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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剑射穿第四颗梨子时,聚集的人潮早已沸腾,刚开始是叹息般的低声欢呼。

欢呼夹杂着两种情绪,一是所期待的意外并未发生;一是因为没发生,反倒松了一口气。真正欢呼声响起,是原本最后的那一次。

当观众欢呼声安静下来时——映入我眼中的,是皇上和身旁贵人在交谈着某事。

谈话终了,如同先前,玄宗又倚靠在椅子上。

仿佛等待此刻来临,一直与玄宗交谈的贵人向前跨出一大步,“皇上说,你们的技艺真是了不起,不过,这应该只是平常所表演的——”

贵人如此说道。

“光是一般的把戏,无法赦罪。因此,皇上又说——”

皇上到底又说了什么,围聚的众人,为了听清楚下文,全都竖起了耳朵。

“皇上说,现在你再射一次梨给他看…至于射梨的方式,皇上吩咐,要与方才不同。”

贵人接着说明与刚才不一样的射梨方式。

首先,他伸手指向附近一棵大柳树:“让女人站在那柳树前,背部和后脑勺,必须紧紧贴在柳树上,还得用布绑紧,头部不许离开树干。额头的梨,也同样用布绑紧,不能让它离开前额…”

贵人这样说着。

“就用这方式,像刚才一样,用短剑射给大家看吧。”

贵人一边说明,一边望着胡人男子。

“懂了吗?你只有一次机会。射中了,就可以赦免;射不中,两人当场处死。”

说毕,贵人望向皇上。

皇上迎着他的目光,满足般地点了点头。

贵人此时所说的,无疑正是皇上本人的想法。

换句话说,皇上和我一样,也发现胡人掷剑射梨的微妙招数了。

让女人后脑勺紧贴树干,并且固定不动,是为了不让她施展此一微妙动作。

如前所述,此一把戏是由两方组成,一是男人的本领,另一则是女人面迎短剑时的调整动作。彻底阻绝其一之后,两人还能顺利进行吗?当然,单以短剑射梨,对胡人男子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问题不在能否射中,而在于他投掷出手时的力道。

“如何?”

即使再问,答案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做!”

不用说,男子点头同意后,围观人墙又是一阵欢呼。然而,欢呼声中,似乎又掺杂着期待目睹令人不安和恐怖的东西。

所以——士兵先将女人绑在树干,固定住她的头部。

再用布条将梨子紧系于其前额,避免掉落。

一切准备就绪,男子站到女人面前。

一看就知道,前所未有过的紧张,此刻正布满胡人幻术师的全身。

男子的脸孔顿时失去血色,表情整个凝重了起来。

他不停地舐拭干燥的嘴唇,摆出掷剑架式又放下,晃动肩膀调整呼吸。

由男子的模样可知,掷剑穿梨的把戏,女人的协助非常重要。

或者说,我感觉女人比男子显得镇定。

“放心,一定行!”

女人出声鼓励,男子却显得迷茫。

男子的迷茫不安,仿佛也依附到了女人身上。不久,女人表情明显起了动摇。

这种不安与紧张似乎也转移到旁观的一方,我的手心因为渗出汗水而濡湿了。

不久——男子觉悟了般地吐了一口大气,一边深呼吸一边握住短剑,全神以待。

男子双眼上吊,额头汗珠浮流,宛如鬼相。

“喝!”

锐不可挡的气势中,短剑自男人手上掷出。

此刻,我不由得吞下呼叫声。

因为男子掷剑的速度,比先前稍微快了一些。

看热闹的众人,在下一秒时,爆发出了吼叫声。

短剑射入梨身之际,女人头部颓然前倾,梨子与额头之间汩汩涌现红色液体,而后自女人鼻端滴落地面。

士兵们慌忙趋前,解开女人额头的布条,梨子却未掉落下来。

原来,短剑贯穿梨身,已剌入女子额头。

女人瞪大眼睛而死。

男子并没有走近女人身边,始终呆立原处。

不久,他蹒跚步向女人,曲膝抱起尸体。

“啊,这…”

男子喃喃低语。

“啊,这、这到底…”

先是啜泣,继之转为野兽般放声痛哭。

怀抱着女人,男子抬头望向皇帝,“不过是几颗瓜而已,竟然这样…”

那声音极其骇人,让旁听者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气。

“我们高昌国,昔日为唐所灭…”

男子喃喃自语。

声音宛如泥水煮沸一般。

“如今,又杀了我的妻子…”

男子转动望向皇上的脸孔,仰视天空。

满布哀痛的脸,似乎微微一笑。

男子露出悲哀的微笑在哭泣着。

此前用来将女人绑缚在树干的绳索,掉落在男子身旁。

男人放下尸体,让她仰卧地面,拾起眼前的绳索,再度凝视玄宗。

“刚刚各位所看到的是射梨的技艺。一不留神,杀了爱妻,这都是我的错。”

男子哭着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我升天,请求天帝赐还妻子性命,重回人间吧。”

男子边说边将绳索卷成一圈,放在落地的两膝之前。

男子低声念咒,绳端瞬间像蛇头一般,从盘绕的绳圈中扬抬起来。

他继续念着,绳索滑溜地往上升去。

“喔!”

围观人群不知将会发生何事地发出惊呼。

绳索继续往天际上升。

伸展出去的绳索,早超出原来长度,残留在地面的,却看不出有任何减少。

最后,上升的绳索彼端终于消失在天际。

“那,此刻我就升天吧。”

男子起身,任由泪流满面,伸手抓住绳索。

他以双手握住绳索,并以脚缠夹,开始攀爬。

男子的身体,很快上升到手够不着的高度,未几又升至屋顶高度,最后攀到比干佛洞崖壁更高之处。

然而,绳索仍继续向上伸展,男子也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打算。

男子身影变成豆粒般渺小,不久,便穿入飘浮天空的云端,和绳索一起消失了。

士兵和贵人们终于回过神来,首度察觉发生了什么怪事。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看热闹的众人和我,均已中了胡人幻术师的幻术。

激动的哭喊声,突然自天而降:“啊,若是我自己一人,随时都可逃走,只因爱妻被你们当作人质,才无法…”

确实是那胡人的声音。

“皇上,我恨你!”

令人凝血般骇人的声音,自天际传来:“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

听到那声音,士兵们拔剑在手,团团护卫住皇上。

士兵们似乎认为,胡人其实并未升天,而是躲在某处,正想对皇帝不利。

然而,千真万确地,绳索迎向半空,宛如木棍般竖立着,声音自上流泻而下:“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

这个声音传来时,“呀!”一名士兵朝绳索砍去,绳索却没断,只是弯曲了。

不过,仿佛以此挥剑为暗号,绳索又滑溜溜地从天上掉落下来。

待绳索全部落地后,仔细一看,那绝非可以升天的长度,只是原来长短而已。

除了浮云,空无一物的晴空,远远传来低沉的痛哭声。随后,哭声也停了下来。地面只剩胡人妻子的尸体,以仰卧的姿势,张大眼睛望着天空。

再次与短剑男子相遇时,我并没有马上认出他来。

原因是,距离上次碰面——也就是干佛洞惨剧之后,近三十载岁月已悠悠过去了。正确地说,是整整二十九年。

为何我至今记忆犹新,说起来,都是因为天宝二年春天的那场宴会。

那是何等盛大的一场宴会啊。

杨贵妃总是陪伴在皇上身边。

高力士、李白也在座。

真是让人毕生难忘。

当时,李白即兴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杨贵妃起舞。

安倍仲麻吕大人应该也在席上。

高力士,你因李白脱靴一事而与他失和,也是发生在那场宴会。

当时,我即将启程前往天竺。

一般而言,我都会辞谢出席此种盛宴,然而,一旦出发去天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长安。一旦出了状况,也有可能就此客死异途了。

我心想,此一宴会将可见到平时备受照顾的诸多知交,也就出席了。

话虽如此,那场宴会却恍如一场美梦。

那样极尽人世奢华之美的世界,原本与我这样的人相距遥远。

不过,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仍情不自禁心驰神荡。

若将那场宴会视为人间心力的流露,则可说跟密教并非绝对无缘了。

不过,此事暂且搁下,那并非今天我所要谈论的。

现在我不得不说的是,关于那位掷剑胡人男子的事。

宴席上,我和旧识们一一打招呼,却发现有一奇特人物置身其中。

我感觉哪里见过他,却想不出是何处——宴会中那张脸给我如此的感觉。

明明应是初次相遇,却像在某处见过。

不过,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

明明见过对方的脸,却想不起其人为何?也或许,对方是其他人,脸庞或表情却跟自己熟悉的人神似。

与这样的人相遇,其实不足为奇。

然而,那人给我的印象,却跟上述感觉完全不同。

很显然地,过去,那人肯定曾让我留下深刻印象。明知如此,当时的我却不知其人为谁,也就是说,他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过,我曾留有强烈印象…

我一直认为,记住他人容貌的能力,自己实远胜于别人。

只要碰过面、谈过话的人,我一定记得。即使见过干人万相,也从不会忘记。

因为我看人,并非只看其外貌而已。我还会看面相及入相。可以说,人的容貌鼻眼等等,不过是观察整体入相时的一扇窗而已。

更清楚地说,人的脸型、眼珠颜色、牙齿排列,都只是一时的存在,且经常在变化之中。

但是,人相却难得发生变化。

对我而言,过去明明曾遇见过,却想不出他是谁——表示这一定是极为久远的往事。

此人一身道土装扮。

身旁还有两位年轻道士随侍列席,他们警视四周的模样,绝非泛泛之辈。

乍看之下,只是个不起眼、到处可见的老道士,我却感觉他维非普通道士。

“那位是何人?”

我向凑巧站在一旁的晁衡大人探询。

晁衡大人回答:“那位是黄鹤大师。”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原来那就是黄鹤大师。

虽是初见,关于黄鹤的事,我却早已耳闻。

据说,早在贵妃还在寿王府时,他便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即使贵妃来到皇上身边之后,他也继续侍候着贵妃。

姑且不论其道行如何,他因随侍贵妃而得以参与如此盛会,每未显露任何野心。他在贵妃身边,不乏与闻政事的机会,但听说也只是老老实实服侍贵妃而已…

然而,远观黄鹤身影,我却愈来愈觉得,此人绝非我所耳闻的那种等闲之辈。

沉稳微笑的皮相之下,看似暗藏着令人毛发悚然的恐怖东西。

他是一只深藏不露的野兽。

脸上浮现笑意,朝着猎物逼近的野兽。

虽然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却毫无可乘之隙。无时无刻不在侦察对手的表情或弱点。

宛如放在兔群之中的一匹狼。

而且,这匹老狼因为披了兔皮,周围兔群并未察觉它就是狼。

这样的印象,深印我心。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来,曾在何处与此黄鹤相遇过。

不久,偶然一瞬间,我和黄鹤对上了眼。

黄鹤察觉,我偶尔会将视线移至他身上。

于是挨近旁人,附耳私语某事。

竖耳倾听之人,随即也挨近黄鹤耳畔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