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给你半刻钟吧——”
不空和尚再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结果——
走出房外的是我们。
房内只剩玄宗与不空和尚。黄鹤、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暂退到房外。
两人在房内,到底正谈着什么?带着不安心情,我们在其他房间内等待。
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偶尔叹息或面面相觑,等待太上皇和不空和尚谈话结束。
约定半刻钟已过,约莫又经过了半刻钟——
有人进房报告,谈话已结束。
大家连忙起身,折回原来房间。
玄宗太上皇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一副刚刚才结束谈话的模样,不空伫立太上皇面前。
即使我们鱼贯而入,玄宗太上皇似未察觉一般,只是定定地望向上空某一点。
“太上皇,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呢?”高力士轻声问玄宗太上皇。
“完了——”
玄宗太上皇用微弱得无法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太上皇指的是什么?”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护送贵妃到倭国这件事,您有什么打算?”
“根本没什么打算!”
玄宗太上皇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那巨大的音量,仿佛自腹部底层用力挤出。
“贵妃已变成那副模样,还能为她做什么?贵妃她,贵妃她——”
太上皇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是愤怒?
是憎恨?
这两种感情,似乎同时袭击太上皇龙体,他胀红着满是皱纹的脸孔,高声吶喊道:
“呀,贵妃,贵妃——”
喊毕,仿如病倒一般,整个身子又跌坐回椅子上。
黄鹤见状,悄悄走至藏匿贵妃的房间,查看情况。
冷不防——
“不见了!”黄鹤高声惊叫,“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黄鹤两眼炯炯地奔回到房内。
“忘了吧——”玄宗太上皇说,“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那声音是何等悲痛哀绝。
然后,正如太上皇所说,事情就那样搁置了,以上是我全部的见闻。
不久,有人发现守卫华清宫的两名士兵死了。
难道是贵妃或白龙、丹龙自华清宫逃走时杀害的吗?
从此之后,三人杳无踪影。
不仅如此,不知何时,连黄鹤也自华清宫消失身影了。
此后四年——
肃宗改年号为宝应元年(译注:公元七六二年),我又自镇南之地返回长安来。
然而,不多时,我又将离开长安,到更偏远的安南赴任。
如此,或许我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长安了吧。
我已觉悟,安南将是我终老之地。
话虽如此,我心里挂念着的,始终是贵妃的事。
我想,不空和尚应该完全知情吧。不过,再如何追问,他应该也不会说出任何内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我依然不得而知。
或许,我应该如此想,曾经令我死心的归国之梦,因此事让我又梦见了一次,其实是件幸福的事。
总而言之,在我老死之前,我亟欲吐露此事,所以提笔写了这封信。
我并非想让特定某人读这封信。我只是想记载下来而已。因为只是想记载下来,所以才以倭国语言撰写。
虽说收信人是太白大兄,这件事却和大兄无甚瓜葛,如果您读到了这封信,大兄啊,就请您当作这是晁衡过度思念倭国所作的一场春梦,笑纳下来吧。
此外,若是其他人读到这封信,如上所述,均与太白大兄无关,因是梦话,所有责任都在晁衡身上,尚请明鉴。
能涉入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件,真是我的侥幸。
如今返回日本确已无望,我谨以倭语写下此信,聊表遗憾之情。
宝庆元年倭国使者安倍仲麻吕 记于长安
如此这般,空海终于读完了这封漫长的信。
第二十三章 神秘牡丹
一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在红牡丹花朵之中。
更精确地说,是在丹翁的法术境界。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
橘逸势与他并坐在树状般的黄色花蕊旁,对面是丹翁。
此刻,空海刚读完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一封信,一个很长的故事。
空海一边细看倭文写成的信,一边口译成唐语念了出来。从头开始,他就如此一路念了下来。
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奇幻故事。
逸势不发一语。丹翁也沉默着,仰头落座。
“丹翁大师,你在哭吗?”空海问。
俄顷间…
四周的红彩已然褪下,回过神后定睛一看,此处已是空海的房间。
灯火摇曳,座上三人中央,飘落一朵残梦般孤零零的红牡丹。
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头来,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不,它让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丹翁抬头。
“丹翁大师,晁衡大人信中出现的丹龙莫非指的是你?”空海问道。
“正是。”
“那,信中所写全是事实?”
“嗯。”丹翁点点头,低声自语:
“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这样一封信…”
写着信文的书卷,仍握在空海手里。
“丹翁大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全都知道吗?”
“是的。所有写到的、没写到的,我全都知道…”
“你指的是,同时行踪不明的丹龙、白龙、贵妃,随后也消失行迹的黄鹤去向,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没错。”
“为何你们全都失踪了?”
面对空海的提问,丹翁沉默不语。
“丹翁大师——”空海再问。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说道:
“空海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们?”
“是的。”
“到底谁跟谁呢?”
“是在下丹翁和白龙,黄鹤道士和贵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如果再说下去,还有青龙寺…”
“什么?”
“因为这封信,我终于完全懂了。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梦往事。而且还在持续着。只能说,当时我们所造的因,也终于到了我们不得不收割的时候了。唉,实在是…”丹翁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唇角浮出微笑,又说:
“空海啊,无论经过几年、几十年,人终究无法逃离自己曾做过的行为…”
“——”
“近数十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结果,终究还是躲不开它的牵绊…”丹翁仿佛吞下凝结的苦涩说道。
“白龙啊,你终于决心让这场梦结束了…”不是对空海,也不是对逸势,丹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梦?”
“那是遥远的梦哪。”
丹翁仰天喃喃自语,视线又移至空海身上。
“刚刚你提到白龙这名字——”
“空海,那并非公事,而是私事——”
“丹翁大师,那晚在徐文强棉花田遇见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之人?”
“嗯。”
“那也是私事吗?”
“是的。空海啊,为了回报你帮我念出这封信,我愿意说说那件事。”
“那件事?”
“有关棉花田出土的兵俑。”
“丹翁大师说过,曾经掩埋那些兵俑?”
“正是。”
“那一大批的陶俑?”
“不。”丹翁静静地摇摇头,“我是说,那几尊出土的兵俑。这些俑,原先并非埋藏在那儿。事实上,是我们仿造的。”
“什么——”
“空海,你仔细听好…”
说毕,丹翁开始叙述出土兵俑的来龙去脉。
二
秋天的旷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三名男子边走边拨开秋草。
一位是五十出头的男子。头发乌黑,双眸却是黑里带灰的淡色。鼻梁高挺。
其他两位是少年。约莫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
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道袍,走在前头。
道士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少年走在路上。
这个男人,正是黄鹤。
两名少年则是丹龙和白龙。
两人原来另有其名,道士为他们取名丹龙、白龙。
有几处地方,细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钻进去,几乎不见人影,只能看到摇曳的银色穗杆。
他们拨开芒草前进,速度始终不变。
尽自往前走。
开始起风了。
此刻太阳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着残余朝露。
行进间,衣袖、衣脚都被露水濡湿,显得有些沉重。
然而,风吹过来,袖口鼓胀,水气便蒸发到空中去了。
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锹。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边看,便可望见骊山陵。
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风一吹起,野草便随之摇动。
除了这三人,四野杳无人迹。
男子身上的衣袖、发梢,也像杂草般随风飘摇。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黄鹤简短地喃喃自语。
“你们察觉了吗?”黄鹤接着问身后两人。
“多少吧…”
“是会令脖子竖起寒毛的那种感觉吗?”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答道。
“原来你们也察觉了!”黄鹤满足地点点头,再自言自语低声说道:“这地方被下了巨大的咒。”
黄鹤一边走一边深呼吸,环视着四周。
“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样,感觉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吗?”黄鹤发出感叹声:
“注意听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事。这秘密绝对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
丹龙和白龙连连点头。
“我发现这事已经十五年了。这咒,原本是对秦始皇骊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约是想利用这咒来守护自己的亡灵。那些活人,似乎也是为了这咒而陪葬的…”
黄鹤一边走着,话也多了起来。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这咒。所以在此处埋下某物,今天我们就是为了挖掘它而来的。”
三人在风中前进。
“好,就在这附近。”黄鹤停下脚步,闭目凝神。
他口中念着咒语,一边在草丛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喔,这里,就是这里!”
黄鹤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