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空海和大唐

文/梦枕獏

空海这个和尚,要说是日本这一国土所产、最早的一位“世界人”也无不可。

“弘法大师”这一别名同为世人所熟知。

公元七七四年出生于赞岐,八○四年渡海入唐,抵达长安,跟随着青龙寺惠果和尚学习密教,返回日本后,创建密教真言宗。

要说是日本最伟大的宗教家,实在也无不可啊!

当时,他已自学完成传入日本的部分密教(杂密),因此也有人认为,空海入唐之前,对于密教早已大略了然于心了。

他的唐语说得有如唐人般流利。

这也算是一种天才吧!

空海入唐之时,长安有如即将掉落的果实。

就像即将从树上掉落的果实那样的成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就是以这个时期的空海为主角而写成的小说。

事实上,空海停留长安之际,曾历经两次皇帝更迭。

这部小说,就是有关空海解开皇帝死亡秘密的故事。

与此同时,在长安,还有一位在日本享得大名的诗人白乐天,也就是白居易。

这位白乐天,写出有名的《长恨歌》,也是在这个时候。

《长恨歌》叙述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凄美恋情。平安时代起,这首诗就广为日本人所知悉。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也谈到了这首诗是在何种背景之下完成的。

这个时期,长安约有一百万人口。其中,大约有一万是外国人。

既有聂斯脱利派(景教)的基督教徒,也有伊斯兰教徒。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也都流传进来了。

在长安,有专为各种宗教信仰的人所兴建的各式各样寺院,各种信仰也都获得官方保护。

从世界史角度看来,真可说是一个具有优质文化的城市。

深奥的大陆文化,就在长安这个城市开花结果。

对空海而言,无疑地,这个城市远比日本这个国家有趣多了。

与其返回日本,空海毋宁更想留在这一大唐首都吧!

每当我想起空海这一人物时,总觉得他为何不留在此时此刻的大唐,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

呼吸着自由空气的空海,又将如何跟那些使出玄术、妖法的魔道术士有所牵扯纠缠呢?就请大家密切期待,欢心享读吧!

主要登场人物

德宗~顺宗时代

空海:为求密宗大法而入唐的年轻日本修行僧。

橘逸势:以遣唐使身份赴长安的日本儒生,空海的好友。

丹翁:道士。经常出没于空海四周,并给予意见。

刘云樵:金吾卫卫士,家中出现妖猫,妻子为妖所夺。

徐文强:骊山下的农民,因在棉花田里听到谜般的细语,而引发怪异事件。

张彦高:金吾卫卫士,徐文强的好友。

大猴:出生于天竺的巨汉,空海的佣人。

玉莲:胡玉楼的妓女。

丽香:雅风楼的妓女。

马哈缅都:波斯商人。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三姊妹的父亲。

惠果:青龙寺老师父。

凤鸣:青龙寺僧人,来自西藏。

安萨宝:袄教寺住持。

白乐天:即白居易,大诗人,以玄宗和杨贵妃的关系为题材,写下名诗《长恨歌》。

王叔文:顺宗朝宰相。

柳宗元:王叔文的同党,中唐之代表文人。

韩愈:柳宗元同僚,亦为中唐之代表文人。

子英:柳宗元属下。

赤:柳宗元属下。

周明德:方士,督鲁治手下。

督鲁治:来自波斯的咒师。

玄宗时代

安倍仲麻吕:玄宗时入唐的日本儒生,一生都在唐朝度过。汉名为“晁衡”。

李白:唐朝代表诗人,曾得玄宗赏识后又失势。

玄宗:大唐皇帝,宠爱杨贵妃。

杨贵妃:玄宗爱妃。集玄宗宠爱于一身,因安禄山之乱而死于非命。

高力士:玄宗朝之宦官。

黄鹤:胡人道士。杨贵妃临刑时,提出不同处理建议。

丹龙:黄鹤的弟子。

白龙:黄鹤的弟子。

不空:密宗僧。

序卷 妖物祭

妖怪第一次出现在刘云樵宅邸,是八月上旬的事。

阴历八月,即阳历九月。

那一年——贞元二十年(公元八○四)七月六日——从日本久贺岛出发的遣唐使第一船,途中遭到暴风雨,乘载着沙门空海的船只在海上漂流三十四天,来到了福州海岸。也是八月的事。

古籍记载:“福州长溪县赤岸镇以南海口。”

此处属于闽地。

空海来到这块土地时,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留学僧,这是他初次踏上唐土。

这些暂且不表。

我们再回到刘云樵宅邸的妖怪来。

那天下午,云樵的妻子坐在看得见庭院夹竹桃的厢房里,正吃着木盘上的瓜果。

女佣切上来的是哈密瓜。

整颗哈密瓜对切成两半,再将每一半切成三片,她正品尝着这些哈密瓜。

这时,有只黑猫,慢条斯理地从庭院走了过来。

那是只长毛大猫。

它走到盛着哈密瓜的木盘前坐了下来,用碧绿瞳孔仰望着云樵的妻子。

“喂,看起来很好吃喔。”猫如此说。

突然来了只会说话的猫,把云樵的妻子吓一大跳。

她把含在口中的哈密瓜囫囵吞下,环视四周。四下无人。再把视线落在猫身上。

“是俺在说话啦。”大猫说。

似乎没错。果然就是猫在说话。

这下子,云樵的妻子猛盯着猫端详。

那只猫张开红色大嘴巴,蠕动舌头近在眼前。

她虽然还不至于吓到呆若木鸡,却也讲不出话来了。

它真的在说人话。

可能是猫舌头长度、下巴构造和人类不同吧!发音和人有些不一样,但它所说的无疑是人话。

“给一块吧!”

猫突然伸爪从盘中抓了一块瓜,挪扫到地上,立刻吃得干干净净。

“要能再来条鱼就更好了。”它用可怕的眸子,凝视着云樵的妻子。“今天中午,隔壁张家不是送来鲤鱼吗?”

确实如猫所言,中午隔壁张家才送来两条肥美硕大的鲤鱼。

而且是活鲤鱼。现在还活蹦乱跳养在水盆里。

“鱼比较好,把活鲤鱼拿上来吧!”猫对云樵的妻子说。

仿佛主人在使唤下人一般。这不是普通的猫。

云樵的妻子心里想着,自古以来,就有老猫幻化成妖、能解人语的传说,这只猫恐怕就是这类妖怪了。

她愈想愈害怕,就唤令女佣把装着鲤鱼的水盆端过来。

“真是好鱼!”

那猫一说完,立刻伸出手爪从水中一把抓起鲤鱼来,鱼尾巴还在地面上下拍打,大猫便已从头部咯吱咯吱地扯嚼起来了。

“剩下一尾,留给云樵吧!”猫说。

话才说完,随即跃往屋墙奔去,眼看它倒挂在天花板上奔跑,一溜烟儿就消失无踪了。

“哈密瓜跟鲤鱼真是好吃。过阵子俺还再来。”屋顶传来猫声:“你到院里夹竹桃树下挖挖看吧!”

留下这句话后,就再也听不到猫的声音了。

妻子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要佣人挖挖看,结果挖出一个陶坛。打开一看,里面装满小铜钱,虽说是小铜钱,数一数竟然也有云樵半年薪饷那么多。

傍晚,云樵一回到家,妻子急忙报告此事。

听完妻子的话,云樵起先还疑惑怎么会有这种事?看到坛子和钱币后,也只好相信了。

“不过…”云樵双手交叉胸前。

问题是,这些钱该如何处置呢?

刘云樵任职于“金吾卫”。这官职,换成现代说法,就是大唐首都长安警局的警官。这个职位并非一般人就可担任的。

在长安,从皇城北侧中央的朱雀门到南侧的明德门,有条南北向的笔直大路,此大路名为“朱雀大街”。以大街为中心,西侧称“右街”,东侧则称为“左街”。

云樵负责右街的警备,所以是“右金吾卫”官员。

尽管是从自家庭院挖出来的,然而,依他这种身份,能否把这笔无主钱财据为己有呢?他心中非常犹豫。

这座宅邸,原本也非云樵所有。这是一百多年的老宅子。

据说,最初是从洛阳迁来长安的一名油商所建造,屋主早已几度更迭。

刘家从云樵的祖父那一代才住进来。祖父刘仲虚,安史之乱时曾随玄宗逃到蜀地。

若是祖父所藏之物,死前理应有所交代才对啊!这些钱,恐怕是最早入主的油商、或是后来进住者所埋藏的吧?

事到如今,根本无从查出是谁的;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只是非常困难罢了。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云樵抱着手臂暗忖。

“这有什么不好?”云樵的妻子说:“我们不也收过好几回别人的钱吗?”

“但是,那些钱算是…”

云樵想说的是——“贿赂”总还算是来路清楚的钱。所谓贿赂,是云樵对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给人家什么方便所获得的报酬。

“这些钱来路不明,”因为是妖怪所给的,所以云樵说:“很可怕!”

云樵向妻子说明,自己并非只烦恼能否能将“非报酬性”的金钱据为己有而已。

“那只好扔掉啰。”

“这样也…”云樵含糊其辞。

真要扔掉,又觉得可惜。若是给别人,更是心有不舍。

如果呈报上去,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到头来,这笔钱不是落到某官吏怀抱里,便是被某人给霸占了。

话虽如此,若说要把钱再埋回原处,还是不甘心。

“把这当成报酬,不就得了吗?”妻子说。

“嗯,可是…”

“就当是那只猫吃掉鲤鱼后,送给我们的回礼,这不是很好吗?”妻子又说。

尽管如此,云樵仍然拿不定主意。

“嗯。”他歪头苦思。

“收下吧!”屋顶又传来了声音。是那只猫的声音。

最后,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那真是一只好猫啊!”云樵的妻子喜孜孜地说。

于是,那只猫就变成云樵家饲养的猫了。

虽说饲养,却和一般人的饲养方式有些不同。总之,那只猫只在高兴时才会出现。

也因此,所谓猫食,就是每晚将一尾活鱼放入水盆里,再把水盆放置在屋角。翌日早晨,前去查看,水盆中就看不到鱼了。

“喂,我想吃肉!”当猫想吃别的食物时,自己也会出声。

大猫还经常预言。

“傍晚要下雨啰。”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结果,无论早上天气多好,一到傍晚,果真就会下起雨来。

“今天,你丈夫会晚点回来。”

果然,当天云樵就会因急事而晚归。

刚开始还觉得很方便,但最近那只大猫愈来愈令人感到不愉快。

某天,云樵和老相好的妓女春风一度回到家。

“喂,和女人幽会去啦。”

他正向妻子解释晚归理由时,声音突然从天花板传了下来。

“那女人是‘雅风楼’的丽香喔。”

甚至连妓女的名字都给说了出来。

“那女人呀,只要一吸她的右边乳房,就会变得激情万分。”

为此,云樵和妻子大吵一架。

大猫全凭自己喜怒,时而现身、时而隐形。虽然有时它也会告诉云樵在什么时刻、到什么路去会捡到钱。但还是令人极为不爽。

夜里,云樵与妻子行房时,冷不防有个声音会从天花板传到云樵背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