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风楼那个妓女丽香的事。她和这次的事,有什么关联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空海老实回答。
“你认为有,对不对?”
“对。”空海直截了当地答道。
一时之间,大家沉默地走着。
路边槐树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马车及行人,熙来攘往。空海和凤鸣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这些景色,继续走着。
“空海师父,我认为这次的事相当棘手。”凤鸣突然又冒出这句话。
“我也这么认为。”空海说道。
“以为妖怪已被降伏,却未被降伏。看来问题并未解决。”凤鸣明确地说道。
“是的。”
“刘云樵的过去——也许得追究他祖先的家谱。”
“我的看法也是这样。”
“有关那些事,我打算再深入调查看看。也要问问刘云樵本人。”
“我也想继续调查丽香。其实,大猴已经帮忙调查这事了。”
“有什么眉目吗?”
“现在丽香已不在雅风楼。不知为何,好像住在亲仁坊一个道士还是方士的家中,若有什么结果再通知你。”
“若我知道刘云樵的事,也会通知你。”
“大猴不时会来拜访你,就让大猴充当联络人吧!”
“就此约定。”
“就此约定。”
空海和凤鸣,相互点头。
走着走着,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坊门了。
“你什么时候来青龙寺呢?”凤鸣突然问道。
“我想时候快到了。”
“惠果阿阇梨,对你好像颇感兴趣。”
“是吗?”
“因为你做了不少…引起青龙寺注意的事。”
“实在惶恐!”
“有时候,与其聪明过度,不如老老实实前往比较好。”
“我明白你的忠告,将铭记在心。”
“刘云樵的事,也是为了与青龙寺争锋吗?”
“刚开始确实如此。”
“现在呢?”
“感觉事情根源深邃,已经无法考虑争不争锋的问题了。”空海说得很坦率。
凤鸣露出微笑。
“太好了,你原是这般的人。其实,惠果师父要我来看看空海这个人。我就把自己所看到的事,照实报告吧!”
凤鸣话到此,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抵达坊门。
“你要来青龙寺时,请通报一声。我会替你带路。”
“到时候,请务必帮忙。”
在坊门前,空海和凤鸣面对面,相互注视。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空海和凤鸣互道别离。如此这般。现在,三人正往平康坊走去的途中。
“不过,空海啊!我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逸势边走边问。
“什么事?”
“丽香的事。你为何会觉得那女人可疑呢?”
“单就一件事考量的话,好像没什么。几件事联想起来,不得不觉得丽香和这事一定有所关联。”
“喔。”
“首先,附在春琴身上那只妖猫,第一次向刘云樵提起的,就是丽香之事,不是吗?”
“那妖猫好像很清楚他经常去找雅风楼的丽香…”
“仅是如此,还不足以构成问题。因为妖猫还说出不少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事。”
“那么,为什么——”
“道士的事。”
“哦!”
“刘云樵不知如何是好时,打算拜托道士来降伏妖猫。道士准备把掺毒的食物给它吃,妖猫早已知道此事。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不就是因为猫怪的妖术,比道士的法力还强吗?”
“算了吧!逸势。无论妖猫的法术有多厉害,身在其他场所,要能够完全知道一个人一整天做了些什么,到过什么地方,实在很困难。倒不如跟随其后,还比较轻松。何况当时对手还是个有法术的道士。我不认为它的妖术连下毒这事都能够知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妖猫的法术高强啊!”
“好,算啦。还有一件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你也知道的,就是胡玉楼的事。”
“胡玉楼?”
“我不是从玉莲姑娘手臂取出饿虫吗?”
“这件事,当然还记得。”
“若只是普通情况,不会那般聚集在人体内——”
“什么情况才会如此聚集呢?”
“邪视。”
“邪视?”
“是的。那时,我没有明讲,就是带着恶意、怨恨瞪视着某人,就能够让对方生病、甚至死亡的眼睛——那就叫邪视。”
“喔——”
“就是那时候吧!玉莲姑娘被丽香姑娘的熟识恩客刘云樵召唤——”
“确实说过这回事。”
“因此,我们才会介入刘云樵事件。”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玉莲姑娘说过,丽香经常以怨恨的眼神瞪她。”
“因此,我才会认为丽香姑娘就是那个施展邪视的人——”
“嗯。”
“不过,单就这件事考量,倒也没什么。但是,事事都和刘云樵有关,这又该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
“若是刘云樵任何事都一五一十向丽香姑娘透露,许多事情就可以连结起来了。大猴不是说了吗?最近,丽香姑娘已经不在雅风楼,而是住进道士还是方士的家中。虽然没有确凿的根据,但若丽香姑娘是敌方的人,许多事情不就可以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我也有些明白了。”
“不过,也不能就此断定。”空海边走边又叮咛一句。
“话又说回来,还有一件事,空海——”
“什么事?”
“方才凤鸣说的。他是不是说,你为了引起青龙寺的注意,做了不少事?”
“是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啊!就是让有关我的传闻传到青龙寺去啊——”
“什么?!”
“在洛阳官栈那件怪异的事啦!世亲的事啦!还有像这次的事件等等——”
“你在说些什么——”
“西明寺的志明和谈胜,会把我这些赞誉适时传到青龙寺去。”
“你拜托过他们吗?”
“没有。只是他们自己爱去传。这次刘云樵的事,我也希望比青龙寺捷足先登。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根源很深…”
“你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凤鸣忠告我,聪明过度并不好。那确实是很受用的忠告。”
“你又为何要让自己的传闻流入青龙寺呢?”
“为了密法。”空海停止脚步,仰天而望,断然说道。
“密法?”
“我希望把密法涓滴不漏地取回国去。”
“…”
“而且,还要是短期内。”
“什么?”
“因此,与其以‘默默无闻的留学僧空海’前往青龙寺,还不如以‘那位空海’的身份前去,效果会来得快些。”
逸势感慨良深地望着说出此话的空海。
“光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啊——”
“不过,光聪明是不行的。我险些因为自作聪明而失策了…”空海再度仰望天空。
蔚蓝一片的,正是长安的天空。
第十二章 宴
一
橘逸势从方才起就无精打采地喝着葡萄酒。
酒杯是琉璃杯。
他不时盯着杯内满盛的红色液体,送到唇边,喝下一口后,又望向坐在垆对面的空海。
空海不知是否理解逸势想和他谈话的神情,径自专心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他几乎未曾碰触到琉璃杯。
此处是胡玉楼——
以胡姬招揽客人的妓院。
地上铺着波斯地毯。
壁上挂的画、房内摆的壶,也都来自西域。
琉璃杯——就是从西域运到长安的玻璃杯。
他们和刘云樵会面后,归途上,逸势提议到胡玉楼,空海和逸势现在才会成为座上宾。
大猴在途中和空海、逸势分手,打算去探看丽香暂居的道士家动静。
“云想衣裳花想容…”空海低声喃喃自语。
这是那日从刘云樵口中听来的诗句。
也就是刘云樵的妻子春琴化为老太婆后,边唱边舞时的诗句之一。
空海将纸搁在垆上,盯着纸看,口中喃喃念着这诗句。
纸张上所写的正是老太婆唱出来的诗句。
空海一旁的玉莲,柔顺地坐着,面带微笑,随声附和空海偶尔回过神来时所说的话语。
方才坐在逸势一旁的牡丹,突然不知想到什么,一转眼就不见人影。她离座已有一段时间。
逸势那无精打采的模样,大概和这有关。
“逸势啊,这真是好诗…”
空海陶醉般望着纸片。
这句话,空海已说过三次了。
“我当然知道。”
逸势的回答和前两次一样。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空海方才一直念的诗,是一首歌咏女性容貌的诗句。
看到云想到你天衣飘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
春风吹拂栏杆,降于花上的露珠,又是多么娇艳呀。
这般美丽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头邂逅,
就一定在瑶台月下相逢。
诗句的涵义,大致如此。
所谓“群玉山”,是传说住着美丽仙女的山。“瑶台”也是传说中的宫殿,由五色玉建筑而成,也住着美丽仙女。
总之,这首诗所歌咏的女性,容貌有如仙女般美丽。
“真是绝妙好辞…”空海赞叹。
“什么?”逸势问。
“就是这首诗。”
“怎么个绝妙好辞?”
“我说的不是巧妙或写得很好的问题。这诗不是以诗理写出,而是以诗才写出的。”
“诗才?”
“才华洋溢。是汪洋恣肆的才华。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才华。这般的才华,怕是永不枯竭的。这位才子,大概光是饮个酒或赏个月,就能在一夕之间,如同讲话一般,连续不断写下这样的诗句吧。”
“你赞美得也太过分了。”
“若是普通之才,多少需要些理论,且几杯酒下肚,恐怕就写不出诗了。然而,具有这种才华的人,酒喝得愈多,诗兴愈能源源不绝地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