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体热逐渐消散着。
过廊上方搭有屋顶。左右两侧是庭院。
蓝色月光映照在左右地面上。
尊仁手持钥匙而来。
打开锁后,推动厚重的门扉,踏入正殿。
透过窗口射入的月光,依稀可见其中景象。
正面是尊巨大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表面包覆着一层金箔。
正散发着微弱黯淡的金光。
“不是这里…”尊仁低声喃喃自语。
这里…
有声音传了过来。
不,感觉似乎不是声音。
是无声的声音,在自己内心作响。
是自言自语吗?
尊仁暗忖。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灯盏上点火。
一盏小小的灯火。
这盏燃烧的红光,感觉让正殿显得更加阴暗了。
尊仁再度巡视正殿,探寻动静。
不见人影。毫无声响。
倘若有任何动静,那就是灯火微照的金身大日如来了。
宝相庄严。
量感凝然。
统摄这宇宙的存在。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绝对性的。
说它是一种迹象,也不为过。
突然——
“喂…”
大日如来的嘴唇蠕动了。
二
怎么可能?
尊仁这样想着。
大日如来的嘴唇,怎么可能会动?
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吧。
因为灯火摇曳,才会看花了。
那声音,也只是感觉听见而已,大概也听错了吧。
仿佛窥见尊仁内心深处,如来又蠕动嘴唇说道:
“是我…”
什么?!
大日如来的嘴唇确实动了,“是我”这句话,也的确传入耳际。
绝不可能的事。
尊仁相信大日如来的存在。
身为一名密教徒,那是自然而然的认知。
他同时也理解它不是人格化之神。
他知道,“大日如来”是人们赋予统摄此一宇宙之原理的名称。对此原理,他有时会将之视为拥有人格或感情的存在,这时,他会极其自然地在内心向它说话,向那个具有人格的大日如来言说。
像是说:倘是大日如来,对此将作何感想?
像是说:反正大日如来能洞察一切事物。
像是说:大日如来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吧。
他虽然会如此思考,但那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不会有所逾越。大日如来的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智能,是一种法理的常轨。
更何况眼前的大日如来,是一物体。
是在青铜打造的身躯上贴附金箔的物体。是金属物。
不过,虽然只是金属物,却也是体现大日如来的物体,象征大日如来的物体。绝非一般金属物。是令人思考它背后原理的必要之物,不能等闲视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便可相信,那尊佛像会开口说话。
因为,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绝非大日如来本身。
只不过,现实情境之中,自己却听见“是我”的声音,还看见大日如来确实蠕动了嘴唇。可是——
尊仁更进一步思考。
会不会只是自己这么想,其实并没听见什么声音?大日如来也没有开口。
或者,确实听到了声音,但大日如来的嘴唇并未开阖。
这倒还有可能。
倘若是这样,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应该是自己出毛病了。
那么,自己出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法术?!
尊仁如此想着。
有人正在对自己作法。
他知道世上有这种法术。
而且,自己多少也能操弄那样的法术。
自己来这寺里修行,所修习的佛法当中,也包括行使那样的法术。
方士、道士所施行的法术,自己也有能力办到。
如果对方没有任何修行,只是个凡人,那么,刚才自己所体验之事,也同样有办法让别人体验到。
他也可以让人以为本应不会讲话的人偶开口说话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中了类似法术。
就自己所知,能让自己中术的,只有师父惠果阿阇梨一人而已。
或者寿水或来自吐蕃的凤鸣,也有这种能力。
然而,不论寿水或凤鸣,如今都不在寺内。
他们都随同师父惠果阿阇梨在宫里。
一行人是为了护持皇上性命而去的,因为皇上正遭人下咒。
现在,只剩自己负责看守青龙寺。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对自己布下这样的法术?
而且,自己究竟何时陷入对方法术而不自知?
睡觉的时候吗?
方才,正是感受到某种奇妙的迹象,方才惊醒过来。
难道醒来那一刹那,就被施法了?还是进入正殿之后?
某种动静引诱自己来到正殿,又以若有似无的声音召唤:
“在这里…”
是那时中术的吗?
还是睡觉时,早已被他人施法了?
倘若能不动声色地站在睡觉者枕边,那么施行法术便容易得很。
只消在耳边喃喃说出想要施用的咒术内容即可。
可是,有人能对自己这样做吗?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并施法的人,究竟在哪里?
当然,作法的方式,不仅在耳边细语。
也可以温柔抚触身体。
或是轻轻呵气。
之后再配合对方反应而施行法术。
例如,在对方颈部轻轻呵气,只要对方稍微流露寒冷的神情,再向对方说:
“好冷啊…”
对方便会中术。
也可以说:“起风了。”
视状况,更可以说:“下雨了。”
接着,一面观察对方反应,一面施法。
突然对年轻女子作法,要她一下子就褪下衣裳,这很困难。因为即使作法了,支配其行动的,还是日常思维。倘若想让年轻女子脱衣,首先要让她觉得热,再让她认为自己来到美丽的水泉旁,最后对她说:
“在这里洗个澡好了。”
如此,女子才会脱掉衣服。
是睡觉那时吗?
尊仁再度如此自问。
恐怕是吧。
对方在自己睡觉时,前来作法。
然而,那法术尚未竟全功。
若以方才年轻女子的例子打比方,虽然被带引到泉水旁,且被命令褪下衣裳,却在最后时刻明白了那里并非水泉边一般。
尊仁在脑里迅捷思考,甚至到了如此地步。
那,要怎么办呢?
应该设法彻底破解法术吗?
倘若想完全清醒,任何真言都可以,只要闭目静心,唱诵二、三遍就可解开咒术。如此,自己就能觉醒了。
不过——
这样好吗?
自己若完全觉醒了,届时对方也会逃之夭夭吧。
这么一来,就无法得知为何对方要特意跑到青龙寺,对自己施咒的原因了。
怎么办呢?
那就佯装中术,直接询问对方目的吧?
在此状态下,和施法对手交谈,其实带有极大危险。
很可能进一步陷入对方咒术之中。必须格外留意。
做得到吗?
大概可以吧——
尊仁这样想着。
目前,有利的是,对方一直还以为自己尚未察觉被施法。
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状况吧?
不过,虽说要佯装中术,冷不防地合掌膜拜大日如来,也似乎太做作了。
该采取何种对策才好呢?
“是我啊…”
大日如来的嘴唇又动了。
“怪哉…”尊仁开口,望着大日如来问道:
“所谓‘我’,是指哪一位?”
“就是我嘛。”佛像又说道。
尊仁已明白对方意图了。
他要自己说出“大日如来”这句话。如此,自己就会更加深陷于对方法术之中。
“光说‘我’,无法猜出是谁?”
“你是想要我说出‘大日如来’这四个字吗?”
此一回答极其微妙。
虽然说出“大日如来”四个字,却没说自己正是大日如来。
“想要你说或不想要你说,我全没想过。不过是希望你报上名来。”
“你在怀疑我,是吧?”那张嘴又开口了。
没错——
此刻绝不能如此回答。
这样回的话,等于授予对方“自己在怀疑”这一把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回答反而等同于自己已认定他就是大日如来。
“你心里在想,大日如来座像没道理会动,还开口说话,是吧?”
这是非常巧妙的攻势。
“你心里在想,自己正遭人施用什么法术,是吗?”
可是,也不能点头承认这个问题。
“请问尊姓大名——”尊仁如此回道。
大日如来听后大笑:
“那,我报上假名可好?”
“请说真名——”
“不行。”大日如来说毕,又说:
“虽然不行,还是告诉你吧。”
“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