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能说,谁对或谁错了。任何人都错。任何人也都对。所谓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不到悠悠岁月如斯逝去。
手握权柄的皇上,会比天下人都来得幸福吗?时时刻刻穿戴华服丽饰,被众多婢女、宦官服侍的贵妃,她生前真的很幸福吗?幸或不幸,无法用身份高下或权力有无去揣度。
我们为了多少私心任性的事,而庸碌地活了过来呢?又把多少人逼入绝境了呢?啊,一切都是一样的。
此刻在我眼前的黄鹤,也是一样的。
黄鹤也为了无尽的憎恨哀伤,而虚度了一生。
为了愈合哀伤,结果所做出的行为,竟只带来了更大的哀伤。
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满布皱纹、干瘪如猴的老人,涌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爱怜。
仔细端详,说完这番话的黄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上许多。
站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个寒酸的老人。
“玉环…”黄鹤喃喃说道:“你在石棺中醒来时,是如何难受、如何害怕啊?此时,我全明白了。把你挖掘出来时,攻击我们的妖物们,都是你的恐惧情绪因我所下的咒而变幻成形的。”
我拼命睁开因眼翳而模糊了的双眼。
“黄鹤啊…”
我呼唤着。
“黄鹤啊…”
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我只是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黄鹤啊…”
黄鹤用他黄浊的双眼凝望着我。
我的眼睛涌出温热的东西。
泪流满面。
“黄鹤啊…”
我一边哭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我的兄弟啊…”
“——”
“我真的爱你呀…”
我如此喃喃自语。
一瞬间,黄鹤用惊讶的眼神望向我。
灯台烛火,在黄鹤皱纹深刻的脸上通红地摇曳。他的眼睛映照出火红微光。
“高力士啊…”
黄鹤嗫嚅道。
那声音温柔得出人意表。
“你竟说我是你的兄弟?你竟说你爱我?”
我看见黄鹤唇边闪现淡然的笑意。
黄鹤任由眼中垂下泪珠,直看着我。
“高力士啊…”
“——”
“高力士啊,高力士啊,我失去杀你的气力了…”
“——”
“即使不杀你,你这条命也不长了…”
“应该是吧。”
“恐怕无法撑到长安了…”
“我知道。”
“就此打住吧。”
“也是。”
“你就在此一死吧。”
“嗯。”
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同意黄鹤的说法。
“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旅途中,这是命。”
“——”
“高力士,你放心吧。”
“放心?”
“我也快死了。你先走,等我来——”
“等你来?”
“我有一件事还没办好。”
“还有一件事?”
“我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善后。”
“什么事?”
“你最好不要知道。”
一缕幽魂般,黄鹤缓缓起身。
他弯腰驼背向窗口走去。
“你去哪儿?”
我在他身后追问。
“去我的葬身之地…”
黄鹤嗫嚅说道。
“葬身之地?”
“是呀,说到葬身之地,早注定在哪里了。葬身之地…”
黄鹤手倚窗台,“高力士…”他背对着我,呼唤说道。
“什么事?”
经我追问,黄鹤沉默了片刻。
“真是高兴…”
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我看见黄鹤的肩膀微微颤抖。
“黄鹤…”
正当我呼唤他时,“后会有期。”
刚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他穿窗离去了。
“黄鹤。”
我仓皇起身,步履蹒跚地赶至窗边。
我在心中呐喊——别走!黄鹤,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贵妃、皇上都…
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黑暗的夜色中,一轮西斜明月,微弱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看不到任何人影。
很长一阵子,我定睛凝视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内心深处。
真是高兴——黄鹤临走前,留下了这句话。
晁衡大人。
黄鹤所说的高兴,究竟是什么呢?是两人今晚的长谈?不。
我知道答案。
黄鹤所说的,是我们彼此共度的这段时光。
我十分明白。
那过往的日子。
绚烂不已的岁月。
黑暗中,依稀可见那场宴会的盛况。
李白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贵妃起舞的那场宴会。
晁衡大人,你也参加了那场宴会。
连当时的乐音,似乎都还回响在我耳际。
那段梦幻的过往。
安禄山之乱时,远走蜀地避难的事。
在马嵬驿途中所发生的事。
华清池的前尘往事。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一场空梦。
晁衡大人。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出于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爱怜的生物啊。
“黄鹤…”
我也对着黑暗喃喃自语。
“真是高兴啊…”
此话随风消融于黑暗之中,随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晁衡大人——这是我最后想对您说的话。
两三天内,我将走上黄泉之路。
而您也无法回到倭国,成为必须在此大唐终结一生的人了。
我则是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却在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结束罪恶一生的人。
如今我所担心的是,在华清池失去踪影的贵妃。
她还在人世吗?她和白龙、丹龙,还在大唐某处一起生活着吗?黄鹤临走所留下的话,是否与此有关呢?人毕竟无法在得知所有挂意的答案之后,才踏上黄泉之路。
一如黄鹤所言,不论何时撒手,终归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人都是怀抱着种种担心、遗憾,而突然于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结束生命的吧。
何况你是远自倭国而来、羁旅于此的异国之人。
你该会多么怀念故国山河啊。
说来,我是来自遥远岭南之人。
幼时即被去根,为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买下,献给则天武后。
此后,我成为宦官高延福的养子,改姓高。
能够出人头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牵连大唐王国的秘密,更是当时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灯火已愈来愈微弱。
一如烛残灯枯,我这条命也快要走到尽头。
该是搁笔终卷的时刻了。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时,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我想,或许您也可能收不到这封信,祈愿敬祷,此信能顺利交到您手中。
此致晁衡大人 宝应元年四月 高力士谨志于朗州
十二
关于高力士之死,《旧唐书》曾如是记载:宝应元年四月,会赦归,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国事,始知上皇厌代。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
所谓“厌代”,是指天子驾崩。
高力士享年七十九岁。
流放巫州期间,曾残留以下诗作:
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第三十四章 荔枝
一
惠果端坐在护摩坛前,一直在念咒。
惠果的唇舌动个不停,一整天几乎未曾稍歇。
偶尔因进食、排便、睡觉才会起身,其他所有剩余时间都在念咒。
仅在惠果起身退席时,才由他人代替惠果念咒,但为时十分短暂。
以惠果为中心,左右坐着帮惠果念咒的僧侣。
志明和凤鸣。
护摩坛中央设有火炉,炉内火焰燃烧不绝。
火焰之中,不断投入写有咒语的护摩木片。
惠果两颊瘦削,任谁都看得出来。
仿佛刀剜一般,脸庞已塌陷下来。
尽管眼窝凹陷,眼眸中的黄色瞳孔却炯炯有神。
房内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臭味。
腐肉所散发出来的臭味。
火焰味夹杂腐肉味,变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
腐肉放在护摩坛彼方,大日如来佛像面前。
肉块份量极多。
约莫一个成人重量的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