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的声音。
于润生的眼睛蓦然发出异采。
「进来。」
推门入内的是李兰。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碗碟饭菜。
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刹那消失。
「你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李兰把盘子放在书房旁的几子上,然后捧起一个冒着蒸气的陶碗。「我想你大概没有胃口……所以煮了胡椒鱼汤。」
李兰小心地把汤碗放在丈夫跟前的书桌上。汤面浮着辟腥的香草,汤色浓得像牛乳。
「还有那些饭菜,是给枣七吃的。」
枣七嗅到了他最喜欢的烤鸡香味。他舔着嘴唇,露出胡狼牙齿般的尖牙,以请求准许的眼神瞧着于润生。
「你吃吧。」
于润生摆摆手,枣七马上跳过去,筷子也不用,一手抓起烧鸡块塞进嘴巴里,连肉带骨嚼碎吞下。
「这汤我待会儿会喝。」
李兰听见时,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转身正想离开,又听到身后于润生的呼唤:「兰。」
于润生站起来绕到书桌前面,轻轻握起李兰那双粗糙的手掌。他的表情还是有点阴沉,可是声音却很温柔。
「不用担心啊。」
李兰心里有点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要丈夫浪费精神来安慰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把将要掉下的泪水收回来。
六年前李兰就已经知道,自己嫁的不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作他的妻子就注定得忍受这一切。
——可是她实在无法不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结束……
他们在渐淡渐斜的阳光下,继续这样轻拥着良久……
有人急促踏步奔上二楼的声音。
花雀五看见房门开了,便径自进内,想不到看见的却是正在狼吞虎咽的枣七,还有拥抱中的于润生夫妇,不禁呆住了。
李兰羞惭地想挣开,于润生却没有放开她。
「不打紧,说吧。」
「我的眼线回来报告。」花雀五的喉结紧张地吞了一下。「容玉山把布在城里的所有部下撤掉解散了,包括监视着这儿的那一批,还有驻在『凤翔坊分行』的人也散去了大半。」
于润生眼中的光采再次出现。
「看来他已经得知皇宫那方面的消息。」
发生了逆贼惊扰禁苑的事件后,假如容玉山仍然继续集结大量部下,将引起极大的嫌疑。而短期之内,他也不能再作庞大的调度。
「还有,凤翔坊那边三次派出了快马使者。我们害怕暴露了监视,没法派人跟踪,但是可以确定全部都往北走。」
北面,皇城的方向。
李兰感觉到,于润生抱着她的手掌因兴奋而捏紧了。她有点痛,但忍受着没有作声。
「容玉山必然正在请求跟伦笑见面。连续派了三趟,也就是被伦笑拒绝了。」
「我也这么想。」花雀五用力点点头。
行了,西郊那一幕戏生效了。
长期保护着容玉山的有两层厚实的装甲——强大的政治连系与压倒性的人数优势。现在这两层装甲都给卸下了,暴露出那软弱的肉体来。
而此刻在首都黑道里能够自由活动的,就只有镰首那支秘密部队,还有蒙真领导的「三十铺总盟」。
「今夜之内,我们就决定一切。」于润生目中异采大盛。
李兰没有看于润生,她知道丈夫的面容每到这种时刻都变得很可怕。
她看着仍放在书桌上那碗已变凉的汤。
◇◇◇◇
一具女性的无头尸体,赤裸的身躯插满了乱箭,被倒转穿刺在一柄骑兵长矛上。
矛尖从颈项断口处插入,由阴户向上穿出。悬空的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血液早已沿着矛杆流尽,通体皮肤苍白得凄惨,在夕阳照射下却成了麦子般的黄色。
女人的头颅与其余四百八十七个男女老少的首级,每五个头发结成一堆,成长列排放在天牧谷村落中央的空地上。
禁卫军开始了收集、焚烧尸体的工作。烧尸的气味,与原先充溢在空气中的烤肉香气混和起来。守在长矛底下的郑式常嗅到了,想起这么多天以来都在吃烤肉,胃囊不禁翻涌。
他蹲下来休息,想压抑着那反胃的感觉。可是一俯身,那渗满了鲜血的土地就近在面前。血液浸得泥土湿透,冒出混浊的泡沫。那强烈的腥气扑面涌来,郑式常马上呕吐。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之后,他抹抹嘴巴,身体软弱乏力地站起来。
烧尸的黑烟噗噗上升往越来越暗的天空。郑式常顺着烟柱往上望,空中群集着数以百计的乌鸦,如一片黑云盘旋不去,在等待人类的兵马离去后,才降下来享用残余的肉食。
郑式常感到头脑昏眩。
四周的一切景物,就像是一场太逼真的噩梦。
◇◇◇◇
镰首换了三次马——其中一匹跑得吐白沫累死了——才赶得及在首都全部城门封锁之前回来。
为了保证完全摆脱追踪,他在「袭击」禁苑后向西南方向驰出了十二里之遥,方才下令部众停下。把那受伤的同伴交给部下照料后,他立刻换上预早藏在隐匿地点的后备马,独自一人往东南急行。
如此再在两个转折点换马,他等于以首都为圆心的十里外,足足绕了大半圈,最后才抵达正东面城墙下的显仪门——由于事变发生在西郊,这边的守备和检查比较粗疏。
在禁苑出事之后,皇帝得知并匆匆摆驾回宫,然后立即发出封闭城门的皇命;然而禁卫军中的官僚习气积重难改,加上并非战争时期,命令花了许多时间一重一重下达,直至近黄昏时分方能实行。可是镰首出示太师府手令,加上银两贿赂进入城门时,距离封门仍只不足半刻。
进入市街后,镰首方才松了一口气。能否及时赶回首都,一直是他最担心的一个环节。为了这一点,他跟老大和白豆商量了许久:白豆提议与其冒险,倒不如派遣别人指挥侵扰御苑的任务。老大没有作声,但镰首看出他非常重视计划里的这一节——惊动圣驾,罪株九族,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于是,镰首直到最后都坚持亲自出马。
——我知道,白豆反对,其实是害怕我会落在禁军手上吧……
一想到这儿,镰首心头泛起暖意。
——我没有让义兄弟们失望。
他把马儿转入一条无人小巷,下了马鞍,把缰绳系在一家屋子后的门环上,摘去了一身商人伪装,然后急步穿过巷子。
梁桩早就守候在两条街外那小屋之中,手上一直捧着给镰首换穿的衣服。
镰首一边穿上那套蓝色的粗布衣,一边问:「那些兄弟都就位了吗?」
「只等五爷过去。」梁桩说。「兵刃也都运到那边去了,随时可用。」
镰首没有说话,满意地拍拍梁桩的肩膊。对于这个青年来说,这已是最好的赞美。
「胜利就在眼前。」镰首穿好衣服,兴奋地握着拳头。
梁桩点点头。「我不会丢了漂城人的面子。」
「这一战确是重要,可不是最后的啊。」镰首微笑。「小心点,除了拳头和刀子之外,记得也要用脑袋,以后还有更多仗要打呢。」
他们从小屋离开,左右看看确实无人跟踪之后,迈步前往凤翔坊的方向。
◇◇◇◇
茅公雷自从父亲战死之后,托庇在容玉山之下已经十六年,而正式为容氏父子奔走做事也超过十个年头,对于「凤翔坊分行」的布置、守备强弱点和附近四周的环境,当然都了如指掌。
他跟佟八云和孙克刚,还有近三十名「三十铺总盟」的精锐,此刻正埋伏在分行东北侧约七十尺外一家油粮铺里。这铺子并非「三十铺」所有,但与其中一位铺主有直接的生意关系。茅公雷之前已多番查察过,判断此地点绝对安全。
更有利的是:铺子二楼其中的一扇窗户,正好可以穿透其他楼房之间,看见「凤翔坊分行」的正门情况。
在二楼的房间里,佟八云再次检视插在后腰皮鞘里那一列九柄飞刀,确定每一柄都能随时拔到手;然后又拔出左腰上那柄勾尖宽刃的短刀,看看刀刃有没有崩缺。
「小佟,你已经看了五次啦。」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孙克刚笑着说,可是他的铁锤和尖凿子也没有离手。
佟八云回视孙克刚,露出无奈的苦笑。
「茅兄弟,怎么盟主到现在还没有来?」孙克刚转个头,看着茅公雷的宽阔背项。茅公雷仍专注地监视着分行正门的状况。
「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回头地说。「已经到了预定的时间,大哥他应该早就回来这里……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镰首也应该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假如大哥还没有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下进攻的命令……」
佟八云和孙克刚都皱着眉。最初得知这次将要跟可恶的「三眼」并肩作战,他们心里老大不愿意——毕竟「三眼」曾经杀死了「二十八铺」和「隅方号」这么多兄弟;可是一想到这次对手是权倾首都的容玉山,而且要以少数兵力攻入城堡般的「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又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感——有「三眼」这样的怪物在自己这一边,没有什么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何况这一战也关乎「三十铺总盟」的未来……
虽然容玉山已因禁苑的事而遣去大部分部众,但留守在分行里的最少还有过百好手,而且占有守备之利。加上朝廷正在密切注视首都的秩序,这次突袭绝对不能拖长,务必闪电攻入行子里,其余的战斗才能关上门解决,以避免惊动禁军的耳目。
蒙真和于润生双方已经约定:今夜一从东北方、一从西南面,同时偷袭容玉山的大本营。镰首那边主要负责正面硬攻,引诱分行里的守备者;蒙真和茅公雷熟悉行子内的布置和容氏父子的所在,将会长驱直入取下两人的头颅……
茅公雷表面十分冷静,可是全身的血液都在翻腾。
——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
佟八云忽然站起来。
「好像听到马车声……」
茅公雷点头。他看见分行正门前守卫的六名「丰义隆」汉子似乎紧张起来。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辆马车在门前出现。
「是容小山回来了……大哥他怎么搞的……」
预定的计划是:在逃离「窟屋」时,蒙真与容小山各自乘坐不同的马车离开——表面上是蒙真替容小山引开可能追踪的敌人,实际上则是乘机脱离容小山,并到这边来指挥突袭。进攻一旦开始,所有的掩饰都要揭开,蒙真不可能留在容氏父子身旁。
「大哥,你在哪儿……」茅公雷说着,突然全身耸动了一下。「等一等……驾车的人是……」
他仔细看清了:驾驶着那辆马车的是个相貌堂堂的胡须汉。不是别人,正是他等待已久的蒙真。
——为什么?
难道大哥无法说服容小山分头离去?不可能。以那小子的性格,如今已经给惊吓得失去魂魄了,只有对大哥完全信任的份儿……
佟八云和孙克刚也都急忙凑到窗前观看。
「盟主他怎么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们还要不要出手?……」孙克刚猛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下颚那几条与镰首战斗后留下的伤疤,因为紧张充血而通红。
远处的蒙真左手举起马鞭,在空中转了三个圈,似乎是叫守备的「丰义隆」打手开门。
可是对茅公雷来说,这动作有另一个意义。
——是暂缓进攻的暗号。
「马上派人去镰首那边,请他不要出手。」茅公雷向佟八云说。「要他等待我们这边发出哨音。」
佟八云下了楼后,茅公雷的脑袋仍不断在转,眼看着蒙真驱车进入「凤翔坊分行」的大门。
——大哥,你在打什么主意?
◇◇◇◇
「什么?魏一石?」容玉山说时面容在颤动,乌黑的须发都耸起来。
「我也不明白,他那么快就找到我……」容小山哭丧着脸说,表情像个小女孩。「爹,那一刻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幸好蒙真把他打发了……」
书房里一片静默。只有容氏父子与蒙真三人,其余的部下全都给容玉山遣出去了——他要清楚知道儿子究竟干了什么,遇上了谁,尤其是在西郊误闯御猎的事情,绝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容玉山满腹疑团。儿子的口供,加上朝廷方面的反应,碰上禁军此一事件大概假不了——虽然地点确有些奇怪……可是这分明是于润生的布局啊——走了黑道近十年,容玉山不相信有巧合这回事。
——难保魏一石不是被于润生收买了……
「爹,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要找干爹好好商量啊……他那么疼我……」
——傻孩子,对那些朝廷中人来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可供使唤的鹰犬,你以为他真的当你是儿子吗?只要能够替他带来猎物,随时换哪一头猎犬也没有分别——是我,或是章帅、于润生……
——既然魏一石知道是小山,伦笑也很可能知道……这事情不尽快摆平,对我们大大不利……
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刻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儿子的安危。容玉山心里下了决定。
「明儿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京都,你先到栋城那边躲一躲,然后,再走远一些……」
「不!我不走!这里是属于我的!」容小山高叫的声音,连守在书房外那十几名近卫都听到了。
「别担心,爹会摆平这件事情。可能得花一段日子,可是你必定能够回来……」
「不要!不要!我逃了,人们还不更加认定是我?这不行……」容小山跺着脚说。
「这是爹的命令!小山。你要听爹的去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容玉山皱着浓眉说。「蒙真,你先带公子回房间。」
蒙真却没有动,一双碧目瞧向容小山。
容小山似乎受到了鼓励,马上又向父亲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不用逃走也可以解决这件事情!只要爹马上把祭酒之位传给我便可以了!我当上了『丰义隆』的祭酒,干爹也就不会为难我!魏一石那些人也会顾忌啊!……」
容玉山愕然,怒视蒙真。
「这是他教你说的吗?」
容小山犹豫了一下,父亲并不喜欢蒙真,如果承认了,父亲铁定不会答应这个主意,于是又提高声调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小山,没有用的!何况祭酒的职位不是世袭的啊,从来没这样传位的……」
「从前没有,现在可以开先例啊!规矩都是人定的吧?『丰义隆』的老板宝座还不是父亲传给儿子吗?你传位给我吧!」
「小山,别喊那么大声!外面的人都听见了!」容玉山从齿缝间轻声说。
「爹,你为什么不答应?」容小山上前拉着老父的衣服,声音并没有降下来。「反正你也老了,这是早晚的事!传给我,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答应啊!你为什么不肯……」
「我早说过,传给你也没有用!伦笑才不会……」容玉山说着,又再怒视蒙真。「你出去!」
他却发现:蒙真的眼神改变了。
目中有杀气。
容玉山的视线下移。
蒙真的右手衣袖底下闪出寒芒。
感觉到危险的刹那,容玉山作出身为父亲的本能反应:他抱着儿子,身体移转,以自己掩护在容小山跟前。
蒙真的右臂像反手投出了些什么。
一条银色的横线,准确地划过容玉山的颈际。
那短促的时刻,容玉山想起一个人。
儿子的娘,那个婊子真的很美。可是容玉山的儿子,生来就是一个尊贵的男人,注定要站在万人之上,不能有个这样的母亲。容玉山让她消失了,他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关于她的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她……
——可是,原来我还念着这个女人……
容小山只是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僵住了,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蒙真横切了一刀后,身体迅疾地往后跳开。手上的匕首只沾了少许鲜血。
容玉山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头颅无力地朝左垂下,把右颈动脉上的创口张开来。
血液带着冬夜寒风般的嘶声,如喷泉般涌射而出。容小山感到脸上和胸口一阵热暖。
瞧着父亲失去生命力的眼瞳,容小山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伟大的父亲。「丰义隆」的「大祭酒」。
死了。
容玉山的尸体在儿子身前滑落,拐杖跌在地上。
容小山无言俯视地上父亲的尸体,他的嘴巴张大至塞得进一个拳头。
金属的响声。容小山发现脚边的地板上有件反光的东西,是蒙真抛过来的匕首。
他蓦然清醒过来,发出凄然的呼叫。
外面的部下听见了,却不敢进来。没有容祭酒的指示。何况里面正在进行如此敏感的对话……
容小山捡起那柄匕首,瞧向站在房间角落的蒙真。
蒙真的神情冷淡依然,仿佛一个局外人站在一旁看戏。
容小山感觉到四周的世界轰然崩溃了。他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一切发生的突变超越了他的常识。
不可能的,爹就这样突然被杀死了。一个拥有如此强大权力的人。而杀死爹的竟然是蒙真。这十几年来陪在他身边玩,替他拿衣服、牵马的蒙真;替他斟满酒杯,替他安排妓女的蒙真;让他咒骂发泄而不敢吭一声的蒙真;被他占了未婚妻也没有说一句话的蒙真……
此刻容小山却第一次看见,蒙真朝着他露出冷酷的微笑,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要杀了你!」
容小山嚎叫着,举起反握的匕首扑向蒙真。
这声杀气充盈的叫喊,终于令外面那十几人忍不住开门进来。
——看见了他们崇拜如亲父的容祭酒,倒在一滩浊得近乎黑色的血泊中。
还有满身都是鲜血的容小山握着匕首,在房间四周追杀着身上没有沾一滴血,手无寸铁的蒙真。
加上刚才在房外听见容小山的喊话,任他们再笨也能够得出一个结论。
其中四人扑向地上检查容玉山,其余的则一涌上前,制服了发狂般的容公子。
「死了……」其中一名检查尸体的近卫凄然说。有几个人已经流下了眼泪。
「是他杀的!是蒙真杀的!」容小山带着哭泣喊叫,头发乱成一团,容貌活脱是个疯子。
谁也不相信这样的话——他们不久前才亲眼看见,蒙真冒险亲自驾车,安全护送公子回来分行。蒙真因被容小山夺妻一事,一向给行子里的人讥笑,可是此一功劳令他们对他另眼相看。
近卫把容小山手上的匕首夺去,又七手八脚将他四肢牢牢扣住。容小山仍在呼喊,近卫们怕外头有更多部下听见,只好从衣服撕下一片布条,把他的嘴巴绑住。
「怎么会这样……」他们呆呆看着容祭酒的尸首,不知所措。
「强敌也许就在外边包围,此刻绝不可动摇军心。」
蒙真那镇定的声音,正好解了他们心中的焦虑。
若论帮会中的地位,蒙真并不比他们高;可是由于容玉山轮调亲信的政策,这一批亲随没有一个具有独当一面的经验。而且论及留在容系势力核心的日子,他们也都比蒙真短得多——虽然蒙真其实只算是隶属于容公子。
「不能把事情公开,就暂时当容祭酒得了急病,容公子要贴身照顾父亲。」蒙真假扮出思索的样子——其实所有台词早已想定了。「我对『三条座』的人有恩,之前已经派了茅公雷去请求协助,他随时会带着援兵过来,告诉守门的兄弟迎接他们。」
此际「凤翔坊分行」——以至整个容系势力——出现了权力真空,他们急需一个能够挽救危机的指挥人选。
所有人不约而同,把期许的目光投向蒙真。
◇◇◇◇
镰首盘膝坐地,那根沉重的木杖平放在大腿之上。他闭着眼睛,心神归于虚空,让身上每一条肌肉与所有脏腑完全放松休息。
倒是藏身在屋内的其余三十四人,全都焦虑地在踱步,或是抚摸检查手上的兵刃。他们有大半都是镰首刚从「丰义隆」各州城分行招集回来的好手,其余则是从漂城就开始跟随他的「拳王众」亲兵。此战要求以寡击众,行动迅捷,个人的战力与身手是最重要的因素,每人都由镰首亲自挑选和调练。
比约定进攻的时间已经迟了大半刻,可是茅公雷那边的哨音还没有响起。本来以镰首的可怕战斗力,即使率领仅三十余人,要独自强攻「凤翔坊分行」也并非没有胜算。可是这一来战况必将惨烈异常,时间也必定拖延,恐怕会引起朝廷禁军的注意和镇压——在刚刚发生逆匪扰驾的情势下,禁卫们具有就地正法的特权,打压扰乱首都治安的嫌犯绝对不会手软。
「有古怪啊……」
梁桩焦急得咬着牙,年轻的他最讨厌就是开战前的等待。这是他第一次的真正战斗——以往都是跟随在镰首后面,踏着镰首开出的血路。他渴望为「大树堂」立下首次战功。
屋子外忽然传来数记竹木交击的响声,三短三长。
是陈渡的线眼所用的暗号。镰首睁开眼睛。
进来的正是陈渡本人。一套隐匿用的紧身黑衣,把他瘦小的身躯包裹着,脸上也涂了炭灰。
他就是于润生的「眼睛」,潜伏在附近监察战况。
「五爷,不妙啊。」陈渡的额上流下汗水,令他脸上的炭灰脱了几条痕。「茅公雷跟『三条座』那边的人马……已经进了『鸡笼』里。」「鸡笼」就是代表「凤翔坊分行」的暗语。「而且是『鸡笼』外面的守卫,自行开门让他们进去的。」
镰首猛然拔起身子,把木杖握着重重插在地上。杖头刺进了地面的石砖,深达两寸。
「怎么会这样?」梁桩愤怒说。「不是约定一起进攻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是蒙真。」镰首脸上的怒意一瞬即逝,回复了冷静的表情。「他改变了主意。」
镰首别过头向部众急喊:「离开这屋子!这儿已经曝光了!退到南面三条街外!」他自己却拔起木杖,独自往屋子的正门走过去。
「五爷,我也去!」梁桩拿起砍刀,把刀鞘插进腰带。
「不,你暂时负责领着大伙儿,在我说的地点等我。我去一会儿就回来,跟你们会合。」
「五爷要去哪儿?」
镰首没有答话,独自一人推门而出。
外面冷清的街道很暗。在这非常时期,饭馆酒家全部没有开店,寻常百姓的住家也都不敢点太多灯火。禁卫军甚至「铁血卫」随时也会巡经任何一条街道,人们害怕会惹起这些恶煞的注意。
镰首沿着黑暗街巷,一直朝着「凤翔坊分行」的方向走。到了下一个街角,他终于看见预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茅公雷手上那根黑棒仍藏在布囊内,随便地搭在右肩上。他神色轻松地朝镰首接近。
两人接近至十五步的距离,同时止步。他们之间有一家已经休息的纸扎祭品店,二楼一顶小小的红灯笼是他们头上唯一的光源。
「有好一阵子没见了。」茅公雷说。「还好吗?」
镰首点点头。
「啊,看来你找到一件新玩意儿呢。」茅公雷指一指镰首的木杖。「要是跟我的宝贝比试起来,相信必定很好玩。」
「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我没有空。」茅公雷摇摇头。「虽然我确实很想试试……下一次吧。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大概已猜到一丁点儿吧?」
镰首只知道,如今「凤翔坊分行」已经由蒙真指挥。他想不出那个男人到底使了什么把戏,能够迅速把整个形势改变……
——难怪老大如此看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