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
“高力士大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
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
“高力士大人——”
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
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
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唐人,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高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
“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
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
呵。
呵。
男子发出笑声,答道:
“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皇帝想找女人,对吗?”
“话虽如此,可是——”
“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
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
“你说的没错。”
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
“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结果——
“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
“有!”
“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
“因为知道,所以知道。”
“什么?”
“这跟讲道理不同。”
“——”
“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
“黄鹤——”
四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
“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
“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