮人。
大魏这边的小吏旁边还带着会说乌蛮话的从西市召来的胡人,一同劝说对方不用如此,伤了双方和气。那个克里鲁脸色发紫,大声道:“我心甘情愿领你们的三十杖!是我自愿的!”
劝不动,只能大刑伺候。
鸿胪寺卿听着下属的报告,鸿胪寺卿叹道:“言二郎……依稀又见当初他一箭杀了郑氏家主的风采啊。”
鸿胪寺卿脸色发白,想到如果乌蛮人在这次大典中出了人命,他头一阵阵发晕。
他只能苦笑:“不愧是名满长安的言素臣。”
旁边一个掌客哆哆嗦嗦地问:“我们要插手么?”
鸿胪寺卿望天:“不必插手。反正言素臣不是我们鸿胪寺的正式官员……”
鸿胪寺卿狡猾道:“言素臣的编制在中书省,乌蛮这里真出了什么错,让中枢自己问罪中书省去。刘相公不是言素臣的老师么?有这么个学生,刘相公得头痛死吧。”
下方人连连点头,听言素臣的行为不用他们鸿胪寺自己负责,所有人就安心看戏了。
而厢房中,一瘸一拐的克里鲁回来,他黑着脸向言尚伸手。言尚对他一笑,便将自己准备交上去给朝廷中枢的册子递给了对方。
克里鲁呼吸一下子重了。他着急地翻阅着——如果这个册子没问题,那他就白挨打了,还闹出一场笑话。
回头大王也一定会罚他!说不定会杀了他!
翻阅册子时,纸页哗哗作响。克里鲁的眼睛突然亮了,拿着两本不同的册子回头报告蒙在石:“大、大哥!这两本册子确实不一样!那个大魏官员后来要交上去的这本,变得厚了很多,字多了很多,和之前他准备交上去的不一样。”
克里鲁呼吸沉重,却兴奋大声:“他一定在中间做了手脚!欺负我们看不懂大魏文字,在皇帝面前给我们上眼色。”
言尚叹笑:“郎君,我且再提醒你一次,平白污蔑我,是又要杖打的。”
克里鲁脸色猛地一变。
想到刚才货真价实的杖打,他屁股到现在还一阵疼。
但是将册子交给蒙在石看,克里鲁到底很坚定了:“我们乌蛮人,从小马背上长大,和你们娇弱的大魏人怎么能一样!我怎么会怕杖打!”
蒙在石不理会下属的聒噪,低头翻看两本册子。他虽然跟着暮晚摇学了一些大魏话,也学了一点简单的大魏文字。蒙在石能够看懂简单的大魏文字,但是显然言尚书写的这些文字……十个字里,有九个蒙在石都不认识。
文人墨客的笔法,丰富的辞藻和刻意为之的修饰……是直肠子的乌蛮人永远弄不懂的。
何况言尚已经是大魏文人中少有的缺少文采的人。若是韦树在此,或者哪怕冯献遇、刘文吉在此,他们能写出的篇章,会完全将乌蛮人绕晕。
而哪怕现在是一个言尚,看到第二本册子比第一本册子多出了起码三页字,蒙在石也眯了眼,觉得不同寻常。
蒙在石看向言尚:“你认么?”
言尚:“那要看郎君你如何决策了。”
二人对望。
蒙在石微微一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的风采气度……让我一见如故,你当是不会错什么。”
言尚微笑。
听对方果然话音一转:“……然而我们乌蛮人初来贵地,千里迢迢来朝拜大魏皇帝,十分不易,不容期间出任何差错。哪怕对不住你,我也是要验一验的。”
言尚作出“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