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听了黄鹤的话,我下定决心:
“那我就说吧,黄鹤——”
说毕,我察觉黄鹤的身子在黑暗中往前探出。
晁衡先生,那时我对黄鹤所说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想说给你听的。
十九
陈玄礼来到我的住处,吐露要在逃离长安时申讨杨国忠,这件事我已提过了。
此事我深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过,在此我可坦言,其实有关那事,我只对一个人说过。
如今,那人也已作古了,现在无论我向谁说出此事,也不至于冒犯他吧。
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那人就是不空和尚。
事情发生在我偶然听到黄鹤声音,且陈玄礼到访的翌日。
那天,不空和尚凑巧到宫里来。
本来他人在河西的开元寺,当天是应皇上召唤进宫的。
为何召他入宫,是皇上想让他作法镇压叛贼安禄山的气势。
因为离开长安在即,又听到黄鹤的谈话,加上陈玄礼吐露秘密这些事,吓得我惊慌失措,以至于不空和尚到来时,我也胡里胡涂忘记了。
在宫内见到不空和尚时,当下我便下定决心。
我想对不空和尚全盘说出藏在我内心的一切秘密。
要将这一切都藏在我心里,压力未免太大了,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找人商量,而将此事告知宫中某人,只怕不消多少时间,此事便会传遍宫里。
长久以来,我一直信赖不空和尚。
如果对不空和尚明说之后,还是事迹败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此前,我经常私下找不空和尚商量,也说过一些秘密,他都没有泄露出去。
但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昨晚之事无法对人诉说,才真正令人痛苦不堪,我非得找个人诉说不可。
我招呼不空和尚到我房里,支开旁人,对他说明昨晚所发生之事。
然而,关于陈玄礼的事,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仅对不空和尚说了黄鹤的事。
当我开口说明之时,不空和尚偶尔随声附和,之外,便仅默默倾听我说话。
待我全部说完,不空和尚才说道:
“关于黄鹤,其实我也一直隐瞒着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高力士大人既然对我坦言昨晚之事,我也没理由保持沉默了。”
不空和尚如此声明之后,慢慢说出了以下的话。
第三十三章 敦煌幻术师
一
不空三藏的话。
我生在天竺北地,父亲出身婆罗门,母亲为康居人。
幼年时,我便随同母亲来到大唐。
穿越诸多大漠国度,几经涉水过海,来到唐土时,我已十岁了。
我和母亲曾在敦煌停留三个月余,第一次与黄鹤相遇,便是在彼时彼地。
如您所知,敦煌地处大唐、胡国交界,胡人比长安还多。
走至市街,胡国地毯、壶罐、衣裳等物品,一应俱全。
我乃天竺人氏,相对于胡人买卖,唐人、唐国风土民情的珍奇,更能吸引我的目光。有关细节,在此无须赘述。
敦煌市街,不仅充斥商品,许多艺人也聚集在此,靠街头卖艺维生。
吐火的。
吞剑的。
表演幻术的。
跳舞的。
耍猴戏讨赏的。
弹唱五弦月琴的。
胡唐杂处、人群聚集的敦煌市街,正是这些艺人的赚钱场所。
这些卖艺人之中,有两名胡人。
一位是看似三十岁不到的男子,另一位则是二十来岁的姑娘。
我独自逛市街时,遇见了他们两人。
市街某处人山人海,我颇纳闷。好奇之余,穿进人群,钻至前头,便瞅见他们两人。
两人背对一棵槐树,站在众人面前。
我一眼便看出,他们是胡人。
眼眸的颜色。
皮肤的颜色。
鼻梁的高挺。
无一不是胡人的特征。两人身穿胡服,脚履长靴。
为何我对此记忆犹新?说来有因,两人所表演的技艺真是太厉害了。
一开始,男子先说了一段开场白,姑娘配合动作,背贴槐树而立。
然后,男子自怀中拔出数把短剑。
总共三把。
男子脸带微笑,以漂亮的技法,掷射出了短剑。
刹那间,围观群众一阵惊呼哀叫。
那把短剑,离开男子的手,惊险地插入女子左脸颊旁。
随后掷出的一把,则插入女子右脸颊旁。两次掷射,几乎就是紧逼脸颊。
准头若有差错,必将刺中姑娘头部。
从事这类表演时,艺人多半面带微笑,却徒具形式,几乎都非常生硬。
这对男女则不然。两人脸上所浮现的,是无法形容的笑容,是对自己此刻所作所为乐不可支的那种笑容。
两把短剑如此这般夹住脸颊两侧时,女子挪动右手,也从怀中掏出一颗梨来。
此时,在场之人内心无不暗想,会把梨放在头上吧。
继续掷出短剑、射中姑娘头顶上的梨——这是再精彩不过的场面了。
然而,姑娘并没有把梨顶在头上。
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将梨衔在嘴里。
口中衔梨的姑娘面对观众,前方站着手持短剑的男子。
男子手握短剑,摆好架式。总之,他打算朝姑娘衔着的那颗梨,掷出短剑。
到底怎么一回事?左右也就罢了,万一短剑稍微偏上或偏下,肯定刺穿姑娘的脸或脖颈。
由于方才已见识过男子的本事,所以即使稍有偏失,也不致于暴掷到女子的颜面吧。
令人害怕的是,就算男子身手利落地射中梨,短剑大概也会穿透梨身而刺人姑娘的咽喉深处。
男子掷出短剑时,现场观众一片哀叫,至今历历在耳。
短剑飞掷出去时,速度之快,风啸可闻。然而,短剑却不像挥动的手一样急起直落。
与其说是直朝前方,还不如说短剑宛如画出弧线般飙飞,然后由斜上方插入女子所衔住的梨子。
此刻,观众一片惊呼,或拍手叫好或掷出赏钱,引起莫大的骚动。
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不仅如此,女子从口中取下那颗梨示众,短剑剑锋仅略略突出梨身,丝毫也没伤到姑娘的嘴。
姑娘拔出梨中剑,回掷给男子。
男子凌空握住剑刃,随后举起手来,再度摆出架式。
观众将视线移至两人身上,等着看他们还要使出什么把戏。却没料到姑娘接着要做的事,更令众人瞠目结舌。
姑娘将梨子端举紧贴自己额头之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即使男子如方才般施力得当射中梨子,却也无法避免伤及女子。
因为就算不深,剑锋也已穿梨而过,此时,在梨后端的已非嘴洞,剑锋恐会刺入姑娘额头,视状况,不仅是皮肉之伤,也可能就此命丧九泉。
旁观者叫嚷的骚动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转趋沉静。
仿佛等待中的这一刻到来了,男子挥手掷出短剑。
这回,男子已不像方才刻意快速挥动手臂。
仅在掷出短剑时,稍微撅起嘴唇发出:“咻——”
一声轻微的呼气声。
短剑再次漂亮地刺入梨身。
由于已见识过男子不凡的胆量,短剑能否射中梨子,旁观者早已不再关心。
他们所唯一担心——或说内心某处所期待的是,剑锋到底会不会穿梨而出呢?有几秒钟的时间,姑娘纹丝不动。
她屏住气息,表情木然。
不久,姑娘唇边浮现一抹微笑。
姑娘拿开额头被短剑刺中的梨子示众,众人顿时爆出了叫好声。
剑锋利落而漂亮地刺进梨身。
不用说,比起方才,欢呼声更多,掷出的赏钱也更多了。
不过,我也看出了一件事。
大家似乎并未察觉,我却看出来了。
以梨子承受凌空飞来的短剑时,姑娘稍微动了手脚。比方说,口中所衔的梨子在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的瞬间,姑娘略微把脸向上仰了一下。
如此一来,更加可以让观众以为梨是笔直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
而以额头之梨承受短剑的那一刹那,她的头部连同上半身也向后晃了一下,以舒缓短剑刺入的冲击。
但,这些都是枝微末节。
若非男子技艺不凡,哪里能够完成这样漂亮的表演呢?此后,我又见过这对胡人男女好几次,却从某时起,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我以为他们已移往他处了。因为就算再有人气,在同一地方长期玩弄同一套把戏,早晚也会让人看腻的。
日后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原来两人仍然停留在敦煌。只是,更令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年轻的大唐天子——开元皇帝早已决定,将即将驾临此敦煌之地。
二
此年乃开元二年(七一四年)——年轻的皇上以二十九岁之龄成为大唐帝国皇帝,此时正届满周年。
皇上登基之时,曾下令画师在干佛洞某石窟作画,如今已大功告成。
为了一睹画作风采,皇上决定亲自到敦煌一趟。
据说,此画作精妙绝伦,深获好评,我也童心大发,亟想一睹为快。但未经皇上御览前,朝廷是不会让我们看到真迹的。
皇上一到,我便也可以看到画了。
正如预期,后来我也真见到了那些画作,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了不起。
这些画作取材自《法华经》、《观无量寿经》等佛典,其中《法华经》的画作,将色彩鲜艳的碧绿颜料,巧妙运用在壁面之上。
远方层峰相连的山峦、缭乱盛开的花朵。美丽树木、城壁围绕的都城。
这些描绘,大概也正反映了想将此帝国据为己有的开元皇帝的内心想法吧。
《观无量寿经》画作正中央,端坐的正是阿弥陀如来。
净土上的宫殿,典雅得无可比拟,是一座诸神围绕的净土园,四周配置有观音菩萨、势至菩萨、飞天、舞乐天、迦陵频迦(译注:迦陵频迦,鸟名,另译“好声”,或“和雅”。)等。
此外,也有绘制得比人身更高大的大势至菩萨身姿。
经典中如此记载:“以智能光普照一切,令离三途,得无上力,是故号此菩萨名大势至。”
大势至菩萨头垂长带,顶戴宝冠,穿僧祗支,裹长裾,双臂及膝披挂天衣。胸前垂缀璎珞,相貌端正而丰满。(译注:僧祗支,僧尼五衣之一。佛上身内衣,从左肩穿至腰下,一种覆肩掩腋衣。)在千佛洞无以数计的佛画之中,这些画可说是屈指可数的佳作。
净土的阿弥陀如来——皇上也曾将一己身影与此佛作过比较,此事现在想来,当也毋庸置疑了。
且说,再见到那名男子和姑娘,是开元皇帝仍在敦煌的时候。
那是我出门到街尾市场,购买醍醐(酸奶)的归途。
先前提过的那棵大槐树下,牛车上满载瓜果的男子们,正在纳凉、躲避日照。
共有四名男子。
切剖瓜果,正在大快朵颐之中。
虽说距离成熟季节尚早,那些瓜果却个个硕大香甜,香味几乎都可飘传到我鼻尖。
吃食瓜果的男子面前,有一人正对着他们说话。那人面貌似曾相识。
正是向姑娘掷出短剑的那名男子。不过,男子单独一人,身旁不见姑娘的身影。
我有些挂意,便停下了脚步。
说来,是因为短剑男子面容憔悴、削瘦的缘故。
“拜托!能不能分我一颗瓜?”
短剑男子不时弯腰行礼,哀求吃瓜的男人们。
“没钱可不行。”男人们说道。
“钱的话…”
短剑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点钱,拿给男人们看。
“不够。”
“这一点钱,不能卖。”
“这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呢。”
“你死心吧。”
男人们的回答很冷淡。
“我妻子染病,一直卧病在床。这段日子,积蓄也花光了,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