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后面偷听的暮晚摇才在心里琢磨春华是做了什么事,听到言尚这个话,她就恍然大悟:是哦,言尚答应过她给出他自己的俸禄,因为她把隔壁的房舍租给他住。
因为暮晚摇从来不缺钱,也从来不把房子当回事,暮晚摇都忘了这事了。
但是听言尚这意思……他不想给?
暮晚摇长眉扬起,心想反了他了。不过她又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记得要吩咐春华,以后每月言尚的俸禄,要交到自己手里亲自过目。
不然言尚有没有给她租资,她都不知道。她会糊里糊涂地就让他住她的房子,还给他院子里的仆从月钱……丹阳公主就算不缺钱,也不傻啊?
外面春华问出暮晚摇的心声:“郎君是不愿给租资么?”
言尚连忙:“绝无此意!是我最近手头有些紧,钱财忙于旁的事……请多给我一旬时间,我必将钱给出。”
春华想想,觉得这不是大事,自己可以替他先付了,就点了头。
却不知道后面的暮晚摇气得跺脚,简直想冲出去推开春华自己指着言尚鼻子骂:凭什么拖啊?为什么拖啊?
春华就是太好说话了……连原因都不问一下。
春华怎么就不想一想……也许言尚是拿钱去嫖妓了呢?这、这……玩女人比租资更重要么?
而言尚此时,居然踟蹰一下,又问春华:“……娘子可否借我一点钱?”
春华:“……”
暮晚摇:“……”
春华大约终于听到她家公主那即将崩溃的心声,多问了一句:“郎君,我知道在长安生活不易,但我家殿下连你的房舍问题都为你解决了,你的每月俸禄即便不够,那也有其他钱财入账才是。
“你是探花郎,长安宴请你、与你攀交情的人家必然不少。即便是面子功夫,他们都会赠你钱财。为何如此,你还缺钱啊?你到底将钱用在哪里?”
春华严肃道:“二郎,你若想在长安长期生活,该有个规划才是。我看郎君也不是挥金如土的人,为什么这般不擅管理钱财?”
言尚被说得羞愧。
他只道:“不瞒娘子,其实我家三弟擅长管理财务,家里每月都会寄钱来,我寻常也不是很缺钱……只是最近在忙一件事,钱财才断了。待我忙完此事,就能将钱续上了。
“但娘子教育的是。日后我会注意这方面的。”
春华便答应借钱给他了。
把屏风后偷听的暮晚摇气得想吐血:……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忙的事是什么?
是不是嫖妓啊?
暮晚摇是强撑着自己公主的体面,没有冲出去质问言尚。但是她真的被言尚和春华二人气得不轻——一个脾气好就算了,两个脾气好的人凑到一起了。
春华将言尚送出去后,回来见暮晚摇。
暮晚摇重新换回了自己的华裳,坐着喝茶平复自己的心情。
只是坐在美人榻上的公主殿下华裳曳地,满面寒霜,她一杯杯喝茶时,伺候在公主旁边的侍女向春华使眼色,示意公主不高兴,不要来招惹。
春华硬着头皮过来,暮晚摇瞥向她,忽然问:“是不是被哪个位高权重的人睡了?”
春华一惊,脸色煞白,噗通就跪了下去。
她结巴:“殿下怎么、怎么知道……”
暮晚摇扯嘴角:“你那副表情,也就言尚那种不关心情爱的人看不出来你的问题在哪里。他看不出来,难道我看不出来?”
春华跪坐在地,浑身发软,她唇角颤抖,想哀求公主,却不知从何说起……
暮晚摇看她这样,无语半晌,道:“你到底怕什么?就如言二所说,我好歹是公主。你一个侍女而已,又不是什么天仙国色,谁会为了你非要挑衅我啊?
“起来吧。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去吧。没人能从我这里要走你。”
她都懒得问睡春华的男人是谁。
因为左右不过就那几个而已。
而暮晚摇不管再如何,都是一个公主。春华到底只是一个侍女,不想给公主添麻烦。
然而春华不懂,其实在长安,暮晚摇说是过得不如意,但能让她不如意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除非春华被她父皇看上了,不然任何人看上春华,只要暮晚摇不愿意,就没人能逼迫。
而暮晚摇的父皇嘛……暮晚摇满怀恶意地想,听说父皇现在都有癔症了,他哪有心情出宫睡女人?
不过想到自己的父皇,暮晚摇就想到自己好像好几天没有进宫请安了。她收拾一下心情,临时决定进宫一趟,去皇帝面前表表孝心。
面子功夫而已。
但皇子皇女都不能忘了这面子功夫。
而当夜暮晚摇突然进宫向皇帝请安,让皇帝惊喜了一把。
偌大皇宫,现在皇帝独居一宫,不召见任何人。大约是身体不好,他也不要后宫女人来伺候。
皇帝孤零零了很久,幼女进宫来陪他吃顿晚膳,他竟然高兴十分,多吃了半碗羹,让贴身黄门感激公主。
那内宦送暮晚摇出宫时,因激动皇帝多吃了饭,忍不住与公主絮絮叨叨:“自从先后过世后,陛下身体就不好。陛下没有精神,刚开始的时候整日看着先后的画像发呆……好在殿下现在回长安了,该多进宫陪陪陛下才是。”
暮晚摇实在忍不住了,怼一句:“母后不是和他互相折磨,棋输一筹给死的么?还有他见到我高兴什么?他不是一直希望我老死在乌蛮不要回来么?”
内宦一怔,然后盯着这位丹阳公主。
内宦轻声:“殿下似乎在怪陛下?如今几位皇子公主中,陛下其实最喜欢……”
暮晚摇硬邦邦地说一句:“反正他和母后都只爱我二哥,我二哥没了,他们难受得要死。我嫁去乌蛮,他们没一个人不忍心。”
内宦为皇帝解释:“那是因为……”
暮晚摇烦了,她打断:“行了我知道了。是因为政治选择嘛,他要平天下避免边关战乱,我母后要稳李家在长安的地位……我已经知道了!既然父皇身体不好,你就赶紧回去伺候着吧,别出来送我了。”
她语气冲,一开始还只是冷着脸,后来胸脯都因委屈而起伏。
暮晚摇别目看身畔,她身后只有仆从,身畔空无一人。而她再抬头,看到星河烂烂,皇宫幽深。她身在其中,如此渺茫,不知归处。
暮晚摇露出几分迷惘的无措的神情来,回过神时,看向旁边的内宦。内宦看到这位公主脸上那种空茫的神情,心中不禁酸楚,却也无法多说什么。
帝王家的亲情,从来不是家事,而是国事。丹阳公主只是运气不好,她是被牺牲的那枚棋子而已……
内宦站在丹墀上,看着那位公主上了辇,在一排排通红灯笼的照映下向宫外去了。
而公主再一次想起来进宫看陛下,又不知道得多久以后了。
暮晚摇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在宫中有些不开心,但只过了一晚,第二天就忘了,依然自如地跟在太子身边。
太子和秦王之间很有意思。一方面秦王背后的势力强,本应能压住太子;但是太子的心思重,哪怕身后支持太子的世家没有秦王多,太子目前也稳稳压秦王一头。
这日,暮晚摇和几个大臣要谈政务。原本按照习惯,通常他们要么约在公主府或某个大臣家中,要么直接去北里。
暮晚摇换上一身男儿装,已经做好和众人一起去北里了。谁知道骑马到半截,几个男人临时决定去西市。
他们小心劝说公主:“最近听说西市那边酒肆里的胡女来了好几个漂亮的,不用给钱就能看跳舞看唱歌。听说坐在堂中吃酒,每买一坛酒,就有一个胡女来服侍……当然,殿下肯定不在乎什么胡女。不过殿下应该也没见过,一起去见识一下何妨?”
暮晚摇听他们的话,突然想起来隔壁说言尚最近常去西市,而她又在心里嘀咕半天他去那里干什么。
暮晚摇心中一动,点了头:“那就去西市,我也想见识一下胡女是有多风情万种,让你们迷成这样。”
男人们尴尬。
好在大魏民风开放,他们只尴尬了一下,就热情地讨论开了,暮晚摇也没表现出厌烦不想听的态度。公主这般识趣,让几位大臣轻松了很多。
毕竟和女郎共事总是不便……如果这个女郎放得开一些,大家都会自如些。
暮晚摇与他们一起去了一家酒肆,见识那些漂亮的胡女。大约是有她在场,几个郎君便只是单纯欣赏。不过暮晚摇很快觉得没什么意思,胡女坦胸露腹的舞蹈,她只脸红了一下,就觉得也没什么太厉害的。
他们跳的舞也就是热情奔放一些,其实有什么难的。
一点高难度的动作都没有。
只是扭扭腰、抬抬腿而已……暮晚摇自己都能行啊。
暮晚摇看那群男人喜欢得不行,她自己百无聊赖,喝了两盏酒没意思后,她便起身出去了。
暮晚摇到楼下柜台边,让身边同样穿男装的侍女去传了几句话后,她就跟随店家去了后院。
暮晚摇这才问起店家:“我的侍女说。你们这家店之前招待过言尚?真的是他?没有认错?”
店家赔笑:“这位女郎,如你的侍女描述的那般长相,断无认错的可能。俊一些的郎君,本就引人注意。他若常常来我店中,就是无所事事,大家也会多关注一眼。如何能认错?”
暮晚摇点了头。
她身后的侍女就给了店家一锭银子。
店家惊喜,要藏起银子时,暮晚摇笑吟吟:“不过他是一个人来这里么?”
店家看着暮晚摇:“女郎和他什么关系?抱歉,即便女郎给钱给大方,但我们也不应泄露客人行踪。”
暮晚摇闲闲道:“我是他情人。”
跟在公主身后的侍女和侍卫齐齐看向公主:“……”
看暮晚摇心不在焉地编谎,面不改色,让身后人佩服不已:“我疑心他背着我勾引其他女人,所以来查一查。”
店家一愣,再盯着暮晚摇看半天,就有些了然了。他失笑:“娘子你多心了吧?就你这般长相,谁会背着你和其他女人来往?”
暮晚摇敷衍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眼睛仍紧盯着店家。
眼看这位女郎固执至极,非要弄清楚此事,店家为难半天,在暮晚摇让人又多给了一锭银子后,店家屈服了。
他低声:“娘子且跟我来。”
傍晚时候,西市很快就要关坊了。暮晚摇跟随店家在西市穿梭,已经看到很多铺子收了摊,开始关门。
店家领暮晚摇进了一家铺子,向里面招呼一声:“韩老七,有客人来!”
铺子里大嗓门响起:“什么客人?都要打烊了还要干什么?想买马雇人,平日趁早!”
暮晚摇怔愣,她这般雍容华贵,即便穿着普通男儿装也掩不住她的国色天香。她和这个黑漆漆的铺子完全不配,站在这里,看到四处油烟,四处火星烧过的痕迹……暮晚摇立在这里一会儿,都觉得脏兮兮的烟往自己身上扑了。
她有些受不了地后退,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有些茫然。
她话开始迟疑了:“……言二来这里找女人?不可能吧……”
言尚不像是不讲究成这样的人啊。
领暮晚摇过来的店家正要解释,铺子里帘子一掀,一个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疤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如大山一般走出,嘴里骂骂咧咧,脸上尽写着不耐烦,似在嘀咕都要打烊了,怎么还有客人。
然而这个男人一抬头,看到立在铺子门口的人。
那女郎穿着男装,却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男人脸色一下子好了很多,声音都放轻了,唯恐吓着这般美人:“娘、娘子,这位娘子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恐怕没有娘子想要的东西。”
暮晚摇问:“你们都是什么人啊?”
领路店家解释:“这里是整个西市最大的卖马、跑商的地方。有不少胡商、胡人来这里接生意,不管是雇人杀人,还是送货运粮,只要钱给得够,这里都有人接活。”
暮晚摇点头,到了这一步,她已经知道言尚在西市做的事,和女人恐怕没有半点关系。
她便也没什么不愿说的了:“我要知道言尚在这里找你们做什么。”
她身后的人捧上一匣子银锭,看到人眼睛都值了。
这位女郎如此大方,那便没什么不能谈的了。大山一般高的男人将暮晚摇领进去,带暮晚摇去见了几个同样身材魁梧的男人。
他言简意赅:“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做生意嘛。女郎说的言二我也知道,他最近确实在和我们谈一桩生意。他给的钱足够,兄弟们最近也不过是在被他挑人,挑中合适的人,兄弟们自然就会出发了。”
暮晚摇心跳如雷。
她手心被自己捏出了汗。
她听这个人说话,什么出发、什么跑路……她僵立着,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那个答案在她心口跳着,蠢蠢欲动。
她觉得自己猜出言尚要做什么了。
暮晚摇的喃喃自语,和对方给出的答案,男女不同的声线混在了一起:“……找人去乌蛮。”
“砰。”
跟在公主身后的方桐,手一抖,将抱着的装满了银锭子的木匣摔到了地上。满屋子的人都看过来,盯着地上乱滚的银子。方桐呆立许久,看向暮晚摇。
他看到公主目若含泪,光华流动。
暮晚摇将话说到了这里,就是方桐,都猜出了言尚要做什么——
他派人去乌蛮,打探消息。
乌蛮离长安何其远,所以他要花大笔钱财,才能请动人去那里。
这个铺子里的人说:“他安排我们几个兄弟去乌蛮,在那里最少待半年,让我们打探乌蛮如今局势,南蛮如今是什么情况……因为我们这里有胡人,相对大魏人更安全些。他便只请胡人接这个活。”
铺子里的人疑惑道:“那位言二郎难道是什么朝廷大官么?他打听乌蛮干什么?”
铺子里的人看着暮晚摇,不安地问:“这位娘子,是不是大魏要和乌蛮重新打仗了啊?不是、不是咱们有派和亲公主么?都有公主嫁过去了,怎么还要打仗?”
另一个人道:“你消息落伍了!听说乌蛮好像乱了,咱们嫁过去的那位公主已经回来了……说不定就是因为公主回来了,才要打仗。”
铺子里的人越说越害怕。
方桐呵斥:“不要乱猜!朝廷没有要打仗,你们好好做你们的生意便是。”
暮晚摇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样,她脸色白如雪,睫毛垂如羽翼。她发呆了半晌,蓦地转身,向外跑去。她骑上马,当机立断离开这里——
“驾——”
暮晚摇先骑马去了皇城内的弘文馆,弘文馆已经闭馆了。她御马掉头,直接回自己的公主府。
马到巷中,她跳下马,马被公主府守门的人牵住,暮晚摇看向对门:“言尚回来了么?”
公主府的人连忙回答:“方才见到言二郎回来了,殿下要找他?奴让人去请他过来,殿下、哎殿下……”
暮晚摇听到言尚在,直接迈步,就登上了对门台阶。
言尚所住的府邸,严格来说一切都是暮晚摇张罗的。但是暮晚摇把房子租出去后,她从来没管过这里一次,从来没有踏入这里一步。
暮晚摇直接闯入,下了院子里的仆从一跳。幸而他们很多人去公主府时偶尔见过这位公主,便也没有人敢拦路。
但是不敢拦公主是一回事,不能让公主乱闯,也是另一回事。
一个仆从快步追上公主,急声:“殿下,您可是要找二郎?不如殿下在正堂稍等片刻,奴去请二郎……”
暮晚摇:“让开!”
下人:“殿下!殿下!您不能这样乱闯,这不太好……”
然而没有人能够忤逆公主。
下人们闭了嘴,看暮晚摇直接推开了言二郎的房舍门,迈步进去。下人们张口欲言,但只怅然地看着公主根本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暮晚摇进屋,眼睛扫一圈,就看到屏风后一个人影。
她直接绕去屏风后,道:“言尚,你为什么要打听乌蛮的事?那是我的事,谁让你多管闲事……”
她的话一下子收了。
因她看到的人站在屋内,听到她声音时回头,立刻有些慌地掩住了自己的衣襟。
然他刚沐浴完,只着一身中单,长发披散而下,潮湿水气在单薄的中衣上压出一片痕迹。他伸手掩住,也没掩住什么……
暮晚摇看到一片雪光清柔,月色流动。水淋淋漓漓,原来少年儒雅温和下,也有这般秀美的时候。
她瞬间哑声。
与言尚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二人脸瞬间全红了,但暮晚摇傻了一般看着他,竟然不知道转身背对。
言尚拉住衣带的修长手指轻轻发抖,他深吸口气,闭目后再睁开:“……你先将门关上。”
暮晚摇涨红着脸,慌慌张张、又乖乖地出屏风关门了:“哦。”
第47章
暮晚摇出去关门的时候, 言尚抓紧时间匆忙系自己的衣带,略有些懊恼。
他本来回来换身衣服、晚上还要出去,原来一点意外都没有的事,可谁能料到丹阳公主突然闯进来?
只有她想去哪里去哪里, 连门都不用敲,直接进来……
言尚懊恼之时, 听到脚步声居然又回来了。他一僵,连忙抓过床上扔着的一件杏色外袍往身上一披, 想将衣襟拉紧时,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太女气,好像在提防她一样……
言尚手指搭在衣带上,不等他想清楚,暮晚摇去而复返了。言尚微愕,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去而复返……正常情况下, 不应该是他客气一句,她直接出去么?
为什么还回来了?
她不光回来了,少年公主那滴水一般的黑眸子向他看过来, 不复方才推门而入时的气焰嚣张, 这时她的眼神, 有些好奇、赧然、揶揄……还有几分呆气。
她目不转睛地看过来。
眼睛从他的脖颈往下扫……言尚侧过身,将衣领扯了一下。
暮晚摇现在反应过来了,不是刚才被他赶去关门的傻公主了。她看他侧身躲,就唇角渗笑。
她脸颊又烫,心里又高兴。她说:“你躲什么?我又不是没有看过……”
她是看到过他的胸口的啊。
那晚他奄奄一息躺在她怀里张嘴喘气时, 脸上全是汗,汗水顺着脖颈流入衣内。那凌乱衣衫有些被他的汗浸湿,暮晚摇当时惊骇他流了那么多汗,有些不好意思多看……但现在暮晚摇乱七八糟地想起来,又觉得那时候其实不如这时候好看。
只披着宽松外衫、穿着中单的美少年,肢体修长,骨架匀称,如雪鹤一般昂然其华。
而他发没有擦干净,潮湿的水滴答滴答向下滴,沾湿了中衣,那层雪色就变得有些薄透……
暮晚摇胡思乱想中,言尚侧过脸向她看来。
他眼下有些红,语气却正经疑惑:“殿下什么时候看过?”
暮晚摇:“呃。”
看他盯着她,眼见这个人这么聪明,说不定他和她多对视两眼就猜出来了……暮晚摇飞快移开了目光,背手斥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还不好好把衣服穿上!”
她恶人先告状:“你这个人好奇怪!穿衣服居然不锁门!”
言尚无奈:“我在自己房中,自己家中,穿衣服为什么还要锁门?我怎么知道有人要……”
暮晚摇:“你说什么?”
言尚叹道:“没什么。殿下能不能再出去一下,让我将衣服穿上。”
暮晚摇道:“出去岂不显得我心虚?我又不看你,我为什么要心虚?你随便穿穿得了,一个郎君,为什么这么婆婆妈妈?”
言尚僵立,背对着她却良久不动。她看他好似扯了两下衣带,却又似乎纠结起来。
杏色外衫披在他身上,这衣裳颜色有些轻,男子很难穿出效果来。然这种颜色放在言尚身上,就很温润好看。
暮晚摇禁不住盯着他的背影出了半天神,咬了咬唇。
……确实,秀色可餐啊。
然后她又红脸,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暮晚摇眼睛向床上一扫,看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其他衣物,她忍不住想这些衣服被他的手抱过,被他一件件穿上……暮晚摇听到言尚低声:“殿下。”
暮晚摇漫声:“怎么了?”
言尚一径垂着头,低声低暖,几分恳求:“殿下不愿出去,起码去屏风后吧……我实在不能当着殿下的面宽衣解带。”
暮晚摇说:“……你真是太烦人了。”
话是这么说,暮晚摇还是站起来去屏风外头了。她自己其实也松了口气,因如果言尚不让她出去,就让她坐在那里盯着他换衣服……暮晚摇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只是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而已。
这般折腾了一刻钟,暮晚摇才重新坐下,能和言尚正常谈话了。
言尚衣裳已经穿好了,长发用发带半束,披在肩上一半等着自然干。他坐在床上,靠着床柱和帷幔,和坐在斜对面榻上的暮晚摇隔断距离。
两人尴尬地坐着。
默然无语。
好半晌,还是言尚先咳嗽一声,打破这种古怪气氛:“殿下是想找我做什么?我晚上与人约好了出去,不好违约。”
暮晚摇说:“我想也是。”
他特意回来洗浴换衣服,显然是要出门的。
暮晚摇抬头看向他,将目光放在他脸上。虽然他低垂着眼,面容一半都落在阴影光里……但是看着他的脸,总比看着他身体其他地方、让人浮想联翩好。
暮晚摇说:“我知道你要派人去乌蛮半年、打探消息的事了。”
言尚不语。
暮晚摇让自己语气冰冷,不受方才所见情形的影响:“你打听消息干什么?这是你该管的事吗?言二,你到底要做什么?”
言尚微微抬了下脸。
目光仍没有抬起,他反问:“殿下猜不出么?”
暮晚摇面无表情:“你心眼多如马蜂窝,谁知道你什么意思。说不定你要拿我过去的事威胁我,觉得我平时待你太苛刻了,你要反抗我。”
言尚终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她。她明明猜到了却故意这么说,言尚只好自己说道:“因殿下身上,最麻烦的一件事,便是与乌蛮的过去。我既然跟殿下说,要做殿下的家臣,要帮殿下,我自然要想法子为殿下解决你身上最大的难题。
“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头绪。而正是因为我没有头绪,所以才需要人去乌蛮,去让我了解南蛮五部,了解乌蛮和南蛮的关系……只有知道了这些,日后若真出事,才不至于一头雾水,不知从何下手。”
暮晚摇不语。
她肩膀微微放松,手抓着案木。
其实她猜也是这样。
因为言尚没有理由害她……他只会对她好。
暮晚摇垂着眼,略有些空茫。她低声自语:“你想帮我解决我身上的麻烦,想了解乌蛮,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满大魏,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乌蛮么?”
她最痛苦的两到三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啊。
言尚想知道,直接问她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让人去乌蛮。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心里难堪至极,觉得他定是同情她,才不说话,不回答。他体贴至此,于她却如嘲讽一般!有时候那温柔如刃,实在是伤人透骨……暮晚摇从手指开始,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压着自己的情绪,却压不住声音里的几分沙哑戾气。
她为自己找面子:“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你觉得我记性不好,总是昨天你跟我说什么,明天我就忘了。总是前一刻你和我做过什么,后一刻我就不当回事了……你觉得我记性不好,问了我我也记不住,所以你干脆不问了。”
言尚怔然。
月色从外照入。
天已经黑了,然而屋中没有点灯火。黑漆漆中,现在显然也没人有心情去点灯烛。
言尚挨着床,看向那靠在榻上的公主。她垂着肩、低着眼坐在那里,手指藏在袖中,一点儿痕迹不露。
他盯着她许久,他几次忍不住想起身走过去抱一抱她。言尚却强自忍下来,别过目,告诉自己不可以。
她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她喜怒无常,撒娇时像少女一样可爱,发怒时口不择言戾气伤人。她和他之间距离太远了,他明明知道她没有心,明明知道她想走哪条路,他不能放任她……
言尚便不走过去,只是温和道:“殿下不要这么说。殿下并不是记性差,我听闻殿下昔日才乐双绝,能才乐双绝的人,怎可能记性差?
“只是殿下之前的生活太苦了。殿下不愿意想起来,刻意地让自己遗忘。殿下心里不断让自己忘记,所以才总是记不清很多事。那些不好的事,又不会影响殿下的生活。殿下不想去记,今日记得明日忘记,又有什么错?
“那些都是无妨的。殿下且放心,从我答应做殿下家臣那一日起,乌蛮之事,本就是我要给殿下的投名状,让殿下看到我的能力。这些本就是你的幕僚、家臣们该帮你想主意的事,殿下完全不用去在意。”
暮晚摇蓦地抬眼向他看来。
濛濛月色,屋舍暗黑,只有二人静坐两边,中间距离远,隔得堪比银河。
而言尚对上暮晚摇抬起来的眼睛,他看到她眼中波光粼粼,月影流波。
言尚说:“殿下,不要哭。”
暮晚摇当即反唇相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自你认识我,你何时见我哭过?你眼睛瞎了么?”
她的话还是如尖刀般,不留情面。
而言尚则是一如既往地平和,没有被她的戾气伤中。
他仍温柔地看着她,缓声:“那么,殿下,不要伤心。”
暮晚摇一怔。
他说:“不要那么伤心。没什么的。”
暮晚摇眼眶忽的红了。
她说着自己不会哭,不会落泪。自她受尽委屈、受尽屈辱,她就告诉自己再不会掉一滴眼泪。然而今晚,他只是说这么几句话,她就真的忍不住红了眼……暮晚摇咬着牙,强忍着泪水,只是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