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轨表面很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运载舱仿佛静止地悬在导轨上。 其实这时运载舱的运行速度是每小时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当于一架超 音速飞机,到达同步轨道需要大约二十个小时,这在太空中确实是一个很 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学时的一次什么讨论中,云天明曾说。从原理上 讲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能维持恒定上升的动力,以汽车的速度, 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执道,但不可能登 上月球,因为那时月球与走过去的人有着每小时三十多千米的相对速度, 如果试图消除这种速度与月球保持静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程心还 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在月球轨道附近,看着庞大的月亮从头顶飞速凉 过,肯定很震撼。现在她就是在他说过的低速航天中。
运载舱呈胶囊形,一共有四层,程心在从最上一层,陪同她的人都在下 面三层,没人来打扰她。她所在的是豪华商务舱,像五星酒店的房问,有 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间,但窄小许多,大小相当于大宿舍吧。
她最近总是想起大学时代,想起云天明。 在这个高度,地球的阴影去很小,太阳出现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没在强光重,周围的舷窗自动调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发上,透过上方 的舷窗继续看着导轨,那根漫无尽头的长线仿佛是从银河系垂下来的, 她极力想从轨道上看出运动,想象出运动来,这种凝视具有催眠作用, 她渐渐睡着了。
朦胧中,程心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是一个男声,她发现自己置 身于大学宿舍中,躺在下铺,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她看到墙上有光影移动, 就像路灯照进行驶的车内,看看窗外,发现在那颗熟悉的梧桐树后,太阳 飞快地划过天空,几秒钟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阳升起时,它背后的天空也 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阳一起出现。那声音仍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 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从床面上漂浮起来,书本、水杯和笔记本电脑等也 漂浮在周围。。。。。。
程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真的在飘浮,已经离开沙发一小段距离。 她伸手想抓住沙发把自己拉回去,却无意中把身体推开,一直升到顶部的 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转身轻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发上。舱内 一切依旧,只是失重使一些原来已经落下的尘埃飞到空中,在阳光下闪闪 发亮。这时她才发现陪同的一名 PDC 官员已经从下层上来了,刚才也许 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现在他只是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说你是第一次进人太空”“官员问,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 后他笑着摇摇头,”不像,真的不像。“
连程心自己都感觉不像。第一次经历失重并没有让她感到慌乱和不 适,能够从容应对,也没有恶心和眩晕的感觉,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属于 这里,属于太空。
“我们快到了。”官员指指顶窗说。
程心抬头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电梯的导轨,但这时已经能够从 它的表面看出运动,说明运载舱减速了。在导轨的尽头,同步轨道终端站 已经能看出形状,它由多个同心圆构成,由五根辐条连为一体。最初的终端站只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圆环是不同时代扩建的,越靠外的环越新 终端站整体在缓缓地旋转。
程心也看到,周围出现的太空建筑渐渐多了起来,它们都是依托电梯终端站的便利建设起来的,形状各异,远远看去像一件件精致的玩具,只有突然从近处掠过的那些建筑,观者才能感受到其庞大。程心知道,这其 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筑公司——星环集团的总部,AA 现在就在里面工作但她认不出是哪个。 运载舱从一个巨大的框架结构中穿过,阳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从另一端升出时,终端站已经占据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银河只是透过圆环间 的缝隙闪烁。这巨大的结构从上方扑天盖地压下,运载舱进入终端站时 四周暗了下来,如同火车进人隧洞。几分钟后,外面出现明亮的灯光,运 载舱进入终端大厅停住了。周围的大厅在旋转,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头 晕,但运载舱与导轨脱离后,被一个夹具在中部固定,一阵轻微的震动后。 它也随终端站整体一起旋转,周围的一切静止了。
程心与四名陪同人员一起走出运载舱,进人圆形的终端大厅。由于 他们是这一时段到来的唯一一架运载舱,大厅里显得很空旷。程心对这 里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虽然这里也到处飘浮着信息窗口,但大厅的主体 是用现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属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锈钢和铅合金,到处 都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她仿佛不是置身于太空,而是在一个旧火车站的 候车大厅里。他们乘坐的是人类建成的第一部太空电梯,这个终端站建 于危机纪元 15 年,已经连续使用了两个多世纪,即使在大低谷时期也没 有关闭过。程心注意到大厅中纵横交错的栏杆,那是为人员在失重环境 中移动设置的。这显然是早期的设施,因为现在都使用个人失重推进器, 它体积很小,使用时固定在腰带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对人产生推力,由 一个手持控制器控制移动方向。那些栏杆大部分是不锈钢制造,甚至还 有一部分是铜制的,看着它们经过两个多世纪中无数只手磨损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门前深深的车辙印。 陪同人员给程心 1 上进人太空后的第一课——教她使用失重推进器,但程心更习惯于抓着栏杆飘行。当他们行至大厅出口时,程心被墙上的 几幅召贴画吸引了,都是些很旧的画,主题大部分是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建 设。其中一幅画被一名军人的形象占满,他穿着程心很陌生的军装,用如 炬的目光盯着画外,下而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边一幅更大 的画上,一大群不同肤色的人手挽手组成一道致密的人墙,背景是占据大 部分画面的联合国的蓝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们的血肉筑起太阳系 的长城!对这些画程心却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们的风格更旧了,让人 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个时代。
“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 PDC 官员说。
那是一个短暂的专制时代,全世界都处于军事状态,然后是崩溃,从 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溃了。。。。。。可为什么把这些画保留到现在,为了记忆 还是忘却?
程心一行从大厅出口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断面是圆形的,笔 直地向前延伸,长得看不到尽头,程心知道这就是圆环形终端站的五根辐 条之一。开始他们仍然飘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离心力)出现了,最初 尽管很微弱,却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来的走廊突然变成了不见 底的深井,飘行变成了坠落,让程心头晕目眩,但“井”壁上出现了许多导 引栏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栏杆减速。
他们很快经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条走廊看 去,发现在两个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样,显然这是终 端站的第一个圆环。程心看到走廊的两个人口都有一个发红光的标志, 上面写着:终端一环,重力 0。15G。向上弯曲的走廊两侧都有一排整齐的 密封门,不时开启关闭。有很多行人,他们虽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着地, 但显然还得借助失重推进器进行跳跃行进。
通过一环后,重力继续增加,自由下落已经不安全,“井”壁上出现了 自动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两道。程心不时和旁边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错 而过,发现他们装束随意,与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没什么两样。“井”壁上 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闻中就出现了程心二十多个小时前登上太空电梯的画面,此时程心因为被四名护送者围在 正中,加上她截着宽墨镜,没有被人认出来。
在随后的下降中,他们又先后通过了七个环,由于环的直径依次增 长。两侧地面上翘的坡度也逐渐变缓。在这个过程中,程心感觉自已是在 “井”中穿过时代的地层。在两个多世纪中,终端站是由内向外一环一环 扩建的,所以越深处地层越新。每一环的建造材料都与上一环不同,看上 去也都比上一环新许多。其建造和装饰风格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断面。从 大低谷压抑冷漠整齐划一的军事色彩,到危机纪元后半叶的乐观和浪漫。 再到威慑纪元弥漫着自由和懒散的享乐主义。在四环之前,环内的舱室 都是与环一起整体建造的,但从五环开始,环本身只提供了一个建设空 间,环内的建筑设施都是后来规划建设的。显示出丰富的多样性。由上至 下经过每一环。太空站的特点渐渐消失,尘世的色彩越来越浓郁。当到达 第八环、也就是终端站的最外一环时,环内的建筑风格和环境与地面的小 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像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加上已经增长到 1G 的标 准重力,程心几乎忘记了这里是距地面三万四千千米的太空。
尘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辆小机动车把他们送到一处能直 接看到太空的地方。这是人口处标有“A225 港”的一个扁平大厅。像广场 一般宽阔的平面上停放着几十艘形状各异的小型太空飞行器,大厅的一 侧则完全向太空敞开,可以看到随着终端站的旋转而移动的群星。不远 处一团强光亮起。照亮了整个港口,那个光团由橘黄色渐渐变成纯蓝,那 艘刚启动发动机的太空艇缓缓移出,很快加速,直接从港口的敞开处冲进 太空,程心看到了一个人们巳经习以为常的技术奇迹,她一直不明白如 何在不完全封闭的大空建筑中保持空气和气压。
他们穿过一排排的飞行器,来到港口尽头一个空旷的小广场。广场 正中孤零零地停放着一艘太空艇,艇旁还有一小群人,显然正等待着程心 的到达。这时,在港口向太空敞开的一侧,银河系正缓缓过,它的光芒 给太空艇和人投下长长的影子,使得小广场像一个大钟面,那些影子就是 移动的时针。
那群人就是为这次会面成立的 PDC 和舰队联合小组他们中的大部 分程心都认识,都在七年前参与过执剑人的交接工作。领导人仍是 PDC 轮值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主席已经换人,但参谋长还是七年前的那一 位,这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七年在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沧桑。见面后大家 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着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飞行器形状各异,唯独没有过去 人们想象中的流线型。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状,球形,很规则,程心甚至 看不出推进器在哪一侧。这艘太空艇的体积大约相当于过去的一辆中巴 车。没有名称,外面只印有一行编号,很普通的一个东西,程心就要乘坐它 去与云天明会面。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的引力平衡处:拉格朗日点。
三天前,智子与程心和罗辑分别后,就向地球方面详细通报了会面的 细节。她首先阐明了这次会面的基本原则:这只是云天明和程心两人之 间的事,与任何第三方无关。会面中,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将严格限制在两 人之间,不得涉及任何三体世界的技术、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内容,云天明 不能谈这些内容,程心也不能提这样的问题。会面过程中不得有第三方 在场,也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记录。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拉格朗日点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 万千米,通过由智子建立起的与三体第一舰队的实时通信进行,可以进行 实时谈话和图像传送。
为什么要在百万千米之外的太空中进行会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时 代,这个距离的太空隔绝性与在地面上没有太大区别。按智子的解释,这 只是一种象征,让会面在孤立的环境中进行,以表示其与两个世界无关。 之所以选择拉格朗日点,只是为了保持会面时位置的稳定,同时,按三体 世界在太空中的惯例,天体间的引力平衡点就是约会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经知道的,接下来,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总参谋长带着程心进人太空艇,里面空间不大,只能坐四个人。他们 刚坐下,前面的球形舱壁就变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个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选择这种型号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虑到 它的视野广阔。
现代的太空飞行器内部已经没有直接手动的操纵物,操纵显示屏 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舱内空荡荡的。如果一个公元人第一次进人这里,可 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设备的空壳。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个不寻常 的东西。显然是后来装上的。那是三个圆片,贴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 分别是绿、黄、红三种颜色,让人想起过去的交通信号。参谋长向程 释它们的用途:“这是三盏灯。由智子控制。会面通信过程自始至终都被监听和监视 如果他们认为谈话内容正常,绿灯亮;如果想对不适宜的内容发出警告, 黄灯亮。”
总参谋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才向程心解释红灯的作用:“如果他们认为你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信息。红灯亮。”
他转过身,指了指他们背后不透明的那部分舱壁,程心看到那里贴着 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属体,像是一个古代天平用的硅码。
“这是一个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红灯亮后三秒钟引爆,摧毁一切。” “哪一方的一切?”程心问。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 “只是地球这一方。不用为云天明的安全担心,智子已经明确告诉地球方面,即使红灯亮起,被毁灭的只是太空艇,云天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红灯可能在谈话过程中亮起。如果整个会面过程正常完成,但他们 在重新审查所监听的谈话内容时发现有不适宜内容,那时红灯也可能亮。
下面,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 参谋长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静如水,对他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
“千万注意,绿、黄、红三灯不是顺序亮起,红灯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 可能由绿灯直接跳到红灯。”
“好的,我知道了。”程心说,她的声音很轻,如一阵微风吹过。 “除了谈话内容。还有一种因素可能亮红灯:智子发现太空艇中有记记录设备,或者有信息转发设备。但这个请你放心,绝对不会发生,太空艇 是反复检查过的,没有旧可记录设备,通信设备也全部拆除,连航行的日 志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有艇内的 A。I。自主进行,再返回前不会与 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通信。程博士,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这点我很高兴,这正是我们要向你强调的。照他们说的去 做。只谈你们之间的事,不要涉及其他,连隐喻和暗示都不要。时刻牢记 一点:如果你回不来,地球什么都得不到。”
“哪样的话,如果我回来了,地球还是什么也得不到。将军,我不想让 这事发生。”
总参谋长想看看程心,但没有直视她,只看着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 影。她的影像叠印在星海上,那双美丽的双眸平静地映着星光,他突然感 觉群星都在围着她旋转,她成了宇宙的中心。他再次强迫自己,没有进一 步劝她不要冒险,而是说出了下面的话:“这个,”参谋长指指后面,“是一枚微型氢弹,按你们那时的 TNT 当 量计算,五千吨级,可以炸毁一座小城市。如果真发生了,一切都在一瞬 间,没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对参谋长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谢谢,我知道了。”
五个小时后,程心乘坐的太空艇从港口起航了,3G 的过载把程心紧 紧压在椅背上,这是普通人能够舒适承受的超重的上限。从一个后视窗 口中,她看到终端站巨大的外壳上反射着太空艇发动机的光亮,小艇像是 从一只巨炉中飘出的一颗小火星。不过终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缩小,这个 刚才程心还置身其中的巨大构造很快也变成一粒小点,但地球仍宏大地 占据着半个太空。
特别小组的人反复向程心强调,这次飞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过了, 不会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飞机更特别。从终端站前往地日间的拉格朗 日点将飞行约一百五十万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个天文单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飞行。她乘坐的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飞行器。但程心记得, 三个世纪前使她选择航天专业的一个重要诱因,是公元世纪中叶的一项 伟大壮举,在那项壮举中,先后有十五个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们的航程 只是这段距离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钟后,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太阳从地球的弧形万 缘上缓缓开起。太平洋的波涛己被距离抹去,像镜面一般光洁地反射着阳 光,大片的云层像贴在镜面上的雪白肥皂沫。从这个位置上看。太阳比地 球小许多,像是这个暗蓝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当太 阳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线时,地球向阳的一侧被照亮成一个巨大的下弦月 形状。这个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于地球的其余部分都隐没于阴影中, 太阳与下面的弯月似乎构成了一个宇宙中的巨型符号。程心觉得它象征 粉新生。
程心知道,这很可能是她见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在即将到来的会 面中。即使双方都忠实地遵守谈话的规则,那个遥远的世界可能也不会让 她活着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规则。但她感觉一切都很完美,没有什么遗 憾了。
随着太空艇的行进,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视野中渐渐扩大。程心看 着大陆的轮肺,很轻易地认出了澳大利亚,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 枯叶。那块大陆正在从阴形中移出,明暗交界线位于大陆中部,表明沃伯 顿刚好是早展,她想象着弗雷斯在树林边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过地球,当弧形的地平线最后移出舷窗的视野时,加速停止 了。随着过救的消失,程心感觉像拥抱着自己的一双手臂突然松开了一 样。太空艇朝着太阳方向无动力滑行,恒星的光芒淹没了一切星星。透 明罩调暗了,太阳成为一只不刺眼的圆盘,程心手动再调暗些,是太阳变 得像一轮满月。还有六个小时的旅程,程心漂浮在失重中,漂浮在月光般 的阳光里。
五个小时后。太空艇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对准前进方向开始减速,太空艇转向时,程心看到太阳缓缓移走,然后,群星和银河像一轴展 开的长卷般从视野中流过。最后当太空艇再次稳定下来时,地球又出现 在视野正中,这是它看上去只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几个小时前它 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经小时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脆弱,像一个充满蔚 蓝色羊水的胚胎,被从温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中和黑暗中。
发动机启动后,程心又被重力拥抱起来。减速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 后发动机断续运行,进行最后的姿态调整。最后,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 寂朴下来。
这里就是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这时。太空艇已成为一颗太阳的卫 星,与地球同步运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时间卡得很准,现在离会面还有十分钟。周围 的太空仍一片空旷,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识也空旷起来。她要为大最的记 忆做准备,能够记录会面信息的只有她的大脑,她要使自己变成一架没有 感情的录音机和摄像机,在以后的两个小时中尽可能多地记下听到和看 到的一切。做到这点不容易,程心想象着她身处的这片空间,这里太阳和 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为零,这里比别处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旷。她置身于 这片零的空旷中,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与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关系。。。。。。 她用这种想象一点一点地把纷繁的感情赶出意识,渐渐达到了她想要的 空白的超然状态。
在不远处的太空中,一个智子低维展开,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 个球体,直径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几米远,挡住了地球,占据了大部分 视野。球体的表面是全反射镜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 在球面上的映像。她不知道这个智子是一直潜伏在太空艇中,还是独自 来到这里。球面上的映像很快消失了,球体渐渐变成半透明状,像一个大 冰球般深不可侧。有一刻,程心感觉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个洞。接着, 有无数雪花状的亮点从球体内部浮上来,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闪动的光斑。 程心看出这是白噪声图像,就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上的一片雪花。 白噪声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几光年外传来的图像在球体中出现了,很清晰,没有丝毫干扰和变形。 程心曾无数次猜测自己将看到什么,也许只有声音或文字,也许会看到一个培养液中的大脑。也许会看到云天明完整的本人。。。。。。虽然她认为 最后的那个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设想了那种情况下云天明可能身处的环 境。也想出了无数种,然而,现在见到的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阳光下的金色麦山。
麦田大约有半亩的样子,长势很好,该收割了。田地的土坡有些诡异, 是纯黑色的,颗粒的晶面反射着阳光,在土地上形成无数闪烁的星星。在 麦田旁的黑土中,插普一把铁锹,式样很普通,甚至它的锹把看上去都像 是木头的。铁锹上挂着一顶草帽,显然是用麦桔秆编成的,有些旧了。磨 破的边缘上枯秆都伸了出来。在麦田的后面还有一片地,种着绿色的作 物,好像是蔬菜。一阵微风吹过,麦田里泛起道道麦浪。
在这黑土田园之上,程心看到了一个异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顶。那是 由一大团纷乱的管道构成的,管道有粗有细,都呈暗灰色,像一团乱麻般 缠绕纠结。在这缠盘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两三根在发光,光度很强, 像几根蜿挺曲折的灯丝。发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洒向麦田。 成为供作物生长的阳光,同时也用光亮标示出它在那团管道乱麻中的走 向,每根发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时间就暗下去了,同时另一根管道又亮 起来,每时每刻都保持有两至三根管道发光,这种转换使得麦山上的光形 也在不断变幻中。像是太阳在云层中出没一样。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这团管道的混乱程度。这绝不是疏于整理造成 的,相反。,形成这种混乱是要费很大力气的,这是一种达到极致的混乱,好 像其中出现任何一点点的秩序都是丑的。那些发光的管道使这团乱麻 有了奇特的生气,有种阳光透过云层的感觉,程心一时不禁想到,这是不 是对云和太阳的一种极度变形的艺术表现,旋即,她又感觉整团管道乱 麻像一个巨大的大脑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想着这一条条神经回路的 建立。。。。。。但理智使他否定了这些奇想,比较合理的推测:这可能是一个散热系统或类似的装置,并非为下面的农田而建,后者只是利用它发出的 光照而已。仅从外形上看,这个系统所表现出来的工程理念是人类完全 无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个人从麦田深处走来,程心远远就认出了他是云天明。云天明 穿着一身银色的夹克,是用一种类似于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顶草帽 一样旧,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裤子在麦丛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样的面料 做成的。他在麦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就 是三个世纪前与她分别时的岁数,但比那时健康许多,脸晒得有些黑。他 没有向程心这边看,而是拔下一穗麦子,在手里搓了儿下,然后吹去麦壳, 边走边把麦粒扔到嘴里吃,就这样走出了麦田。当程心感到云天明可能 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他却抬起头来,微笑着冲程心挥挥手。
“程心,你好!”云天明说。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喜悦,但那是一种很 自然的喜悦,就像田间干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从城里回来时一样, 仿佛三个世纪的岁月不存在,几光年的距离也不存在,他们一直在一起。 这是程心完全没有想到的,云天明的目光像一双宽厚的手抚摸着她,让她 极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一些。
这时,贴在舷窗上的三盏灯中的绿灯亮了。 “你好!”程心说,跨越三个世纪的情感在她的意识深处涌动,像郁积的火山。但她果断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对自己默念:记,只是 记,记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吗?”
“能看到。”云天明微笑着点点头,又向嘴里扔了一粒麦子。 “你在做什么?” 对这个问题,云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向麦田挥挥手,“种地呀!” “是在为自已种吗?” “当然,要不我吃什么?” 云天明在程心的记忆中是另一个样子。在阶梯计划的那段时间,一个憔悴虚弱的绝症病人;再早些时候,一个孤僻离群的大学生。那时的云天明虽然对世界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却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状态露在外面, 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现在的云天明,所显露出来的只有成熟, 从他身上看不到故事,虽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奥德赛史诗更 曲折、诡异和壮丽,但看不到。三个世纪在太空深处孤独的漂流,在异 界那难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体和灵魂注定要经历的无数磨难和考验,在 他的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留下成熟,充满阳光的成熟,像他身后金 黄的麦子。
云天明是生活的胜利者。
“谢谢你送的种子。”云天明说,语气很真诚,“我把它们都种上了,一 代又一代,都长得很好,只有黄瓜没种成,黄瓜不好种。”
程心暗暗咀嚼着这话的含义:他怎么知道种子是我送的(尽管最后 换上了更优良的)?是他们告诉他的,还是。。。。。。
程心说:“我以为这里只能无土栽培的,没想到飞船上还有土地。”
云天明弯腰抓起一把黑土,让土从指缝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闪动着 点点晶光,“这是陨石做成的,这样的土。。。。。。”
绿灯熄灭,黄灯亮起。
云天明显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话头,举起一只手笑了笑。这动作 和表情显然是做给监听者的。黄灯熄灭,绿灯再次亮起。
“多长时间了?”程心问。她故意问出这样一个含糊的问题,有许 可能的解读。可以指他种了多长时间的地,或他的大脑被移植到克隆的 体中有多长时间,或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多长时间,或任何别的含义, 想留给他足够的空间传递信息。
“很长时间了。” 云天明给出了一个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静依旧,但刚才的黄灯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伤害。 云天明接着说:“开始我不会种地,想看看别人怎么种,但你知道,己经没有真正的农民了,我只能自己学着种。慢馒学会了,好在我需要的也 不多。”
程心刚才的猜测被正实了,云天明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地球上有 真正的农民,他就能看到他们种地,就是说,他能看到智子从地球传回的 信息!这至少说明,云天明与三体世界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
“麦子长得真好,该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发动机运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则。。。。。。”
黄灯亮。 又一个猜测被证实了:空中那一团乱麻的管道确实是一种类似于散热系统的东西,它们发光的能量来自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程心微笑着说,“想知道我的事吗?你走以后白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云天明说出这句话时仍那么平静和沉稳,却使程心的心震颤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过智子实时地看着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样成为执剑人,看到她在威慑纪元的最后时刻扔掉了那个红色开关,看着她在澳大利亚经历的苦难,看着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后 来,还看着她把那粒胶囊拿在手中。。。。。。他与她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可以想象,当他看着几光年远方的她在炼狱中挣扎时,一定比她还痛苦。如 果她能早些知道,这个深爱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离守候在自己的(病) 身边,那该是怎样的安慰。但那时对于程心而言,云天明已经迷失在广漠 的太空深处,在大部分时间中,她以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时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说,像是自语。 “怎么可能。。。。。。”云天明轻轻摇摇头。
被压抑在深处的情感再次涌动起来,程心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 流出。
“那,你的经历呢?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程心问,这是赤裸裸的冒 险,但她必须跨出这一步。
“嗯。。。。。。我想想。。。。。。”云天明沉吟着。
黄灯亮,这次是在云天明还没有说出任何实质内容前就亮起,是严重 的警告。
云天明果断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能告诉你的,真的没有。”程心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对于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至 于云天明要做什么,她只有等待。
“我们不能这样说话了。”云天明轻轻叹息着,并用眼睛说出了后面 的话:为了你。
是的,太危险了,黄灯已经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云天明放弃了,她的使命无法完成,但也 只能这样,她理解他。
一旦放弃了使命,这片容纳他们的几光年直径的太空就成了他们的私密世界。其实,如果仅限于她和他之间,根本不需要语言,他们用目光就能倾诉一切。现在,当注意力从使命稍稍移开。程心从云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下把她带回到大学时代。那时云天明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做得很隐蔽,但女孩子的直觉能感受到。现在,这 目光与他的成熟合在一起,像穿过光年距离的阳光,让她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 但这种程心愿意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井没有持续多久,云天话了。 “程心,你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是怎么在一起消磨时光的吗?” 程心轻轻摇头,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时候?!“但她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的惊奇。 “那无数个晚上,我们常常在睡前打电话聊天。我们编故事,讲故事, 你总是编的比我好。我们变了多少故事,有上百个了吧?”
“应该有吧,很多的。”程心以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她很惊奇自己 现在竟能如此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那些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