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人生里,真的会有幸与不幸的。

——如果当日她跟了给自己,又是怎样一种局面呢?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被无名的怒火和莫名的妒火交织着,没有回答颜夕的话。

颜夕却仍然把话说下去:“洛阳四公子,千方百计,重金厚聘,威迫利诱,你都不肯相助于一指之力,可是,你跟追命只不过才见过一次面,你明知他是七发禅师、蔡旋钟、断眉石等人非铲除不可的对象,你仍是要为他卖命!你……!”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怎么样?”

颜夕道:“你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那样的脾性!”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风流成性、浮萍一般的不安定,不求闻达,孤芳自赏……”方邪真道,“不错,我还是老样子:我仍然会对人死心塌地做傻事,只要我心甘情愿不惜洒尽一身热血……这些当日使你离开我的坏脾性,我倒一样不缺。”

颜夕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好一会才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你的吗?”

方邪真摸摸耳垂,看看天色,道:“我不知道,我走了。”

颜夕道:“你为啥不披上长衫才走?”

方邪真循她手指处看去,只见近墙的竹椅靠上架着他那一件白衫,他这样看去的时候,忽然想起当日很多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境,他觉得十分震诧:老爹和小弟刚遭人毒手,他怎么还会想起这些往日缠绵、过去伤情的事?

他拿起白衫的时候,才发现衫服之下就是斜倚着那把剑。

灭魂剑。

他把剑拿在手里,仿佛久违了的爱人,回到他的怀抱里。

奇怪的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惜惜。

他在要走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问:“你真的要我加入兰亭池家?”

“不。”

这答案出乎方邪真意料:“为甚么?”

“因为这的确是个是非之地,而且是一个极大的陷饼,谁掉进去,都以为自己在布下大罗地网,其实成了网中人还不自知。”颜夕道,“这儿不适合你,里头的人都疯了,没疯的人爬不出来,除非疯子才会想进去。”

方邪真观察着她:“为甚么你先前又希望我加入?还亲自跑到大隐丘来游说?”

“因为我先前不知道你就是你。”

“可是你在知道是我后,仍要我留助池家。

“我乍见你,我……没有办法控制,想要你留下来,现在我已冷静了,平静了,想过了,很明白你作的选择是对的。”

“我的选择?甚么选择?”

“置身事外,远离洛阳。”

“我选择了么?世事能容让我选择吗?”方邪真道,“好,如果我能够选择,我就选择你觉得我不该选择的,我要留下来。”

“你……”颜夕气白了脸,“你为甚么偏要……那值得吗?!”

“就算是我中了你的激将法好了:你要我留下来的时候,我不留;你不要我留下来的时候,我偏留。”方邪真道,“就像当日你对我一样。”

“你不可以留下来,”颜夕语无伦次的说,“你留下来作甚么?”

“昨夜以前,我不留下来,是怕连累了人,怕连累老爹、小弟和惜惜……”方邪真道,“现在老爹死了、小弟也都死了,我要留下来替他们报仇,而且决不让惜惜再受牵累。…

“你记住,”方邪真长笑出门,把颜夕留在房里,“我不是因为你才留下来的。”

他漫笑着走出长廊,得意非凡。

只有迎面见着他的人,才能看见他笑得十分痛苦的脸容。

此际才是卯未辰初,池日暮在一间很特殊的房里,精神非常的好。

谁也看不出他昨夜根本没有休息过。

他在聚精会神的看一件东西。

他并没有用手拿着那件东西,而是一枝白钢打铸的细钳,钳着那件事物细看,手上还带着三层的小牛皮手套。

至于说那是一间奇特的房子,那是因为这间房子挂满了各种各类、各式各样的兵器。

这些兵器有常见的,有不常见的,甚至有的根本还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有的还在实验中,仍未出世。

有的兵器挂在墙上,有的置于兵器架上,这些兵器应有尽有,不应有也尽有,有长的有短的,有软的有硬的,连鎏金凤翅镗这种独门兵器,也占一席位;就连子母离魂圈这类绝门武器,也一样列在架上。甚至还有江南霹雳堂的“雷公弹”,以及川中高手唐月亮的奇门暗器:“中秋月里的小雨”,在这里竟然也可以见得到。还有一些不是武器的武器,包括铁笛、绢帕、烛台,如果这也算是“兵器”,连方邪真也不知如何使用法。

不过只要一个对武术稍窥门径的江湖人,一旦踏入这个地方,必会被这些琳琅满目、多不胜数,而且绝对难得一见的兵器所慑住:要收集这些各家各派的兵器,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心血、多少金钱?那是难以估计的。

池日暮的座位,正面对着窗。

他的位置也非常特别,无论在任何时分,只要有阳光或月亮,光线都定能会照在这里。

现在阳光还不是很强烈,所以他点燃了案上的八支巨烛,把他的脸容,映照得一片明黄。

他正在聚精会神的看手上钳着一件细微的物件,那事物在烛光和阳光流照下,偶然绽出奇异的光芒。

他看得那末专心,以致方邪真走进来的时候,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

方邪真在他背后仁立了好久好久,然后才道:“你知不知道,像刚才那样,我可以杀死你几次?”

池日暮居然没有吃惊,也没有回头,只说:“我知道。”

方邪真顿了一顿,负手看墙上的兵器,道:“我也知道,如果没有兰亭池家大公子、二公子的允可,谁也休想踏入‘兵器房’半步。”

“不错这儿是有埋伏,平时当然都不显露出来,不过对方少侠例外。”池日暮说,“我已颁布下去,兰亭池家,只要方少侠喜欢,往那里走、做甚么都行。”

方邪真沉默。

池日暮忽道:“你好了点没?”

方邪真道:“你为甚么要救我?”

池日暮问非所答:“七发大师很是费了点功夫。”

方邪真道:“那想必是因为你的命令之故。”

“七发大师是我的上宾,我只敢要求他,不能说是命令;”池日暮道,“何况,嫂子对阁下,十分关切,像这样一位绝世才人,我又怎能不竭力保全呢?”

他一笑道:“若是保全不了,那是池家的不幸,我的耻辱。”

方邪真只问:“七发大师呢?”

池日暮道:“他出去了。”

方邪真紧张了起来:“他到哪里去?”

“小碧湖,游家,相思林中相思亭。”

“他去了多久?”方邪真紧接着问。

“他走了才不过是你来这儿的一盏茶时间,你放心,相思林中“口果设宴,那么鸿门宴尚未开筵;如果是一场战局,那么战端仍未启……”池日暮语锋一转:“你知道我在看甚么?”

方邪真没有问。

他知道池日暮一定会说下去。

池日暮果然说了下去。

“飞星,”他赞羡地道:“梦里的飞星。”

方邪真皱起了眉头。

他不明白池日暮在说甚么。

但他知道池日暮这样说,必定有他的原故。

——这池家二公子,看来要比他所知道的更不易应付,而且不易应付得多了。

“暗器,”池日暮仍然感叹的道,“那颗划过你的耳际的暗器。”

“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精巧、那么细致、那么可怕、那么毒而又那么美丽的暗器。”池日暮眼睛发着亮,与他手中的飞星对闪:“简直像一颗飞星,在梦中才会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