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禅堂,单调的木鱼声从禅堂里传了出来。领路的宫女弯腰退了下去。
香烛的味道从门缝间传了出来,浓郁不散,却不攻眼鼻,熏之让人衣染浓香,闻之让人有通体舒适之感。尚宫局按照宣和帝的吩咐,并不因政变而有丝毫的怠慢,连檀香都是用最好的提供给长信宫。
我推门步入佛堂,迎面站立的观音娘娘含笑拈一枝柳枝。
头发半白的老妇背对着我,穿着锦绣绫罗,盘坐在蒲团之上,轻轻地敲打着面前的木鱼,仿佛不闻身外之事。我吃了一惊。太后不过半百,几日之前还是满头青丝,如今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吗?
都说宫内寂寞,红颜转瞬老,失败了,便会荣华转瞬空。
我把食盒放在地上,轻声道:“太后娘娘,该饮了。”
太后听见人声,止了木鱼,道:“又到了饮汤的时间了吗?你们司膳房的宁神汤配得倒越来越好了,哀家每晚如不饮此汤,倒无法入眠了。”
我轻声恭敬地道:“太后娘娘,这次送的是孔尚宫特地为您配制的治疗心悸的汤。”
她听了缓缓地从蒲团上站起。
我快走几步,将她扶了起身。她忽然抬起眼皮,双目如电地扫了我一眼,道:“怎么敢劳烦娘娘前来侍候?”
听了此话,我心中暗喜。她终没有磨灭斗志,一个丧失斗志的老妇不会如此警觉。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轻呼一声,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太后娘娘,奴婢…”
她松了我的手腕,不经意地朝手腕红肿之处望了一下,道:“既然来了,哀家这里多备了一个碗,不如陪哀家饮一碗宁神汤?”
我口称不敢,慢慢地把她扶到檀桌前坐下。
我把食盒拿起,揭开盒子,放到檀桌之上,又从食盒里取出汤盅放在桌上,再从食柜里拿出青瓷花碗,慢慢地舀出清汤,呈上。
我知道太后对我心存疑惑。在宫中她身边参与政变的人全都被新帝屠戮干净,她的母族虽势力庞大,却因被新帝斩断了宫内外的消息,远水解救不了近火。她需要我。但又因为新帝留下的只有我,却让她不得不对我产生怀疑。
我先饮了一口试过了,她才慢慢地自己用银勺舀了汤,放之入口。她微闭了双眼品了品汤味,才道:“你今儿既来了,必是有求于哀家。哀家自身尚且难保,难得还有旧人记得哀家,说罢,你想求什么?”
我面容微凄,跪下道:“太后娘娘以前一向对奴婢照拂有加。奴婢记得太后一向有心悸的毛病,奴婢尚是尚宫之时,记得有一个方子,是专治心悸的,原本那时就要呈给太后的,但诸事突发,奴婢来不及把方子给太后娘娘。奴婢近日想起,每年这个季节太后的心悸之病必然频发,所以冒险换了身衣服,带了煲好的汤药,来看望太后。”
那瓦罐装好的药汤放在紫檀制成的食案之上,汤用足了材料,也花了我不少的心思。在尚宫局已多年,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所制物品送给谁,也不管我与之有多大的仇怨,所制的东西务求尽善尽美,不留一丝瑕疵。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我所凭借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这身手艺罢了,不能让人寻出半点儿错处。相互争斗的是宫里的人,而不是物件儿。
太后轻叹道:“这些天,尚宫局没有你做出来的物件儿,哀家没了你的服侍,倒的确有些不习惯了。你最紧要的是一双手,可千万别让人把这双手给废了。”
她说完,又用羹匙舀起一勺汤饮了下去。她脸上虽不表现出任何表情,但我知道,她很满意这罐药汤,而且她也注意到了我手腕有伤。但这些不可能打动得了她,她雌居后宫多年,无数妃嫔用尽了手段想巴结上她,她什么没见过?
我不敢露出些微不平之色,只勉强地道:“太后娘娘,奴婢命贱,就算这双手被人废了,也只因为天命难违。”
当的一声,羹匙被扔进了青花瓷碗里,金黄色的药汤被溅出碗外。她随手把药汤丢到了案几之上,冷冷地道:“既是天命,你来做何?”
我急忙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顾不得膝盖撞在硬木地板上阵阵发痛,磕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愚钝,奴婢说错了话,太后您的身子金贵,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檀香的余味从我的鼻端冉冉飘过,眼角余光到处,我望见了她的锦缎山形斜纹长袍的一角。太后娘娘出身娇贵,从小没用过棉布做的东西。在我任尚宫期间,推求出新,研究出了这种素织蚕丝锦缎,用未染色的蚕丝织就出天然的花纹,或明或暗,曾让太后喜不自禁。我知道,宫里的人见的稀罕物多,一旦有了新的物件,这种东西便会丢到脑后,但太后至今依旧穿了它,不但因为它柔软舒适不起皱,也因为我明白贵不在多的道理,叫人织出一匹布之后,独为太后制成两套衣衫,便把千辛万苦叫人做出来的织机砸了,从此尚宫局不再织此素纹织锦。太后穿上这样的衣服,心中怎么会不高兴,旁的妃嫔又怎么会不心生羡慕?
高高在上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而我,则迎合了这种感觉。
而所有的制作方法,都在那本尚宫手记之上,都在我的脑里,只有我,才能让它重现天日。
所以,孔文珍才对它思之若狂。
而我,只望太后能些微记得我的好。
青玉云纹灯的倒影映在地板之上,被烛火摇曳得来回晃动。太后微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我忙起了身,不敢去揉撞得生疼的膝盖,紧走几步,来到太后身边,“太后娘娘,奴婢再帮您添点儿?”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缓缓地再给她盛上一碗。因为今日假扮成尚宫局宫女,我梳了一个式样简单的垂螺髻,脑后特意插上点翠玉钗,后有浅绿流苏垂了下来,刚好挡住脑后的伤处。我盛汤之时扯动了头皮,因撞破之处未好,让我的头抽痛了一下,手一抖,那药汤便洒了一些出来。我微皱了一下眉头,却仿若无事般稳定了手,给太后盛上了药汤。
太后端了药汤,轻饮一口,望了一眼我的头饰,随口道:“你做尚宫之时,对自身也好,对所制物品也好,皆一丝不苟。今儿虽装扮成宫女来见我,也不该胡乱打扮,惹人注意。梳的既是垂螺髻,就不该插了点翠,免得遭人话柄。”
我微弯了腰,道:“只因夜深人静,又惦记着赶了时辰来见太后,因而拿错了玉钗,想不到太后娘娘目光如注…”
太后微微一笑,便再没有说什么。
当我走出长信宫时,更漏刚刚好响了三次,回头而望,蹲在檐角上的吉兽映着半边明月,宁致静雅。
我拔下头顶的玉钗,微微地笑了。她既已察觉了我头上的异样,那么,自会派人去调查为何我会这样。她将会知道,新帝对我并不好,他的每一样折磨侮辱,都会辗转被她知道。那么,她会利用这一点吗?我能再一次取得她的信任吗?
新帝能斩断太后娘娘宫内外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斩不断她在宫内的关系网,因为他只愿意小规模地清洗长信宫,其他宫内太后隐藏的宫人,还能继续为她效命。我太清楚太后的手段了。凡为她效命者,又何尝没有一两样把柄被她捏在手里,让人不得不誓死而忠?新帝一时慈仁,留下的将是无穷的隐患。
他又哪里知道,我连他带给我的折磨侮辱都能善加利用?
希望这支插得并不合适的玉钗,能带给我好运。
悄悄地回到兰若轩,正要从角门走入,却见素洁送一名小太监出来。我看得清楚,正是康大为身边的传唤小太监。我吃了一惊,忙缩到墙角,等他走远了,才悄悄地走进角门。一进院子,却见素洁急得来回踱步,“娘娘去了哪里,如果让皇上知道…”
素环却不理她,只冷冷地道:“娘娘去了哪里,岂是我们应该理的。”
素洁气道:“我知道,你早就塞了银子给总管,想调去昭纯宫了,难为娘娘…”
素环淡淡地道:“宫内的人哪一位不想往高处走?我若到了昭纯宫,说不定娘娘更喜欢!”
我心中暗暗称赞。素环深知在宫中生存的道理。她说得不错,人往高处走,只有到了高处,才能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利用价值。也许,我该想办法让她完成这个心愿?
我弄出些微声响,走进了院子,只作不知道她们的争吵,道:“今儿晚上没人来过吧?”
素洁走过来扶住我,道:“娘娘,急死奴婢了。刚刚康总管身边的小顺子送了伤药过来,说是皇上吩咐的,叫娘娘洗了头用热水调了,涂在伤处,很快就好。”
想起前几天师媛媛在花园摘花,被花刺伤了手指,刚好让皇上看见,就叫了御医前去相看,闹得几乎人尽皆知,而我,却只能叫一个小太监偷偷地拿了药来。他是怕我死在兰若轩,失去了潜在价值吧?
药膏透明芳香,装在一个小小的兰花景泰蓝的圆铁盒子里。铁盒子不知是前面哪一任尚宫制出来的,手工精致,式样我倒从未见过,想来就算曾身为尚宫,皇宫里的好东西也有我不尽知道的。
素洁素环帮我洗了头,又洗出不少血水,看得素洁眼中有泪,而素环则神色淡淡的,仿若未见。用药膏涂上之后,血倒马上止住了。
用了这种清清凉凉的药膏,自受伤之后那一阵阵抽风似的头痛倒止住了,让我睡了一个好觉。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半夜拜访在长信宫吃斋礼佛的太后娘娘。在孔文珍的配合下,给她带一些适用的好东西过去。孔文珍见我不论制衫还是配汤的点子层出不穷,心中越发地艳羡,更不敢驳我的要求,尽心尽力地办了给我,让我给太后娘娘带了过去。我与太后都没有提起我在新帝那里受的委屈,但她对我的态度却略有和缓。我想,这就是一个极大的进步。
本朝自很久以前就废止了妃嫔每日向皇后请安的制度,改为一个月宫内妃嫔相聚一次。其他的妃嫔见时皇后掌控后宫,权势日盛,便时不时地在她那里走动走动,我却一次都没去过,除非传召又或是例行的请安,我才会出现在时皇后的昭纯宫。
我想,我做的一切,想必皆已传到太后的耳内吧。
新帝登基后,二皇子虽被封为信王遣往封地,但依旧得到各藩王的支持。新帝并未采取行动,想来一是为求个好名声,二是朝政被太后一党把持多年,一时之间,他没有办法下手惩治吧。
看似平静的朝廷,并未像前朝武帝初登帝位之时大开杀戒,但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只怕是更为剧烈。
这几日风轻云淡,头上的伤口也渐渐地好了。想到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我难免心情大好。自上次侍寝之后,夏侯辰便没有再传唤我,想来他把心中的怒气宣泄了之后,便不再把我记在心上。我自是乐见其成。按照计划的发展,最多一两个月,我便会找到另外一条出路。
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云锦青帐。玉色帐钩被晨风一吹,下垂的翡翠珠子便叮当作响,有如玉珠落盘。
窗外尚有明月西斜。
素洁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弯了腰,在帐前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吧。”
我缓缓地坐起了身,问道:“今日是向皇后请安的日子?”
素洁点了点头,“娘娘每到这个日子便从四更天就开始打扮了,今儿个可有些晚了。”
我揭了青帐懒懒起身,道:“不晚,我总归落不成最后一个。”
每次宫内妃嫔在昭纯宫相聚,师媛媛总是最后一位,早惹得众妃嫔不满,她却依然故我,着实让我佩服。
“娘娘,今日梳个反绾髻罢。衬上尚宫局送来的紫玉攒金凤钗,再穿上那件荷花渐次而开的百罗绣裙,既显了娘娘的美态,又不会太过突出。”
素洁最近会察言观色很多,我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就依你罢。”
罗裙尚配玉钗凤
素洁甚少得到我的赞许,听到此言,喜不自胜地去准备了。我略有些奇怪:素洁虽说入宫未久,但宫内是一个极大的染缸,她跟在我身边已有几个月了,应该听闻了我的处境,为何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
等她放好衣裙配钗,我忍不住问道:“素洁,这些日子,跟着本妃,可受了委屈?”
素洁慌得忙跪下,“娘娘,奴婢怎么敢叫委屈?能侍候娘娘,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气。奴婢初入宫时,得知侍候的是您,不知有多高兴呢。奴婢入宫前是宝器坊的制钗丫环,因得手巧,才被选入宫的。娘娘以前制作的几件梳金翡翠,流传了出去,被宝器坊收藏,依此打照,仿制品成为民间趋之若鹜的东西。娘娘的大名,在奴婢听来,却是如雷贯耳呢!”
我提起了兴趣,没想到我制作的珠钗在宫内看似平常,在民间却被推崇,于是问道:“是什么样式的珠钗传出了宫去?”
素洁道:“有一对双翠翘的鸳钗,步摇玉搔头,以及攒玉象牙梳…”
素洁如数家珍地说了出来,让我略略有了些印象。这几样小东西,却是我好几年前做出来的。想来后面有了层出不穷的新款,这几样老款就被某位妃子随手打发了,没曾想在民间得到如此的重视。
可那又怎样?我永远也走不出皇宫这个金子打造的笼子,而我,也只适合于生长在这里。
既成了主子,那以前帮人制钗制衫的往事,反而成为人人取笑的源头。
我懒懒地打断了素洁的描述,道:“叫素环进来。今儿个,让她跟我去昭纯宫罢。”
素洁脸上的兴奋之色消失不见,只得微敛了衣裙,前去叫她。
素环听闻我带她去昭纯宫,略有些惊异,抬头望了我一眼,因前几次我都是带了素洁去的,除却第一次,从未带上过她。
我仿若未见她脸上的神色,只道:“走吧。”
宫轿已在门口等候,我坐上轿子,素环跟在轿旁,一路向昭纯宫而去。在路上交汇之处,偶尔可见其他妃嫔的轿子也行在路上,我自是得让她们先行。她们的排场比我大了很多,至少也有三四人随侍轿旁,不像我只有素环一个。
当我揭开帘子,看到昭纯宫金黄色琉璃瓦铺顶的时候,却发现早有三三两两的轿子停在了昭纯宫的宫门前,妃嫔们从轿子里下来,脚踩在汉白玉的石阶上,谈笑甚欢地走进了昭纯宫。因我在路上让道给其他妃嫔,居然是倒数第二入宫的,只比师媛媛早了一点儿。
所幸的是,我跟着其他妃嫔入了座,倒不是那么打眼。
皇后今儿个没像第一次与妃嫔们见面那样,一早就坐在了主座之上,等众妃嫔齐了,才听到太监的宣喏:“皇后娘娘驾到。”
一阵珠环佩响,我望过去,微微有些吃惊。皇后梳了一个高耸入云的鸾凤髻,饰以金翠凤凰,穿着暗红色的九凤朝旭裙,整个人既庄严大方,又美*人。让我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时凤芹鸾凤髻上所插金翠凤凰,虽款式稍作了些改变,凤凰嘴里加上了含有水钻的垂珠,但我认得清楚,这个物件儿,可不正是以前的上官皇后而今的太后所有的。
看来时凤芹在后宫羽翼渐丰,从她脸上的笑容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表情自然而然地褪了几分初到之时的纯和谦让之色,增加了几分威仪。
这个时候,师媛媛才在随行宫女的陪同之下,缓缓地走进大厅,向皇后行了大礼之后,坐在她应坐的位子之上。
由于今天皇上没来,众妃嫔不用使尽浑身解数引起皇上的注目,席位上倒也莺声燕语,一片和谐。坐在我旁边的施美人凑了过来,问了几件有关首饰搭配的问题,又说自己的珠钗时日年久,有些珠子轻脱,珍珠掉色,不知可不可以补。我自然满口应承下来,完全忽略了她语气之中轻蔑之色。
施美人一开了头,便有好几位坐在我身边的低等妃嫔全都凑了过来,有的问起了衣裙,有的问了屋子里的摆设可有什么犯冲之处。我言无不尽,自然引起了坐在主位的皇后的注意。师媛媛坐在皇后的下首,她一向与皇后无话可说,注意到我这边的小小骚动,便回过头对皇后道:“皇后娘娘您看看,宁选侍可真受人欢迎呢,忙得连点心都来不及吃上一口。”
月容华一向是皇后那边的,妃位比师媛媛低了一级,坐在师媛媛的身边,闻言用绣帕捂了嘴笑道:“听说那一日,皇上还开了恩典,特意叫了宁选侍去师昭仪的栖霞阁绣上裙子上的鸟眼,皇上对姐姐可真是恩宠。”
师媛媛脸色略有些发白,一声不发地只顾用紫檀筷子夹了一块点心来吃。
月容华却不肯放过她,继续问道:“可不知师昭仪后来穿了那件绣好眼睛的百鸟裙舞了没有?想必是舞过了吧。可想而知,师昭仪舞起来必是百鸟齐飞,活泼灵动。今儿个皇上虽没来,可我们姐妹们相聚也高兴,皇后娘娘必定也想再看看师昭仪穿上那件百鸟裙一舞吧?”
时皇后果被提起了兴趣,道:“那百鸟裙想必在栖霞阁吧?本宫叫人取了来,左右无事,师昭仪不如一舞?”
师媛媛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这时妃嫔们见这两位挑起了话头,箭箭直指师媛媛,早熄了在我那里取经的兴趣,个个停了话语,眼望这边。师媛媛那啪的一声,响在大厅之内,特别的刺耳。
时皇后脸色一变,笑容收敛,正要发话,却见师媛媛出列向时皇后行礼告罪道:“皇后娘娘,臣妾一时失手,惊扰了娘娘,可这皆因臣妾内心惊慌,不知如何回答皇后娘娘才好。那百鸟裙当天晚上就被皇上拿走了,实不在栖霞阁。”
我忽然间明白,月容华挑起话头,皇后故作兴趣,师媛媛道出真相,所有一切的矛头皆指向了我。我只是不明白,皇上也不过宿在我那里一晚而已,我并未有专宠之嫌,为何就碍了皇后的眼了?难道,皆因我全无背景的身份,所以被皇后挑来杀鸡给猴看?
又或许,新帝从我这里发掘不出什么价值,所以暗示皇后可以下手除去了?
我知道,像我这样低等的妃嫔,既未受宠于皇帝,皇后是可以随便找个理由除了的。像上一次师媛媛承恩,皇帝后来却到了我的兰若轩,这便是惑主媚上的罪行。宫里头的人如想要人死,什么样的罪名都可捏了出来。
我心中百转千回,知道我如果不采取主动,便再也没有机会,便缓缓地出了列,跪下,向皇后道:“皇后娘娘,皆因当晚时日短,那条百鸟裙尚未绣好,所以皇上派人从栖霞阁拿了出来,送到臣妾的兰若轩。可臣妾愚钝,却把那百鸟裙绣坏了。虽然皇上没再提起这件事,可臣妾暗自羞愧,一时之间未来得及向师姐姐详报,望皇后娘娘恕罪。”
时皇后听我的语气之中提起了皇上,微皱了一下眉头,正要说话,月容华便轻笑道:“宁选侍以前可不知怎么当的尚宫,简单的一条百鸟裙都绣坏了。皇上既不怪罪,我们也不便再拿这事说了。”
她这句话如火上浇油,周围的妃嫔个个露出不平之色。时皇后微皱了眉头,道:“听闻当晚皇上原本宿在栖霞阁的,后面却去了兰若轩,不知是也不是?”
我跪在地板上,垂头暗想,果然来了。
我忙伏地磕头道:“皇上去了臣妾的兰若轩,原只因为臣妾院子里的兰花又开了不少,皇上听闻了,才想过去看看的。臣妾的兰若轩,原是当年为兰贵人培育兰花的地方。当年兰贵人宠冠后宫的时候,臣妾年龄虽小,也听闻过此事。兰贵人后来获罪死于冷宫之中,兰若轩的兰花便无人看管,渐渐凋零了下来。后来臣妾居于那里,闲来无事,使人照料兰花,却想不到那娇贵之极的蝶蕊竟盛开了。可见虽说人已去,但留下的东西好的却是依旧是好的。花是这样,珠钗也是这样。略加一点儿东西,改一下款式,旧东西便发出新的光彩来。旧人虽不好,可也怪不到东西身上,只因有些物件儿伴随旧主,却也是身不由己。”
我微抬起头,眼角余光望了一下皇后,却见皇后用手指轻拂了一下头上插的金翠凤凰,良久没有出声。
月容华等一众妃嫔却不知道我绕了一个大圈,不责己罪却谈起兰贵人的兰花是为何意,一时间便怔住了,倒没有人再咄咄逼人。
正如我所料,时凤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没有再纠缠于这一件事,反而扯开话题,谈起其他来。其他妃嫔惯会见风使舵,见时凤芹都不再提起了,便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再提这事。而直到宴席结束,夏侯辰也没有到场,妃嫔们便意兴阑珊起来,宴会很快地散了。而我,却被时凤芹以凤钗金线易脱为由留了下来。
我知道,她听懂了我的话,我等待良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当我走进内堂的时候,时凤芹手上正把玩着那支加了水钻点珠的金翠凤凰,透明的水钻如雨珠一般在她手里跳动。我依例向她行了礼,她则叫人给我备了座儿。
把金翠凤凰放在旁边铺了锦绣的紫檀盘子里,她这才笑道:“宁选侍不愧以前当过尚宫,一眼就看出这金翠凤凰的出处。依律法,这东西她便不能再用了,由内侍监收了回来。可我实在喜欢这物件儿的精致手工,因而叫尚宫局改了呈上来。如今尚宫局没有你主持大局,也不知改得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