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道:“那是你们池家的事,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卷入江湖是非里。”
颜夕道:“你已卷入了。”
方邪真道:“我可以抽身。”
颜夕道:“可是你身在洛阳,怎可不管洛阳事?”
方邪真决然道:“我明天就要离开洛阳。”
颜夕一震,道:“你真的要走?为甚么?”
“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己下了这个决心。”方邪真道,“现在见到了你,仍是这个决定。”
颜夕苦涩的一笑:“你就不肯为我改变决定?”
“我一生都为你改变了,我现在不想再为你作任何改变。”方邪真望着月色道,“何况,不是你自己在要求我,而是你为了池家,才会求我。”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你一向都不是个肯求人的女子,一向都不是,一生都不是。”
第十七章 星星·晶晶
方邪真说完了那句话,转身便走。
看到他转身而去,颜夕想唤住他,却成了一个千呼万唤的无声。要留住一个人,需要理由,颜夕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而且,也失去了理由。
颜夕忽然想到了一个看来合理的理由。
“你受伤了。”她望着方邪真衣衫上的血迹,找到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石断眉是妙手堂的人,你这样走,很危险,何不到兰亭去,先把伤养好再说?”
“我不是今晚才开始受伤的。”方邪真依然没有回头。
颜夕当然也听得懂他那句话的意思。
——比起当年自己对他的伤害,他现在身上的那一点伤,着实不算甚么。
洪三热大步跨过去,他要截住方邪真,一面向颜夕道:“大夫人,要不要把这厮留住?”
“不必了,”颜夕疲乏的摇首道:“他要走,便谁也留不住的。”
洪三热垂下了手,心有不甘的瞪着方邪真。
月色下,简迅在袖手看着,像一头月下温文的豹子。
花沾唇却不在了。
——她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多呆片刻?抑或是另有任务,所以才没留在这儿?
颜夕没有留住方邪真。
当她见到这个人便是方邪真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个留不住的人。
正如当年他也没有留得住她一样。
她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难以活得下去,方邪真也再难有快乐。
可是,这些年来,她还是活了下来。而且,只要自己不主动地记起往事,其实活得并不苦,一样可以欢愉。一般正常的人生里,只要不去难为自己,实际上也没有大多的事情可以难为自己。衡量出甚么事情是自己可为的、甚么事情是不可为的,想该想的事、不想不该想的事,每天给自己一个小成功,可是并不贪功,跟身边的人相处愉快,平常人便可以自求多福。
不是平常人则不同,命运会迫使他们走向不一定是他们意愿的多风多浪的路。
有段时候,她因为斩断了这段情,以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不过,多年下来,她明白了的确是终生不忘,但无法相忘不等于自己不会有新的记忆。
她想过死,但人只要那一段想不开的时候能撑过来,便可以活得下去。
她知道他恨她。
——可是他了解自己的苦衷吗?
颜夕在回兰亭的路上,坐在摇晃的轿子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没有魂魄的幽灵,元神已不知跌荡到哪里去。
记忆时里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都一样,一个只能在回想时感受,一个只能在想象中揣测,可是,只有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而且正影响着过去、改变着未来。
刚才方邪真所看见的人,真正才是改变他的心境、影响他的信念、粉碎了他的憧憬的女子。
他离开了法门寺,没有立即回去。
他像个失去躯壳的魂魄,到处闲荡着,直至月渐西沉,他才回到茅舍。
他是千头万绪,但决定只有一个。
无论如何,他准备先离开洛阳再说。
因为对他而言,洛阳已不止是一个是非地,而且还是一个伤心地。
在这个地方,不管做甚么事,可能都会引起是非;无论下怎样的决定,都教人情以何堪。
他决定离开。
离开了再说。
——在离开前,他要先赴一趟相思林。
他虽然跟追命并没有深交,可是他也不希望这个人被七发禅师的袋子罩住了头、蔡旋钟的剑刺穿了心脏、断眉石的钢叉叉住了咽喉。
他跟断眉石交过手。
交手仅一招。
在这一招里他已很清楚的知道:断眉石是个可怕的杀手,追命要独力应付他也颇费周章,若再加上蔡旋钟和七发大师,就算是“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无情”亲至,也一样应付不来。
他可不想追命胡里胡涂就死在洛阳。
他喜欢这个朋友。
有的人相交虽浅,相知却深。
他更希望追命能侦破孟随园的血案。
孟随园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被放逐,已是天道不公,更何况在充军的路上全家被杀,如果“四大名捕”不主动着手追查,又有谁敢得罪诬陷孟太守的势力,开罪许多握有重权的朝廷命官,甚至于冒被武林同道、黑白二道人物狙杀的奇险,来办理这件无头血案?
江湖上,有些事,只要妄插一足,便有杀身之危;官途上,一样有的是风波险恶,只要妄参一语,很容易便遭来灭门之祸。
“四大名捕”曾受天子御封,可不必禀明求批州县地方官员,即可着手明查暗访,必要时就地缉犯、格杀凶徒,如果追命都查不出这件案子,或遇到了甚么不测,孟随园案更加沉冤莫雪了。
方邪真想起当日自己也曾与孟随园有过“渊源”,受过他的“恩惠”,他当然希望也尽一分力:——可是洛阳不可留,他也不想再插手江湖事。
——只希望追命能顺利破案。
故此他决定在未离开洛阳前,先去小碧湖相思林看看,而他今晚,就要向老爹和小弟告别。
——老爹和小弟想必都睡着了,这样唤醒他们,岂不让他们受到惊吓、感到晓寒?不如等日出再说罢。不过,日出的时候,自己就要离开了,赶到小碧湖去。
方邪真决定只留下书柬,禀告老父,以让他释怀就是了。
当面告别,可能只惹伤情。
留下字条,反而可作为“证据”,他日推辞苦缠不休的“洛阳四公子”时,也好有个交代。
方邪真决定悄悄离去。
就在他回到茅舍的时候,就目睹他一生人里,最影响他的过去、改变他的未来、粉碎了他的一切的事情。
茅舍里一片凌乱。
门已倒塌,竹篱亦被推倒,方灵瘦弱的身子挂在削尖的竹篱上,至少有七八支竹已刺穿了他的身子,显然是在他翻篱要逃走时,凶手把他瘦小的身子大力压在竹尖上,血注入竹里,泥土都凝成瘀红的固块。
方邪真眼都红了。
他冲进屋里。
然后他陡然静止。
他看见方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