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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

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当真!”

“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

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广密教。”

“不过——”

高阶真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国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对于日本国,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日期。

如果现在任意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

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没想到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高阶真人人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阳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正是顺宗驾崩第三天之后。

在此忙乱时期,高阶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因此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也不知所措。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即使因形势上而情不自禁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会对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了。”

怎么可能——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

他只是如此问。

“是的。”

空海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这全是事实。

停顿了一阵子,“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

正如空海所说。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国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时间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国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嗯——当高阶真人陷于沉吟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

“空海…”

说话的人是逸势。

空海一看,逸势血色全无,一脸苍白。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

逸势的声音大了起来。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话——自己就会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在此大唐的话——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倘若带来的钱花光或被偷了,也只有饥寒而死。

即使钱用光了,在此长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门最上位之人。

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也没赚钱本领。

不,饿死之前,或许,自己会不停地思慕日本、思乡而死吧。

“变成孤单一人,我大概会发狂而死吧。”

逸势走投无路地说。

逸势本来面向空海,继而转向高阶真人。

“拜托您了。”逸势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势也想请愿返回日本。”

逸势眼中,扑簌扑簌落下豆大的泪珠。

一旦说出口,再也不可抑止。

逸势像个孩童般耍赖,“拜托您了。”

“拜托您了。”

双手扶地如此说。

这位心高气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倒是头一回。

那东海小国。

小国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宫廷世界。

逸势不顾羞耻地想回去,回到那个逸势曾经瞧不起的世界。

“拜托您了。”

逸势说。

此时,空海所写上陈皇帝的奏文,见诸《性灵集》。

题为《与本国使请共归启》。

留住学问僧空海启。空海器乏楚才,聪谢五行。谬滥求拨,涉海而来也。着草履历城中,幸遇中天竺国般若三藏,及内供奉惠果大阿阖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刚界大部之大曼荼罗,沐五部瑜伽之灌顶法。

忘食耽读,假寐书写。大悲胎藏金刚顶等,已蒙指南,记之文义。

兼图胎藏大曼荼罗一铺。金刚界九会大曼荼罗一铺(及七幅,丈五尺。)写新翻译经二百卷,缮装欲毕。

此法也,则佛之心国之镇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脱凡入圣之墟径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运,三密之印贯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乡,引领皇华。白驹易过,黄发何为。今不任陋愿。奉启不宣。谨启。

须臾之间,空海写就此篇奏文。

文章虽短,却言简意赅。

所谓“十年之功兼之四运”。

说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运”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一般需花费十年习得的事,自己一年功夫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难为情地写道。

“白驹易过,黄发何为。”

岁月犹如白驹易过,转瞬间,青年黑发骤黄,变成了老人——此话已超越单纯修辞,而是空海亲身的感受吧。

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后,逸势一脸憔悴,来到空海住所。

“写不出来。”

逸势开口。

写不出奏文。

该怎么写呢?逸势一点头绪也没有。

“昨天,在鸿胪馆拜读了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该怎么写?完全理不出头绪来。”逸势失魂落魂地叹气说道。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他已完成留学目的。

逸势却没有。

这不得不考虑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势求取儒教的不同。

所谓佛教,它既是一个思想体系,也是一种仪式,也有灌顶传法作为证明的作法,儒教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如果此奏文失败,便没有后续了。

空海将偕同高阶真人回国。

至于下回遣唐使船何时会来,谁都不知道了。

逸势从日本启程出发时,便已传出“废止遣唐使船”的言论。

“下回,何时会来,就不知道了。”

高阶真人曾对逸势说。

事实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时三十二年后的承和五年(八三八年)才来,对空海来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无缘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结果,逸势写不出半个字,便前来空海住所。

“空海啊,拜托你!”逸势俯首致意。

“你帮我写吧。”

逸势脸颊消瘦,双眸却散发出亮光。

这个时代,习惯上,代笔是自然可行的。

当时,文字读写,并非像今日这般普遍。有人能读不会写,即使会写,大多数也只能写几个字。舞文弄墨,是一种特殊才能。

然而,逸势以日本留学生身份来到大唐,必然兼备读写之才。

在大唐,也有人称他为“橘秀才”。

这样的逸势请托空海代笔奏文,大概也是万不得已了吧。

“目前为止,你写的文章,几乎无事不成。在福州时也是这样。”

逸势说的,是空海、逸势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风雨袭击,干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福州的事。

“那时,葛野麻吕写了好几次奏文都没有效果,你提笔写了后,不就上陆了吗?”

逸势认为,空海写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动人心的咒力。

“拜托啦。”逸势恳切请托。

“这样做,好吗?”

“当然好!”

考虑了片刻,空海说:“这个很难办。不过,总有办法可想吧。”

“有吗?”

“嗯。”

空海点了点头之后,思索般环抱着胳臂。

“这事没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过关,这通奏文,内容对你来说很不利。”

“没关系。”逸势坚决地说。

“那我就帮你写,只是,我和你的奏文笔迹不能一样,所以,我写好之后,你得再誊写一次。”

“应该如此吧。”

“到时候,你可别恨我。因为我现在要写的内容,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你写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现在就帮我写吗?”

“现在写,早点上呈比较好吧。”

说毕,空海便就地写起逸势的奏文。

此一文章,以《为橘学生与本国使启》为题,同样见诸《性灵集》:留住学生逸势启。逸势,无骥子之名,预青衿之后。理需天文地理谙于雪光,金声玉振缛于铅素。然今,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且温所习,兼学琴书。日月荏苒,资生都尽。此国所给衣粮,仅以续命,不足束修读书之用。若使专守微生之信,岂待廿年之期。非只转蝼命于壑,诚则国家之一瑕也。今见所学之者虽不大道,颇有动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抚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国。尚彼遗风,耽研功毕。一艺是立,五车难通。思欲抱此焦尾,奏之于天。今不任小愿,奉启陈情,不宣谨启。

“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

日本和大唐之间,迢迢山川阻隔,自己还未能通晓语言——空海帮逸势这样写道。

而且,“资生都尽”。

盘缠都用光了。

目前仅仰赖大唐国所给的衣粮,勉强维生。

“非只转蝼命于壑——”

“蝼”指的是蝼蛄。

空海将逸势自身比喻为蝼蛄。

我或将如蝼蛄被丢弃在山沟底下,这难道不是大唐国的一大遗憾吗?儒学虽还未学成,多少还学得音乐琴律。音乐虽然不是什么大学问,却霆力万钧,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满心期待,将此妙音流传日本。

且应允我返回日本吧。

奏文大意如此。

阅读空海当场写就的奏文,逸势一副脸上无光的模样。

“逸势啊…”

空海才刚开口,逸势就打断他的话头,“空海,没关系。”逸势说。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逸势勉强挤出笑容。

写此奏文的时候,空海自身所设定的想法,会依书写而衍生出下一个想法,然后,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驰。

走笔——大概就是这样吧。

然而,抽离逸势的感情,光就文章本身来说,空海写得十分漂亮,想要增减都不可能。此点,逸势十分清楚。

逸势将空海帮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不过,我想对你说句话。”逸势喃喃自语。

“空海啊,你的缺点就是文才太好了。”

不久之后,空海前往晋见宪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