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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适当时机,再把种种事情禀告皇上——”

“种种事情,您指的是?”

“贵妃之墓被盗挖、刘云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龙寺凤鸣和尚守护在刘云樵身边等等。”

“刘云樵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约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

“说的也是。”

空海和柳宗元,你来我往,淡然地交谈着。

切入正题之前,柳宗元一边和空海对话,一边在脑子里归纳所要提出的内容。不,与其说这样,还不如说他只不过想再度确认,自己是否有全盘托出的觉悟。

“话说回来,关于晁衡大人那封信——”

话还没说完,柳宗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被偷走了。”

“是的。”

“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不知道。”

柳宗元轻轻地摇了摇头,

“寒舍库房中,恰堪收藏机密文书,今早却发现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飞了。”

“原来如此。”

“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韩愈在内,仅有极少数人知情,且藏信地点,只有我本人知道。”

“不过,还是被人偷走了?”

“没错——”

“会否有人潜入库房,顺手牵羊连信也带走了?”

“库房里还搁着值钱东西,窃贼却没下手。”

“这么说来,果然——”

“打一开始,贼人可能便已锁定晁衡大人那封信。”

“可有窃贼线索?”

空海追问,柳宗元静静地摇头。

“没有。”

“总之,也就是说,那封信对某人似乎很重要。”

“是的。”

“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无法读懂。因为是用倭国文字所写。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却以倭国语法写成。若非倭国之人,当然读不出所以然。”

“请教过懂倭语之人吗?”

“没有。”柳宗元又摇了摇头,

“因我觉得随意让人得知内容并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记载与杨贵妃之死相关的种种事情——”

“这话怎说?”

“给了我这封信的人这么说的。”

“给你这封信的人?”

“关于这点,现在不便透露。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外国人,我也犹豫了一阵子。”

柳宗元望着空海,继续说道:

“我从白居易那儿,听到不少贵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遗体不在墓里。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此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跟你讨论晁衡的信——”

“结果,事到临头,信却被偷走了。”

“是的。”柳宗元点头说道:

“不过,有件事还没对你说。”

“关于给你这封信的人吗?”

“不,是别件事。”

“什么事?”

“先前所提过的刘云樵事件。”

“你说的是?”

“我也耳闻,刘云樵宅邸出现一只奇怪的猫,竟然能预言先皇之驾崩。关于此事,我们瞒着皇上多方访查,终于有了眉目。”

柳宗元突然中断说话,定睛凝视空海。

“请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刘云樵未必与贵妃之死完全无关。”

“是吗?”

“说有关,指的并非刘云樵本人和贵妃有牵连。”

“怎么说?”

“与贵妃有关的人,其实是刘云樵的祖父——刘荣樵。”

“刘荣樵?”

“是的。刘荣樵曾以近卫军身份,护卫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乱,逃到蜀地。”

“原来如此。”

“据说,他是马嵬驿叛军核心份子之一。杀了贵妃兄长杨国忠,用长矛刺举其首级,同时还逼迫玄宗皇帝处决杨贵妃的叛军,刘荣樵也列名其中。据说,以长矛刺举贵妃之姐韩国夫人首级的人,正是他——”

“哎——”

“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

“是白居易——”

“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调查。关于这两人,他所知甚多。”

“这么说来,端倪隐约可见——”

“是的。如今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似乎全与贵妃有关。”

说毕,柳宗元总算察觉了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准备了茶水,却只顾说话——”

柳宗元拿起茶罐,准备泡茶。

“还是让我来效劳吧。”

韩愈起身,从柳宗元手中接过茶罐,将茶叶放入各人的茶碗里,并以热水浇注。

茶水稍稍凉却,缓缓渗出茶色来。

逸势喝了一两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进嘴里。

空海只以双唇轻轻碰触了一下茶碗。

“话说,那封信——”

眼见大家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启话端。

“是的。”

“似乎是晁衡大人写给李大人的。”

“是李白翁吧。”

“没错。”

“晁衡为何要写信给李白翁?”

“空海先生应该也知道,两人颇有交情。”

“当然。李白为晁衡所写的吊诗,我曾拜读过。”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于天宝十二年(七五三)返回日本。

深受玄宗皇帝赏识的仲麻吕,曾数度上书请愿返回日本,却不被允许。

最终准许仲麻吕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风雨,结果船又飘回唐土。

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误信他已丧命于暴风雨,曾留下题为《哭晁卿衡》的诗作: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安倍仲麻吕亲笔写给李白的。

“唔——”逸势出声说话,

“空海,真是遗憾哪。若是那样的信,说什么也要一睹为快——”

逸势不胜唏嘘地说。

“话又说回来,空海先生,且不论内容为何,那封信的开头,以及类似题记的字,我倒还记得一二——”

“你读懂了?”

“不,信上所写多为吾国文字,我才记得的。”

“所以,写得出来吗?”空海问。

“嗯,大概可以。”

“那就拜托你了。”

“不过——”

柳宗元双手放在胸上,做出确认的动作。

他似乎没准备纸笔。

“若是笔墨,我这儿有。”

空海从怀里掏出笔、墨。

接着,又拿出纸张,放到桌上。

“喔,那就可以写了。”

柳宗元从空海手中接过文具,摊开纸张。

笔沾墨汁,忖想片刻之后,柳宗元开始动笔。

沙沙的运笔声中,一连串汉字出现在纸上。

写出来的虽是汉字,却非汉文,而是大和语。

是以汉字为发音符号的万叶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柳宗元将写好的纸张反转过来,递交给对面的空海和逸势。

空海和逸势凝神细看。

“喔——”

“这是——”

空海和逸势同时轻声叫了出来。

“空海,这可是件大事啊。”

“嗯。”

空海双眼炯炯发光,仔细端详柳宗元所写的文字。

“这上面的意思是什么?”

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凑了过去。

“此处所说的,竟是杨贵妃将被带往倭国的事。”

“什么?”柳宗元惊吓得屏住气息。

其内容记载如下:

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国。

安倍仲麻吕——

十七岁时,仲麻吕以留学生身份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入唐,时为公元七一七年。

彼时正当玄宗皇帝主政时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灿烂绽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吕入唐后不久,先是自称“朝臣仲满”,而后改唐名为“朝衡”。“朝”以古字书写,便成为“晁”,所以有时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记,关于李白所写的诗,即是用“晁”这个字。

此处旧事重提,仲麻吕系安倍船守之子,七○一年生于倭国。

同一年,李白也诞生于唐土。正如空海和白乐天年龄相近,李白和仲麻吕是同年出生的。

与仲麻吕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备真备、僧侣玄昉等人。

入唐后,仲麻吕先至培养官吏的学校——太学研读。其后,通过科举考试,及第成为进士。这位以当时唐人眼光来看是渺小极东岛国的倭人,后来出任春宫坊司经局校书,随侍皇太子身边。

当时,大唐帝国具有上述那般的国际视野。无论汉人或倭人、胡人,只要才能出众,均能出任唐国重要官职。当时的科举制度,虽有贿赂、走后门的恶质歪风,却也具有擢拔人才的优点。

其后,仲麻吕受玄宗任命为左拾遗,继之又为左补阙。左拾遗、左补阙的官衔,是以天子随从谏官身份,随时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与皇上交谈。

安倍仲麻吕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

对仲麻吕而言,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广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时,仲麻吕曾上奏玄宗,恳求让自己随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许。玄宗反而拔擢他为卫尉少卿。这是从三品官,在外国人当中,仲麻吕可说是晋升至最高官衔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准备返日时,仲麻吕再度上书,向玄宗请愿返日。此次终于获得恩准,可以踏上归途了。

当时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鉴真也受邀随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时,仲麻吕已经五十三岁。

经常往来的友人,也是大诗人的王维,此时曾为诗相赠。

此即有名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

积水不可极,

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

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

归帆但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