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
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乱,双眼迷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玉环当时依然明艳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性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
“有个好法子!”
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鹤。
那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法子啊!
黄鹤的法子,是在贵妃身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黄鹤如此说道。
待动乱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日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日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黄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乱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宫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内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血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宫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身上的扎针放松了——
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彼时,黄鹤也高声惊叫了起来:
“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白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宫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黄鹤也从宫里消失,不知去向。
且说——
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黄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宫。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宫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十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
晁衡大人——
安史之乱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
其实那是由我高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白黄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白黄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入宫的理由了。
黄鹤图谋的事——
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黄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换个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毁灭。黄鹤一直图谋的,是大唐彻底的毁灭。
我究竟是在何时得知这件事的呢?要将它写出来,我已气力全无了。
今晚就此搁笔,明日再继续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此之后,我已有两天不曾动笔。
我曾几次从床上起身想要写信,却没有继续提笔的精力。
今天又这样睡过了一天,入夜之后才点起烛火,打算继续写下去。
比起白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气些。
现在总算能够不倒下去,面向书案提起笔了。
到底我写到哪里了呢?
上次实在因为连笔都握不住,才上床休息。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有时就算躺在床上睡觉,也比清醒起身还要疲惫。
前些时——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恶梦,不时发出呻吟。就像有人将我的身体紧紧压制在床铺之上。
我的手脚完全无法动弹,直到清晨——不,睡醒时,还感觉自己始终做着恶梦。
梦中,似乎皇上出现了,贵妃也好像出现了。
晁衡先生、李白、黄鹤、安禄山、陈玄礼,以及只剩头颅的杨国忠也都出现了。
杨国忠甚至只出现一颗头颅,在我睡着了的那整个晚上,一直朝我说:“身体还给我!”“身体还给我!”并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紧盯着我。
让我把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吧。
那是我们离开长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约十天所发生的事。
正是安禄山大军随时会攻进长安,皇宫随时可能被焚烧之际。彼时的慌乱,晁衡先生应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时,皇上已决意要离开长安城。
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贵妃和她的兄长杨国忠是两位知情者。
当中还要再加上黄鹤及其两名弟子白龙、丹龙。
可是,无论知不知情,如果我军兵败、安禄山越过山头,那么,要保命别无他策,惟有逃离长安一途,这是众所皆知的。
我从心腹那里听到消息,据说陈玄礼或许真的会讨伐杨国忠。
陈玄礼是天生战将,战场上的耀武扬威,使他一路飞黄腾达。
他与贵妃的亲人——杨国忠立场完全相反,杨国忠是因为身为贵妃兄长才能出入宫廷,大半靠着贵妃撑腰而出头。
陈玄礼认为,正因为皇上对杨贵妃太过着迷,而将朝政几乎全都交给杨国忠处理,才会发生安禄山之乱。
我也明白,说不出口但与陈玄礼想法相同的人为数不少。
就此意义而言,我与杨国忠同罪。
因为再怎么说,为皇上引见杨贵妃,让杨国忠有出人头地机会的,无非就是我啊。
因此,站在侍候贵妃的立场,我也对杨国忠的飞黄腾达尽了不少力。
为了在宫廷生存下去,守护自己的地位,我无法违逆皇上最亲宠的贵妃。再说,随侍明艳的贵妃,为了讨她欢心而做一些事情,我打从心底没有一丝不悦。与其说没有不悦,还不如说根本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去做这些事。
为了博得她嫣然一笑,我不惜远从他国运来冰块为她消暑。
她可说天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侍候贵妃,说是侍候一个人,感觉却像是在侍候偶然以人相现世的天人——天女一般。
一个国家里,或许百年才偶尔会出现一位如此的美人吧。
皇上和贵妃之间也曾数度发生争执。
甚至贵妃也曾抱着赴死决心,离开宫中而守在自己的宅邸。
碰到这种时候,也都是我为他们调停修好。
不过,玄宗愈沉迷于贵妃,我也愈发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