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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师父所说没错。反正命已不保,抢救也无济于事。”

白龙开口了。

仿如求救一般,丽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摇头非点头地望着丽香,喃喃说道:“谨遵白龙大师所愿…”

丹翁将白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

“继续吧。”白龙气若游丝地说道。

空海再度望向黄鹤。

“刚才你说,曾听大猴说过。”空海问。

“没错。”黄鹤答道。

“这么说来,大猴是…”

“我的仆人。”

“什么?!”

叫出声的,不只空海。

逸势、白乐天也同声惊呼。

“我啊,这五十年来,一直以尸解法沉睡…”

黄鹤用干枯的声音解释。

“每十年醒来一次。这回是第五次醒来。”

仿佛等待谁来问话,黄鹤环顾众人。

无人出声。

大家都在等待黄鹤继续说下去。

“我使弄人让自己醒来。靠着法术,操控那人。每过十年,他就会回到原地,从我沉睡的后脑拔出针来…”

黄鹤缓缓落座,继续说道:“拿酒来…”

玉莲递给黄鹤一个琉璃杯。

黄鹤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莲斟上葡萄酒。

黄鹤把鼻子凑近,嗅闻葡萄酒的香气。

“真是香哪…”

举杯凑至唇边,黄鹤仰头一饮而尽。

松皱的喉头,喉结二度上下。

黄鹤将酒杯搁在绒毯,放开了手指。

“那人平时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会想起。想起来时,就会回到我这儿,拔出针…”

“十年之间,万一那人死了呢?”空海问。

“那我大概会睡上一百年,干枯而死吧。若是那样,也就那样了。万一我暂眠的墓地崩坏倒塌,一样活不了。不过,我还是设法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下了什么工夫呢?”

“比方说,找个像大猴这样强壮的人来操控。暂居的墓地,也尽量挑选不会引入注目的地方。”

“——”

“比如说,此华清宫——”

“这里吗?”

“在骊山。”

黄鹤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玄宗那家伙在玉环醒来时,为了暂时安置她,在骊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宫。”

“——”

“隐密的行宫地底,盖有石砌的密室。知道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将它当作是沉眠之所。”

黄鹤再度拿起酒杯。

却没举杯饮用。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红色的酒看。

“这还需要些必备之物。”黄鹤说。

“必备之物?”

“就是血。”

“血?”

“沉眠时间长达十年,就算身体涂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会散失。为了补充水分,也不得不补充食物。”

“——”

“唤醒我的人,便成为我醒来时的供品。”

“所以说——”

“醒来之后,我当场便杀了他,然后吸食他的鲜血。”

“什么?!”

“大约生活一年之后,我会继续寻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这样反复进行。”

“但是,大猴呢?”空海问。

“你是说,我为何没吸大猴的血吗?”

“嗯。”

“因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

“子英?!”

“没错。有个男人尾随大猴,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吸食他的血…”

玉莲惧怕得脸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觉竟坠落地面。

瓶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

“那一刻?”

“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

“——”

“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

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

“那高力士呢?”

追问的人是空海。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孔,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

“喔——”

黄鹤叫出声来。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

“是的。”

“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

“此事也写在信中了。”

“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

“送终之人有谁?”

“仅有月光和我。”

“——”

“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

“喔…”

“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竞双手紧握那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

“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

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谁也没有出声。

都在静待黄鹤下文。

“如幻似梦的…”

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泪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梦的一生…”

“——”

“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

“为什么?”

“喔,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

“是的。”

“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的结局。”

“——”

“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

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梦想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禄山的、杨国忠的、晁衡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

“师父…”

开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泪流满面。

“您看!”

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牡丹之花。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什么…”

黄鹤哽咽无声。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难、难道、难道她是…”

黄鹤挺起身子。

“是玉环。”

丹翁说道。

“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

“什么?!”

“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

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

“没想到——”

“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是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

“——”

“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

“什么?”

“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是我们劝住她的…”

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

“——”

“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

白龙边说边流泪。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

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做什么道具吗——”

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官。”

“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

丹翁没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

“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