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挖到深及腰部时,锹刃又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好像挖到什么了!”
大猴翻动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把土拨开。
“是具石棺!”大猴说。
由上往下看,果然是石棺。
空海和逸势举着火把映照,火光在满是泥土的石棺表面,摇摇晃晃。
头顶黑暗处,槐树枝梢沙沙作响。
白乐天以两手两膝曲贴在坑口,往下看望石棺。
“这是贵妃的…”
如此喃喃自语后,白乐天把口中涌出的口水吞了回去。
湿润的泥土味,浓密地溶化于夜气之中。
“空海先生,该怎么办呢?”大猴问。
“打开看看。”
大猴依照空海所说,先在石棺旁整出可以站立的地方,然后把锹刃伸入棺体和棺盖之间。
当他撬出约莫可伸进指头的缝隙,就把铁锹拋出坑口,再将指头伸进缝隙之中。
将棺盖的缝隙挪得更大之后,两手一用力,一口气就把整个棺盖给掀了起来。
他把棺盖置于坑外的地面。
“什、什么都没有?!”
惊叫出声的是逸势。
诚如逸势所说,石棺内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大猴掀起棺盖时,掉落里头的一、两把泥土而已。
“果然…”
空海喃喃自语。
“果然?难道你早就知道这里没有贵妃的尸体?”逸势说。
“不知道。不过,倒是预测可能会有这种结果。”
“到底怎么回事?”
逸势说出此话时,白乐天“唔、唔”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吟。
“怎么了?”空海问。
“你看这个。”
白乐天所指的并非棺体,而是方才大猴推出坑外的棺盖。棺盖内面朝上,放置一旁。白乐天用手指着棺盖内面。
表面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图案。
抓痕?
看起来像是这样。
棺盖的内面,有无数条茶褐色的抓痕。
是血迹。
为什么会有这种痕迹?任谁一看就会明白。
这是被装入石棺的人,想逃出外面,而在棺内死命抓挠出来的痕迹。
彼时,指甲脱落,鲜血外流,血液沾在棺盖内面。干了以后的痕迹,正是现在空海等所看到的。
无数的抓挠痕迹。
在这土中,会留下这般抓痕的人,到底曾持续瞪视着这个棺盖有多久呢?
那是让人不由得不毛骨悚然的光景。
逸势缩着脖子,宛如一股寒气从背脊疾驰而过,打了个冷颤。
“唉…”
空海发出低叹。
逸势则发出猛吞下口水“咕嘟”一声。
“喂,空海啊…”
他望着棺盖内面,喃喃自语般地说,
“若是我死了,不要把我装在棺内,最好直接烧掉。”
“好,知道了。”
空海如此答道。
此时——
空海仿佛察觉某事,抬起脸,回头朝后看。
回头后的空海,动作就此僵住。
“怎么了?”
跟着回头看的逸势,也僵住了。
大猴和白乐天,也顺着空海的视线望过去。
两人也僵住了。
他们的视线,朝向方才大猴放置得摇摇欲坠的那块贵妃墓碑。
其上——
有个人。
有点倾斜的墓碑顶端,坐了个修长的人,脚后跟放在墓碑上缘,两手松垂在膝盖,正低头俯视着四人。
是个老人。
穿着一身黯黑、褴褛的道服。
一头蓬乱的头发都已变白。从鼻子下到下颚长满了胡须,也全白了。
瘦长的脸庞,刻划出深密皱纹。
老人嘴角浮现柔和笑容,正凝视着四人。
两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老人头上,槐树枝梢正随风起伏,摇过来摇过去。
老人嘴角虽然浮现笑容,深埋在皱纹当中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炯炯有神、放射出强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两把火光在摇曳着。
“喔,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明白了吗?”
老人以干枯的声音说。
“感谢您那时还给了宝贵忠告。”空海说。
“什么事?空海。”
逸势问空海。
“不久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见孔雀明王吗?”
“就是这位——”
“是的。”
空海简短回答。
“在西明寺也说过了。为什么你不早些到青龙寺去呢?与其拘泥于这些无聊的事,你还有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说的对,不过,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那是你钻牛角尖。只要就此离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国留学生的身份,做应该做的事就可以——”
“可是,这件事愈深入,我总觉得愈有趣。”
虽然空海口吻相当谨慎,听起来却令人有种装糊涂的感觉。
此时,逸势好像终于明白某事似地发出叫声。
“空、空海——”逸势把手搁在空海肩上,
“这、这、这老人,就是那时那个——”
“没错,正是在洛阳遇到的丹翁大人。”
空海语毕,老人丹翁马上接道:
“久违了。那时,谁也料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逢。”
去年,空海和逸势到长安之前,曾路过洛阳。两人在洛阳城闲逛时,遇到丹翁。
相遇处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该处以江湖卖艺人的身份,聚集许多人表演植瓜术。
丹翁把瓜籽撒在地面,当场发芽,长出叶子,结成西瓜并叫卖。
空海识破幻术,丹翁感到很钦佩,送给空海一颗瓜果。
不过,看起来是瓜,其实是狗头,空海完全被骗了。这事发生在洛阳。
“我也没想到孔雀明王竟会是丹翁大人——”空海说。
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请教您,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和您一伙的吗?”
“不是。”
“那么,驱使蟾蜍,要我们离开这里的呢?”
“那是我的法术。”
“那么——”
空海拾起脚边写着胡文的狗骷髅,
“这也是您的法术吗?”
“这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呢?”
“你说呢?”
丹翁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最近,有各式各样的宗教、邪教自胡国传至唐土——”
“听说是这样。”
“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谓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据说,拜火教教谕传入长安之际,祭拜黑暗之神的党徒也同时潜入长安——”
“…”
“这些党徒,好像被称为YAATO或KARAPAN——”
空海话一说完,丹翁低声笑道,
“我正因为怜惜你的才华,才对你说这些。你得赶快去办自己的事。在你拖拖拉拉之际,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无法挽回的遗憾?”
“是的。譬如说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惠果师父——”
“或许惠果和尚就往生了。若是如此,该如何呢?”
“——”
“谁会传密法给你呢?”
“——”
“我说这些,并不只为了你个人,也是为了密法。从天竺到唐土一脉相传的密教,这解开天地秘密的教义,不传授给任何人,难道让它就此失传了吗?”
“——”
“我因为珍惜密法,才催促你行动要快。”
丹翁从高处恳切地对空海说。
“依您的说法,惠果师父好像明天就要往生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无可能。”
丹翁在石碑上缓缓站起身子。
风吹得更加强劲。
丹翁头上漆黑的槐树枝梢也摇动得更厉害。
他往下俯视空海。
“请等一下。到底是谁把墓里的贵妃给挖了出来的?”
空海跨前几步追问,
“挖出贵妃的那些人,到底有何意图?或者说,是您把贵妃从这里挖出来的吗?”
无论空海如何追问,丹翁已经不回答了。
他昂首仰视头顶起伏摇曳的槐树枝梢。
“贵妃如今人在哪里呢?”
空海问此话时,丹翁俯视空海一眼,喃喃说道:
“可惜啊,空海。满腹才华,却自取灭亡之道——”
丹翁再次抬头仰视,放低腰身的瞬间,他的身体已轻飘然往空中飞起。
丹翁的手抓住头上一根树梢。
躯体重量使得树梢弯曲低垂。
树梢随即猛力反弹。
丹翁利用这反作用力,同时松手放开树梢。
“沙”的一声,树梢发出响声。
丹翁朝黑暗树林上空飞越过去,就此消失踪影。
之后,只剩空海等人抬头仰视的树梢,随强风摇曳不已。
“空海——”
逸势出声。
空海并未回答。
只是抬头仰望黑暗中摇曳不已的树梢。
他正全神眺望着遥远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