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勒得马儿人立,他同时抛掉断杆,拔出腰间佩刀。
狄斌的坐骑比一般战马要小,却更强壮而灵活。两只前蹄翻过来,重新踏上土地时,已再对准了敌人的方向,随即又发力奔前。
狄斌的脸容带着当年葛小哥的肃杀。
——「大树堂」的仇人,都得死!
单刀成水平状,乘着马儿的冲力向前斩击。
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坐骑,以左侧半身面对那刀锋。
——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间,他耸起左肩挡在颈项前。刀锋硬斩在坚实的肩甲上。
强烈的冲击,令两人都堕马。
刚才的马战扬起了大股沙尘,远处的「大树堂」骑士都看不清楚两将交锋的情形。
狄斌在地上翻滚卸去堕马的冲击力。他仗着比黑子矮小,早一步爬起了身子。
可是那柄单刀已经脱手,跌在十多步外。
而那黑甲的巨大的身体开始站了起来。
狄斌跑过去拾刀。
手掌才刚摸到刀柄,一只漆黑的铁甲靴轰然踏在刀刃上。
狄斌仰头。
巨大的黑影投在他头上。像死神。
双手握持的长刀高举过顶。
却迟疑着没有砍下来。
——三哥……
狄斌有如无意识般,左手反握拔出腰带上的「杀草」。
全身朝黑色的盔甲扑过去。
「杀草」横斩向黑子的头颈。
长刀降下来。
却不是斩向狄斌,而是垂直挡架向「杀草」。
两片刀刃成十字形交锋。火星弹射。
在火花照亮的刹那间,狄斌近距离看清了铁面具那两个洞孔里的眼睛。
又圆又大的纯真眼睛。
很熟悉,他二十六年前就见过了。
「杀草」却已无法收回来。
「杀草」那锐利无比的霜刃,斩断了长刀,继续向前行进,斜斜割破了铁面具,切入黑子颈侧的动脉。
热血喷洒。
在这时刻,黑子的心里异常地平静。
「她这个早上在干什么呢?跟丈夫还睡在床上?在喂孩子吃早饭?她这一刻开心吗?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还是仍在想念阿狗?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呢?胖了?老了?还是一样的美丽?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笑吗?笑容还是一样吗?……」
破裂的铁面具跌落。
破裂的脸在苦笑。
——这时他明白了:当天扼着阿狗喉咙时,为什么阿狗还在微笑……
眼睛最后一次凝视久违了的义父。
那具在战场上创造过无数传说的巨大身躯终于崩倒了。
脸庞染满热血的狄斌,心里却比冰雪还要冷。
那最后一刀耗尽了他的气力。他跪倒,双手支在地上。「杀草」早已掉落,果然是好刀,刃身没沾一滴血。
但这一刻狄斌却希望,自己一生从来没有拿起过这柄刀。
他没法抬起头,看一眼自己心里早已知道的事实。
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大树堂」的部下这时驰了过来。有几个提起矛枪,想在黑子身上再补几个洞孔。
「别碰他!」
狄斌的吼声震撼每个人的心坎。
他这才站了起来,走到黑子的尸身旁边。
狄斌盘膝坐下,竭力扶起黑子的上半身。他突然想起从前在漂城,在老大的家里,抱着这孩子那情景。那身体比起现在是多么瘦小。
狄斌脱去黑子的战盔,把他的头肩搁在自己腿上。狄斌一只手抱着他,另一手来回轻抚他的乌黑长发。
就像当年拥抱着将死的齐楚一样。
他始终没有哭泣。
◇◇◇◇
五天之后,「京畿镇守军」的使者把小玄王的遗体送回经河城的荆王府。
连同尸体送交荆王的,还有一个穿挂在绳子上、刻纹因为年月久远已经模糊、木色因为长期佩戴吸收汗水已变成深褐的小佛像。
第七章 真实不虚
狄斌独自踏过黑白夹杂的积雪与泥土,慢慢爬上那座土坡,进入一片树叶凋零的林子里。
他经过一排接一排形貌凄凉的秃枝。阴沉的天空零星飘降下像羽毛的细雪,落在他那袭白色毛裘上。
进入树林的中央,他发现镰首已经比他更早到来。
狄斌每前进一步,心跳就加快一点。
接近之后,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光头长胡、赤着双足、裹着斗篷与毛毯披肩、瘦得像一副会行走的骷髅的男人,就是五哥。
——那一夜,我曾经拥抱、爱抚过的那具完美的胴体,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这二十四年来,他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镰首手里握着那个小佛像,一直低头在看。直至狄斌走近,他才抬起头来。
「白豆。」镰首那把像金石磨擦的沙哑声音说。「许久不见了。」
一听见那句久违的「白豆」,狄斌已几乎要哭出来。他按捺住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之前的一夜狄斌完全没有睡过。他一直在想象,过了这么久跟镰首重逢,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我会一开始就激动得忍不住抱他吗?他还会给我拥抱吗?他会想杀死我吗?还是只用仇恨的眼光瞧着我?或者已经把我当作陌生人?……
没想到的是,两人都只是这样冷静地站着对看。
「嗯……许久……」狄斌擦了擦发酸的鼻子。「这二十几年,我一直派人找你。」
「你找不着的……」镰首伸开手掌。「没有人会再认得我。」
狄斌点点头。他深呼吸了几口,最后才决定呼唤:「五哥……」
镰首却没有因为这久未听过的称呼而动容。
「你……改变了许多……」狄斌继续说。
「不只是样子。我也再没有往昔那种气力了。」镰首举起一只有如枯枝的手掌,握成拳头又放开,指间那些荆棘刺青也早淡褪了。
「可是现在的你,却拥有更令人吃惊的力量。」
「力量……」镰首瞧向旁边光秃秃的树木。「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上的佛像,然后抛给狄斌。
「还你。」
狄斌接过,他用手指痛惜地抚摸着木纹。
「这个我本来送了给黑子。在他离开京都的那天,他还了给我。」狄斌的脸失去了血色。
「谢谢你……」镰首说。「替我养育了我的孩子这么多年……」
这句话有如一柄比「杀草」更锋利更冰冷的刀子,插进狄斌的心坎。
「没能把他挽留在京都里,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不。」镰首断然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狄斌直视五哥的眼睛。仍然的明澄。里面竟没有任何恨意。
——阿狗死时,老大的眼神也是这样吗?……
狄斌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我.杀死了.五哥的儿子。
——这是永远的事实……
「我……我……」狄斌失语了好一阵子。「本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来见你……」狄斌垂下苍白的脸。「可是已经没有时间……」
「是于润生叫你来见我的吗?」
狄斌整个人像僵住了,一股澈骨的冷渗入心坎。
他第一次听见:五哥直接呼唤老大的名字,这里面的含意非常清楚。
「老大希望我……跟你说:『我们都各自失去了一个儿子……』」说到这儿,狄斌哽咽了一声。「『假如你还对兄弟的情义有一丝珍惜,我希望在还没有做成更大的错误之前跟你和解,结束这一切疯狂的事情。』」
「和解?……」镰首那凹陷的脸没有露出任何喜恶的表情。「是于润生希望跟我和解?还是那些藩王呢?」
「有分别吗?」狄斌这次是以自己的身分说。「这些年来,你的『三界军』毁了多少个『大树堂』的分堂?」
「别骗自己了。」镰首冷笑。「事实是:这个朝廷要是崩倒了,『大树堂』也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
「真的吗?」狄斌直视镰首,眼神里带着点恼怒。「在你打倒了藩王们,统治这个国家之后,『大树堂』也要毁灭吗?不能和解吗?不能让『大树堂』成为『三界军』的盟友吗?」
镰首凝视了狄斌好一会儿。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在我追求的那个世界里,没有『大树堂』这样的团体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忘了吗?」狄斌跺着脚。「创立『大树堂』,你也有一份儿!」
「我来,就是要弥补自己从前犯过的错。」
狄斌的心更冷了。
「你是说:我们兄弟过去的一切都是错误?」他一字一字地问。
镰首沉默着。他回想直至二十四年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还是那么鲜烈。每一次并肩作战,那份火般燃烧的感情,那绝对的互相信赖,并不是虚假的。
截杀吃骨头那条黑暗的鸡围街巷。
灿烂燃烧的「大屠房」。
挤满了「拳王众」的安东大街。
第一次看见首都的明崇门。
跟白豆最后一次带兵出京的情景。
镇德大道上的冲锋。
宁小语饿死的那张脸……
就是在看见那张脸的一刻,他醒觉了……
「不……」镰首幽幽地说。「只是……今天我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绝不想跟五哥为敌。」狄斌又说。「这样子下去,我只会杀死你,或是给你杀死。」
他走到一棵枯树旁,折下了一根秃枝。
「然而要是不可能和解,我也别无选择。」
「你有的,白豆。」镰首温暖的眼睛瞧着狄斌。他把双臂张开。「加入我这边。」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哥的眼神,再次令他想起那一夜。已经过了那么久,那拥吻的触感仍是这样清晰……
他看着镰首的怀抱,他是多么渴望再一次投进去,再次感受那股温暖。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我是……杀死你儿子的凶手?……」狄斌说时,嘴唇在颤抖。
「我说过,我现在眼中有更重要的东西。」镰首又再露出许多年前那体谅的表情。「比我的血亲还更重要……」
「也比我们兄弟的盟誓更重要吧?」
「我也跟你一样:希望我所追求的东西,能够跟我和你的感情并存。」镰首双眼更亮了。「白豆,我很挂念你。」
狄斌听到这一句,有马上要奔过去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镰首那句「加入我这边」代表了什么。
在他脑海中,出现了被烧成灰烬的「大树堂」招牌,出现了老大被斩下的首级……
狄斌用了最大的努力,把视线从镰首怀中移开,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他双手把树枝折断。
「我一生都在守护着一件东西,它是我们几个兄弟曾经存在的凭证,我不会让任何人毁灭它。包括你,包括我自己。」
镰首目中的亮光消失了,他失望地垂头。
狄斌把那个小佛像戴上颈项。
「我知道,我所相信的东西也许都是虚假的。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还能够呼吸的时候,我不愿意看着它破灭,否则我的人生就一无所有。」
狄斌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泥土的雪。
「五哥,你呢?你离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吗?你一直在努力把它实现吗?你有回头看看,这些年里你创造出来的东西,真的是你希望的样子吗?你所追求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吗?」
他问完了,就狠下心不再看镰首一眼,转身开始往来路迈步。
因为他害怕:再看一眼,以后都不舍得。
要他为了老大或五哥任何一个杀死另一个,他无法办到。
解不开的死结。
他已经有了在下次战斗中死去的准备。
他背着镰首而行,滴下的眼泪吹散在空中,每一颗都很快跟飘雪融和在一起。
镰首失落地瞧着那背影。他的表情就跟当年失去宁小语之后,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一样。
这是白豆第一次弃他而去。
镰首孤独地在枯林中央盘膝而坐。
轻细的雪片继续飘降在他身上。
他闭着眼睛,继续想着白豆问的话。
许久。
◇◇◇◇
「三界军」虽然受到小玄王阵亡的冲击,在与「镇守军」的初次交战中败退了,但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四十余万大军严守在首都以南百里,对着那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虎视眈眈。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许久也没有再展开第二次攻势。
因为一个绝不能让敌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三界军」部下知道的秘密:
荆王失踪了。
◇◇◇◇
两个月里,镰首展开他最后一次旅行。
一直往西,经过领地里许多个城镇。
看看他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看见了。
然后他带着深沉的悲哀回头,再次奔赴首都的方向。
◇◇◇◇
守在首都西墙城楼上的那几个卫兵,正围在小火炉旁,烘着快要发僵的双手。他们对这值夜班的差事讨厌极了。尤其在这隆冬。
幸好这几天都已没再下雪。城墙外的野地仍积着白茫茫一片,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
「好像……有古怪的声音……」其中一个卫兵瑟缩着说。
「听错吧?」队长皱眉。「匪军还在好远的地方……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来……」
那个卫兵搔搔头。「听错吗?……」
另一记声音,这次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太响,在城墙的外头,很近。
「邪门……」那队长推一推刚才那卫兵。「你去!去看看!」
那卫兵提起枪杆,用发抖的手握着,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近城墙边缘。
就在还有数步之距时,忽然有东西从城墙边缘出现,唬得那名卫兵枪都脱手了。
一只枯瘦但宽大的手掌。
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也攀了上来。
——见鬼……
在那两只手掌支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城壁下爬了上来。骨架异常的巨大,但却消瘦得不像样;一颗刮得光光的头颅;只有下身包裹着一块布巾,其余什么都没有穿,连鞋子也没有;瘦骨突露的胸腹和四肢全都冒着白色的蒸气。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队长从小凳上翻倒了,指着那男人惊慌地问。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徒手攀登首都的城壁。
「是奸细吧?匪军的细作!」另一名卫兵拔出腰刀冲到男人跟前,作势欲劈。
但一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卫兵的刀子就凝在头上斩不下来。
「我进来,是要见一个人。」男人以粗哑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他。」
卫兵们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姿、样貌和声音,都具有一股令人无法不服从的力量。
◇◇◇◇
「大树总堂」的「养根厅」里,堂主的宝座跟前架起了多面绘画着龙虎图案的高大屏风。
在屏风的包拢内,于润生高坐于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坐在下面只有十多尺远的镰首对视。
镰首的手足腕间都扣着铁锁镣。虽然他今天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没有人能忘记当年的「大树堂」五爷是何等可怕。
于润生抚摸椅上的虎皮,已经有好几处脱毛了。这块皮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前面这个囚徒当年在猴山亲手猎杀的。
二十四年后再见,于润生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镰首亦是一样平静。
「许久、许久以前……」于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铿锵,但仍然令人无法不用心听。「……我已经认识到:你拥有一种连我也感到妒忌的力量。」
镰首没有任何反应。
「我花了不少的努力,才得到别人对我像神一样崇拜。可是你……你在漂城时,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很轻易就得到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在我的驾驭之下。我只是一直努力把那时期延长。可是你终于走了……」
于润生说着时,有唾涎渗出了嘴角。他用那华贵衣服的袖子抹了抹,继续说话。
「你走后最初那几年,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回来。后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放松了,也开始渐渐忘记了你……」
「同时『大树堂』也不停地壮大起来。大得连当年『丰义隆』的那些头子们做梦也没有想象过,大得不可能再有任何敌人。包括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命运也已经跟我们紧紧相连。他们需要『大树堂』,需要我。有了这样的盟友,『大树堂』是不可能毁灭的——至少从前我是这么想。我错了。」
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来不会说的三个字。「那错误跟当年的蒙真和章帅一模一样。以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忘记了任何事情都可以从最根本处动摇,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对了:这个世上假若有一个人能够毁灭『大树堂』,毁灭我拥有的一切,那个人就是你。」
于润生说完这一大番话,似乎有点累,停下来用力呼吸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个箭伤的位置。
「这儿……每到冬天就会发痛……」于润生苦笑瞧着镰首。「也许是龙老二的鬼魂在作怪……」
镰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
于润生又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从来我都只是看结果的,『为什么』从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于润生说时,眼睛恢复了少许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