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周后,联邦舰队参谋部向全世界展示了缴获的反物质子弹。当 那堆金黄色的死神出现在人们眼前时,举世震惊。
星环集团被宣布为非法,联邦政府没收其全部资产,完全接管环日 加速器,联邦太空军宣布对星环城长期占领,并解散星环科学家院和工程院。包括维德在内的星环集团上层和城市自卫队的三百多人被逮捕。 在随后进行的太阳系联邦法庭审判中,托马斯·维德以反人类罪,战争罪和违反曲率驭动技术禁止法罪被判处死刑。
在太阳系联邦的首都地球一号太空城,在联邦最高法院附近一 白色的羁押室内,程心见到了维德。隔着一面透明屏,他们相视无语。程 心看到,这个一百一十岁的人很平静,像一潭干涸前的静水,再也不泛起 一丝波纹。
程心从透明屏的小窗中递给维德一盒雪茄,那是她在太平洋一号太 空城中那个飘浮的集市买的。维德接过小木盒后,打开取出了里面十支 雪茄中的三支,然后把木盒还给程心。
“多的用不着了。”他说。
“给我讲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的事业,你的生活,我可以对后人讲。”程 心说。
维德缓缓地摇摇头,“无数死了的人中的一个而已,没什么可说的。”
程心知道,隔开他们的除了这面透明屏,还有人世间最深的、已经永 远不可能跨越的沟壑。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程心最后问出了这句话,让自己吃惊 的是,她期望得到回答。
“谢谢你的雪茄。”
过了好一会儿,程心才意识到这就是维德要对她说的话,最后的、全 部的话。
他们在寂静中坐着,谁也没看对方,时间仿佛也变成了一潭死水。淹 没了他们。直到太空城位置维持的震动使程心回到现实,她才缓缓起身, 低声与维德告别。
一出羁押室的门,程心就从木盒中拿出一支霄茄。向看守借了打火 机,抽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烟。奇怪的是她没有咳嗽,看着白色的烟雾在 首都的太阳前袅袅升起,像三个世纪的岁月一样在她的泪眼中消散。
三天后,在一道强微光中,托马斯·维德在万分之一秒内被汽化。
程心到亚洲一号的冬眠中心唤醒了冬眠中的艾 AA,两人回到地了 球。
她们是乘“星环”号飞船回去的。在星环集团被充公后,联邦政府向 程心返还了公司庞大资产中的一小部分,大约相当于维德接管时星环集 团的资产总额,仍是相当巨大的一笔财富,但与已经消失的星环集团无法 相提并论。被返还的还有“星环”号飞船,这已经是该型号飞船的第三代, 是一艘能够乘坐两至三人的小型恒星际飞船。里面的生态系统十分舒适 精致,像一个优美的小花园。
程心和 AA 在地球人烟稀少的各个大陆上游荡,她们乘飞车飞过一望 无际的森林,骑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没有人烟的海滩。大部分城市已 经被森林和藤蔓覆盖,许多城市只留下一块小镇大小的居住区。这时,地 球的人口数量相当于新石器时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时间越长,越感觉到整个人类文明史像是一场大梦。
她们还去了澳大利亚。那个大陆上只在堪培拉还有人居住,并残 存着一个小镇大小的政府,仍自称为澳大利亚联邦。当年智子宣布灭绝 计划的议会大厦的大门已经被茂密的植物封死,藤蔓甚至爬到了八十 多米高的旗杆上。从政府的档案中她们查到了弗雷斯的记录,老人活了 一百五十多岁。但终于被时间所击败,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们又来到默斯肯岛。老杰森建的灯塔还在,但早已不能发光,这一 带也成了无人区。在岛上她们又听到了大旋涡的声音,但放眼望去,只看 到夕阳中空荡荡的海面。
她们的未来也是空荡荡的。
AA 说:“我们去打击后的时代吧,太阳消失后的时代,只有那时才有 安稳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击后的时代,倒不是为了安稳的生活。而是由于她制止 了毁灭性的战争,又将受到万众的崇拜,这使得她不可能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她也想亲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击后继续生存和繁荣,那 是让她的心灵得以安宁的唯一希望。她想象着在那太阳变成的星云中的 生活。那里能找到真正的宁静,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后港 湾。
她毕竞才三十三岁。
程心和 AA 乘“星环”号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亚洲一号太空 城中进人冬眠,预定的时间是两百年,但在合同中注明:这期间如果黑暗 森林打击降临,她们将随时被唤醒。
第五部
【掩体纪元 67 年,银河系猎户旋臂 】
翻阅坐标数据是歌者的工作,判断坐标的诚意是歌者的乐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大事,拾遗补阙而已,但这是一件必须做 的事,且有乐趣。
说到乐趣,在这粒种子从母世界起航时,那里还是一个充满乐趣的 地方,但后来,自从母世界与边缘世界的战争开始后,乐趣就渐渐减少了。 到现在,一万多个时间颗粒过去了,无论是在母世界还是在种子里,都没 多少乐趣可言,古典时代的那些乐趣都写在古歌谣中,吟唱那些歌谣,也 是现在不多的乐趣之一。
歌者翻阅数据时正在吟唱着一首古歌谣: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原谅我的手指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
歌者没有太多的抱怨,生存需要投人更多的思想和精力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鹏那无边无际的黑翅膀,向 存在的一切压下来,压下来。可是低熵体不一样,低熵体的熵还在降低。 有序度还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这就是意义,最高层的意义, 比乐趣的意义层次要高。要维持这种意义,低墒体就必须存在和延续。
至于这意义之塔的更高端,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有危险, 更不用说意义之塔的塔顶了,可能根本没有塔顶。
回到坐标上来,空间中有许多坐标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飞翔的矩阵虫。坐标拾取由主核进行,主核吞下空间中弥散的所有信息,中膜的、长膜的和轻膜的,也许有一天还能吞下短膜的。主核记着所有星星的位置,把信息以点阵方式与各种组合的位置模式进行匹配,识别出其中的坐标。据说,主核可以匹配五亿时间颗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没有试过,没有意义。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宇宙中的低嫡群落比较稀疏,也还都没有 进化出隐藏基因和清理基因。而现在——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坐标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诚意的。相信没有诚意的坐标常常 意味着清理空旷的世界,这样做浪费精力,还有一点点害处,因为这些空 世界以后还可能用得着。无诚意坐标的发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们会得 到报应的。
判断坐标的诚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规律,比如群发的坐标往往都没有 诚意。但这些规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断坐标的诚意,主要 靠直觉,这一点种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这就 是低嫡体不可取代之处。歌者有这种能力,这不是天赋或本能,而是上万 个颗粒的时间积累起来的直觉。一个坐标,在外行看来就是那么一个简 单的点阵,但在歌者眼中它却是活的,它的美一个细节都在表达着自己。
比如取点的多少,目标星星的标注方式等等,还有一些更微妙的细节。当然,主核也会提供一些相关信息,比如与该坐标有关的历史记录,坐标广播源的方向和广播时间等。这些合而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歌者的意识中浮现出来的将是坐标广播者本身。歌者的精神越过空间和时间的沟壑,与广播者的精神产生共振,感受它的恐俱和焦虑。还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贪婪等。但主要还是恐俱,有了恐惧,坐标 就有了诚意——对于所有低熵体,恐惧是生存的保证。
正在这时,歌者看到了一个有诚意的坐标,就在种子航线附近。这是 一个用长膜广播的坐标,歌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定它有诚意,直觉是 说不清的。他决定清理一下,反正现在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这事也不 影响他正唱着的歌谣。他判断错了也没关系,清理就是这样,不是一件精 确的工作,不要求绝对准确。这也不是急迫的工作,早晚做了就行。这也 是这一岗位地位低的原因。
歌者从种子仓库取出一个质量点,然后把目光投向坐标所指的星星, 主核指引着歌者的视线,像在星空中挥动一支长矛。歌者用力场触角握 住质量点,准备弹出,但当他看到那个位置时,触角放松了。
三颗星星少了一颗,有一片白色的星尘,像深渊鲸的排泄物。 已经被清理过了,清理过了就算了,歌者把质量点放回仓库。 真够快的。 他启动了一个主核进程来追踪杀死那颗星星的质量点的来源。这是个成功概率几乎为零的工作,但按照规程必须做。进程很快结束,同每次 一样,没有结果。
歌者很快知道为什么清理来得这么快。他看到了那个世界附近的 那一片慢雾,慢雾距那个世界约半个构造长度,如果单独看它,确实难以 判断其来源,但与被广播的坐标联系起来,一眼就看出它是属于那个世界 的。慢雾表明那是个危险的世界,所以清理来得很快。看来有比自己直 觉更敏锐的低熵体。这不奇怪,正如长老所说,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 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来说,被广播的单个坐标最终都会被清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 题。你可能认为这个坐标没诚意,但在亿万个低熵世界中有亿万万个清 理员,总有认为它有诚意的。低熵体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们的本能。 再说清理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宇宙中到处都有潜在的力量,只需诱发它 们为你做事就行了,几乎不耗费什么,也不耽误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诚意坐标最后都会被其他未知的低嫡体清理, 但这样对母世界和种子都不利,毕竟他收到了坐标,还向坐标所指的世界 看了一眼,这就与那个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如果认为这种联系是单向 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记住伟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个低墒世 界,那个低嫡世界迟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什么事情都等 别人做是危险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已经没用的坐标放人叫“墓”的数据库归档, 这也是规程规定必须做的。当然与它相关的记录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 死者的遗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习俗是这样。
“遗物”中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歌者的兴趣,那是死者与另外一个坐标 的三次通信记录,用的是中膜。中膜是通信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 长膜用得最多,但据说短膜也能用于传递信息,要真行,那就是神了。但 歌者喜欢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种古朴的美,象征着充满乐趣的时 代。他经常把原始膜信息编成歌谣,唱起来总是很好听,当然一般听不懂 什么,也没必要懂,除了坐标,原始膜的信息中不会有太多有用的东西。只 感受其韵律就行了。但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点这些信息。因为其中一 部分竟带有自译解系统!歌者只能懂一点点,一个轮廓,却足以看到一个 不可思议的过程。
首先,由另一个坐标广播了一条信息,原始膜广播,那个世界(歌者把 它叫弹星者)的低熵体笨拙地拨弹他们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时代的游吟 歌者弹起粗糙的墟琴。就是这条广播信息中包含自译解系统。
虽然那个自译解系统也是很笨拙很原始的东西。但足以使歌者把死 者随后发出的一条信息的文本模式与之进行对比,很显然是回答广播信息的。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先前发广播的弹星者居然又回答了。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歌者确实听说过没有隐藏基因也没有隐藏本能的低嫡世界,但这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它们之间的这三次通信不会暴露其绝对坐标,却暴露 了两个世界之间的相对距离,如果这个距离较远也没什么,但很近,只有 四百一十六个构造长度,近得要贴在一起了。这样,如果其中一个世界的 坐标暴露,另一个也必然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弹星者的坐标就这样暴露了。
在那三次通信过去九个时间颗粒以后,又出现一条记录,弹星者又拨 弹他们的星星广播了一条信息,这。。。。。。居然是一个坐标!主核确定它是 坐标。歌者转眼看看那个坐标所指的星星,发现它也被清理了,大约是在 三十五个时间颗粒之前。歌者认为刚才自己想错了,弹星者还是有隐藏 基因的,因为它有清理基因,不可能没有隐藏基因。但像所有坐标广播者 一样,它自己没有清理的能力。1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为什么清理死者的低熵体没有清理弹星者?原因很多。可能它们没 有注意到这三次通信,原始膜信息总是不引人注意的。但亿万个世界中 总会有注意到的,歌者就是一个。其实如果没有歌者,也会被其他低墒体 注意到,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它们曾注意到过,但没有隐藏基因的低嫡群 落威胁不大,嫌麻烦。
但大错特错!泛泛来说,假使弹星者真的没有隐藏基因,它就不怕暴 露自己的存在,就会肆无忌惮地扩张和攻击。
至少在死前是这样。
但具体到这一个,更复杂一些。前面的三次通信,加上又一次的坐标 广播,再到六十个时间颗粒后,对死者的那次来自别处的长膜坐标广播。 这一连串事件构成了一个不祥的图景,昭示着危险。对死者的清除已经 过去了十二个时间颗粒。弹星者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坐标已经暴露,那此时 1以上内容见《三体》及《三体II·黑暗森林》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自己裹在慢雾中,让自己看上去是安全的,那样便没人 会去理他们。也许是没有这个能力。但从它已经能够拔弹星星发出原始 膜广播看,这段时间足够它拥有这个能力,也许它只是不想这么做。
如果是后者,那弹星者极其危脸,比死者要危险许多。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歌者把目光投向弹星者,看到那是一顺很普通的星星,至少还有十亿时间颗粒的寿命。它有八颗行星,其中四颗液态巨行星,四颗固态行星。 据歌者的经脸,进行原始膜广播的低摘体就在固态行星上。歌者启动了 大眼睛的进程,他很少这么傲,这是越权行为。
“你干什么?大眼睛现在很忙。”种子的长老说。 “有一个低摘世界,我想近些看看。”歌者回答。 “你的工作,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 “只是好奇。” “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标要观测,没时间满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 歌者没再继续请求,清理员是种子中地位最低的岗位,总是被轻视,认为这是容易做的琐碎工作。轻视者们却忘了,被广播的坐标往住都是 危脸的,比那些隐截的大多数更危险。
剩下的事找就清理了,歌者再次从仓库中取出那个质量点。他突然 想到清理弹星者是不能用质量点的,这个星系的结构与前面己死的那个 星系不同,有死角,用质量点可能清理不干净,甚至白费力气,这要用二向 箔才行。可是歌者没有从仓库里取二向箔的权限,要向长老申请。
“我需要一块二向箔,清理用。”歌者对长老说。
“给。”长老立刻给了歌者一块。 二向箔悬浮在歌者面前,是封装状态,晶莹剔透。虽然只是很普通的 东西,但歌者很喜欢它。他并不喜欢那些昂贵的工具,太暴烈,他喜欢二 向箔所体现出来的这种最硬的柔软,这种能把死亡唱成一首歌的唯美。
但歌者有些不安,“您这次怎么这样爽快就给我了?”
“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可这东西如果用得太多了,总是。。。。。。” “宇宙中到处都在用。” “是,到处都在用,可我们以前还是多少有些节制的,现在。。。。。。”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长老在歌者的思想体中翻找起来,让歌者一阵战栗。长老很快找到了歌者听到的传说,这也不是什么罪过,都是种 子上公开的秘密。
是关于母世界与边缘世界的战争,以前不断有战报传来,后来就没有 了。说明战事不顺利,甚至陷入危机。但母世界与边缘世界不可能共存,必 须消灭边缘世界,否则自己将被毁灭。如果战争无法取得胜利,只能。。。。。。
“是不是母世界已经准备二向化了?”歌者问,其实长老已经知道了 他的问题。
长老没有回答,也许是默认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莫大的悲哀。歌者无法想象那种生活,在意义之 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墒体都只能两害相权 取其轻。
歌者把这些想法从思想体中删除了,这不是他该想的,这是自寻烦 恼。他现在要想的是刚才的歌唱到什么地方了,想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 他接着唱:。。。。。。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歌声中,歌者用力场触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经心地把它掷向弹星者。
【掩体纪元 67 年,“星环”号】
程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失重中。
冬眠与睡眠不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在整个过程中,只有在进入 冬眠和苏醒时的不到两个小时有时间感,不管冬眠了多么漫长的岁月,感 觉只是睡了不到两个小时,所以苏醒时总是有一种切换感,感觉自己通过 了一道时空门,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程心现在身处的世界是一个白色的球形空间,她看到艾 AA 飘浮在附 近,和她一样身穿冬眠时的紧身服,头发湿漉漉的,四肢无力地摊开,显然 也是刚刚醒来。她们目光相遇时,程心想说话,但低温造成的麻痹还没有 过去,她发不出声来。AA 对她吃力地摇摇头,意思是:我和你一样,什么 都不知道。
程心发现这个空间中充满了夕照一般的黄色光,这光是从一处像气 窗的圆形窗口透进来的。在窗外,程心看到迷离的流线状和旋涡状的气 纹充满了视野,这些条纹呈平行的蓝黄相间的带状分布,显示出一个被年 野的风暴和激流覆盖的世界。这显然是木星表面。程心现在看到的木星 表面与半个世纪前看到的有明显不同,亮了许多,很奇怪,中间那一条 宽阔汹涌的云带,竟让她想到了黄河。她当然知道,这条“黄河中的一个 旋涡可能容得下一个地球。在这个背景上,程心看到一个物体,主体是一 根长长的圆柱,各段粗细不同,在圆柱的不同部位还附着有三个短柱体, 它们联结为一个整体以圆往为轴心缓缓旋转着。程心确定这是一个太空 城组合体,由八座太空城组合而成。程心还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她们 所在的地方与太空城组合体相对静止,但背景的木星表面却在缓缓移动! 从木星表面的亮度看,现在显然处于向阳面,甚至可以看到阳光在木星的气态表而投下的太空城组合体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木星的日夜交界 线出现了,怪眼一样的大红斑也缓缓移入视野。这一切都证明。她们虽在 的地方与太空城组合体并没有处于木星背阳阴影中,也没有与木星在太 阳轨道上平行运行,两者现在都是木星的卫星,在围绕木星运行。
“我们在哪儿?”程心问,这时她可以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但还是无力 控制自己的身体。
AA 又摇摇头,“不知道,好像在飞船上。” 她们继续在木星的黄色光晕中飘浮着,像在梦境中一般。 “你们在‘星环’号上。” 这声音来自她们旁边刚刚弹出的一个信息窗口,窗口中显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程心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曹彬。看到他的老态,她意识到 自己又跨越了一大段岁月。曹彬告诉她,现在是掩体纪元 67 年 5 月 19 日, 她才知道自上次短暂的苏醒后,五十六年又过去了。自己在时间之外逃 避生活,看着别人在转瞬间老去,这令她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她决定,不管 以后发生什么,这都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冬眠了。
曹彬告诉她们,她们所在的飞船是“星环”号的最新一代型号,三年前 才建造完成。他说在半个世纪前的星环城事件后,他和毕云峰都被判有 罪,但都在服刑后不久即被释放。毕云峰已经在十多年前去世,曹彬带来 了他临终前对她们的问候,这让程心的双眼湿润了。曹彬告诉她们,现在 木星群落的大型太空城已经增加到五十二座,大部分都形成了组合体,她 们能看到的是木星二号组合体。由于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完善,所有的城 市在二十年前都成为了木星的卫星,只有在出现打击警报后才会改变轨 道躲进掩体区。
“城市中的生活又变得像天堂一样了,可惜你们不能去看,没有时间 了。”曹彬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程心和 AA 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她们现在知道他之前的滔滔不绝可能就是为了推迟这一时刻。
“打击警报出现了吗?”程心问。 曹彬点点头,“是的,警报出现了,在半个世纪中有过两次误报,都差点把你们唤醒、但这一次是真的。孩子们——我已经一百一十二岁了,可 以这么叫你们了吧——孩子们,黑暗森林打击终于降临了。”
程心的心骤然紧缩,不是因为打击的降临,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世 界已经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她却敏感地觉察到事情不对。她们按照 约定被唤醒了,恢复到这种状态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就是说警报发出已 经有一段时间了。可窗外的木星组合体二号既没有紧急解体,也没有改变 轨道,仍若无其事地作为木星的卫星运行着。再看看曹彬,这个一百多岁 的老人表情也太平静了,似乎还隐含着绝望。
“你现在是在——”AA 问。 “我在太阳系预警中心。”曹彬抬手指指身后说。 程心看到曹彬身后是一个控制中心之类的大厅,空间几乎被泛滥的信息窗口所淹没。那些窗口在大厅中到处飘浮,不断有新出现的窗口挤 到前面,但很快又被后来的窗口遮盖,像溃堤后涌出的洪水一般。但大厅 中的人们似乎什么也没做。那里的人有一半穿着军装,他们或者靠着办 公桌站立,或者静坐着,所有人都目光呆滞,脸上呈现着与曹彬一样的不 祥的平静。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程心想。这不像一个已经进入掩体、面对打击胸 有成竹的世界,倒是很像三个多世纪前,不,已经是四个世纪前,三体危机 刚出现时的状态。那时,在 PLA 和 PDC 各种机构的办公室里,程心到处都 能见到这样的气氛和表情,显示着一种面对宇宙中超强力量的绝望,一种 放弃一切的麻木和漠然。
大厅中的人们大部分沉默着,但也有少数人正脸色黯然地低声交谈 着什么。程心看到一个呆坐的男人,桌上一只杯子倒了,蓝色的饮料从桌 面一直流到裤子上,但他全然没有理会。在另一侧,在一个被永远置顶的 显示着复杂趋势图的大面积信息窗口,前一名军人和一个平民女性拥抱 在一起,那女人的脸上有隐隐的泪光。。。。。。
“为什么还不进掩体?!”AA 指着舷窗外的太空城组合体问。 “没有必要了,掩体没用。”曹彬垂下眼睛说。
“光粒现在距太阳有多近了?”程心问。 “没有光粒。” “那你们发现了什么?” 曹彬凄惨地笑了起来,“一张小纸条。”
【掩体纪元 66 年,太阳系外围】
在程心苏醒前一年,太阳系预警系统发现了一个不明飞行物以接近 光速的速度从奥尔特星云外侧掠过,最近时距太阳仅一点三光年。这个 物体体积巨大,光速飞行时与空间稀薄的原子和尘埃碰撞激发的辐射十 分强烈。预警系统还观测到,这个物体在飞行中曾进行过一次小角度转 向,避开前方的一小片星际尘埃,然后再次转向回到原航线。几乎可以肯 定,这是一艘智慧飞船。
这是太阳系中的人类第一次亲眼见到三体之外的外星文明。
由于前三次误报警的教训,联邦政府一直没有对外公布这一发现,在 掩体世界中,知道这事的不超过一千人。在外星飞船最接近太阳系的那 段日子里,这些人都处于极度的紧张和恐俱之中。在太空中的几十个预 警系统观测单元里,在太阳系预警中心(现在是海王星群落中一座单独的 太空城),在联邦舰队总参谋部作战中心,在太阳系联邦总统的办公室里, 人们息声屏气地注视着外星来客的动向,像一群躲在水底瑟瑟发抖的鱼, 听着水面的捕捞船驶过。这些知情人的恐惧后来发展到荒唐的地步,他 们拒绝使用无线通信,甚至走路都放轻脚步,说话都压低声音。。。。。。其实, 谁都知道这毫无意义,因为预警系统现在看到的,是一年零四个月之前的 景象,此时这艘外星飞船已经远去。
当外星飞船在观测的视野中渐行渐远时,人们并没能够松一口气,因 为预警系统又有了一个更令人担忧的发现:外星飞船没有向太阳发射光 粒,但发射了另外一个东西。这个物体也是以光速向太阳发射,但丝毫没 有产生光粒的碰撞辐射,在所有电磁波段完全不可见,预警系统是通过引力波发现它的。这个物体不间断地发射出微弱的引力波,这种引力波频 率和强度都恒定不变,没有搭载任何信息,可能是发射体固有的某种物理 性质所致。预警系统在最初探测到这种引力波并定位其发射源时,以为 是外星飞船发出的,但很快探测到引力波的发射源与飞船分离,以接近光 速的速度飞向太阳系。对观测数据的分析还表明,发射体并没有精确地 对准太阳,如果按它目前的轨道运行,它将从火星轨道外侧掠过太阳,如 果它的目标是太阳的话,这是相当大的误差。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明它 与光粒不同:在已有的两次对光粒的观测数据中,光粒发射后,在考虑恒 星运行的提前量的前提下,都精确对准目标恒星,不需再进行任何修正, 可以认为,光粒就是一块以惯性飞行的光速石头。现在对引力波源的精 确跟踪表明,发射体并没有进行过任何轨道修正,似乎表明它的目标不是 太阳,这也给人们带来了一点安慰。
在接近距太阳一百五十个天文单位时,发射体的引力波频率开始迅 速降低,预警系统很快发现,这是发射体减速造成的。在几天的时间里, 它的速度由光速急剧降低到光速的千分之一,而且还在继续降低中。这 么低的速度对太阳不会构成威胁,这又是一个安慰,同时,在这个速度上, 人类的太空飞行器可以与它并行飞行,就是说,可以出动飞船拦截它了。
“启示”号和“阿拉斯加”号两艘飞船组成编队,从海王星城市群落出 发,对不明发射体进行探测。
这两艘飞船都带有引力波接收系统,可以构成一个定位网络,在近距 离上对发射体进行精确定位。广播纪元以来,人类又建造了多艘能够发 射和接收引力波的飞船,但在设计理念上有很大差别,主要是把引力波天 线与飞船分开,成为两个独立的部分,天线可以与不同的飞船组合,天线 在衰变失效后可以更换。“启示”号和“阿拉斯”号只是两艘中型飞船, 但体积与大型飞船相当,主要部分就是巨大的引力波天线。这两艘飞船 很像公元世纪的氦气飞艇,看上去很庞大,但有效载荷部分只是挂在气囊 下的那一小块。
探侧编队起航十天后,瓦西里和白 Ice 在引力波天线上穿着轻便宇宙 服和磁力鞋散步。他们都喜欢这样,比起飞船内部,这里视野开阔,宽阔 的天线表面又给人一种脚蹄实地的感觉。他们是第一探测分队的主要负 责人,瓦西里是总指挥,白 Ice 领导技术方面的工作。
阿历克赛·瓦西里就是广播纪元那位太阳系预警系统的预替观测员。 曾经与威纳尔一起发现了三体光速飞船的航迹,并引发了第一次误报警 事件。事件之后。瓦西里中尉成为替罪羊之一,遭到开除军籍的处分,但 他很不服气,认为历史一定会还自己以公正,就进入了冬眠。果然,随着 时间的推移,光速飞船航迹这一发现越来越显示出其重大的息义,而第一 次误报普事件的惨重损失也渐渐被淡忘,瓦西里在掩体纪元 9 年苏醒后 恢复军职,现在已经成为联邦太空军中将,不过他也年近八十了。他看着 身边的白 Ice,心中感觉生活很不公平:此人比自己早出生八十多年,是危 机纪元的人。同样是冬眠,现在才四十多岁。
白 Ice 原名白艾思,苏醒后为了使自己显得不那么落后于时代,改成 了现代常用的中英文混合名。他曾经是丁仪的博士生,在危机纪元末冬 眠,二十二年前才苏醒。一般来说,这么长的时间跨度使人很难再跟上时 代,但理论物理学自有其特殊性。如果说,智子的封锁使公元世纪的物理 学家到威极纪元仍不过时的话,那么,环日加速器的建立到使物理学的基 础理论领域处于重新洗牌的状态。早在公元世纪,超弦理论就被认为是 十分超前的理论,是 22 世纪的物理学。环日加速器的建立,使得超弦理 论有可能直接由实验验证,结果是一场灾难,被推翻的部分远多于被证实 的,包括三体世界曾经专送的东西也被证伪,但按照三体文明后来达到的 技术高度。他们的基础理论不可能错成这样。只能说明他们在基础理论方 面也对人类进行了欺编。而白 Ice 在危机纪元末提出的理论模型是少有 的被环日加速器部分证实的东西。当他苏醒时,物理学界已经重新站到 同一起跑线上,他则脱颖而出获得很高的声誉,又用了十多年时间,他重 新回到物理学的最前沿。
“似曾相识吧。”瓦西里做了一个囊括一切的手势说。
“是啊,但人类的自信和傲慢已经荡然无存了。”白 Ice 说。
瓦西里深有同感。看看航线的后方,海王星已经变成一个幽蓝色的 小点,太阳也只是一个黯淡的小光团,在天线表面连影子都投不出来。当 年那由两千艘恒星级战舰组成的壮丽方阵在哪里?现在只有这形单影只 的两艘飞船,全体人员不到一百人。“阿拉斯加”号与“启示”号的距离近 十万千米,完全看不到。“阿拉斯加”号并不仅仅是作为定位网络的另一端, 上面还有一个探测分队,编制与“启示”号上的一样,按总参谋部的说法是 后备队,看来上层对此行的险恶做了充分的估计。在太阳系这冷寂的边 缘,脚下的天线仿佛是宇宙中唯一的孤岛。瓦西里想仰天长叹。但又觉得 没有意思,就从宇宙服的衣袋中掏出一个小东西,让它旋转着悬浮在两人 之间。
“看这是什么?”
那东西初看像某种动物的一块骨头,实际是一个金属零件,光滑的表 面反射着寒冷的星光。
瓦西里指着旋转的零件说:“一百多个小时前,我们在航线附近探测 到一小片金属飘浮物,派出一艘无人太空艇取回来几件,这就是其中一 件。我查询过,这是危机纪元末恒星级战舰聚变发动机上的一个零件,冷 却控制部分的。”
“这是末日战役的遗物?”白 Ice 敬畏地问。 “应该是,这次找到的还有一只座椅上的金属扶手和一块舱壁碎块。” 这一带是近两个世纪前末日战役古战场的轨道范围,掩体工程开始以后,经常发现古战舰的遗物,它们有的出现在掩体世界的博物馆中,有 的则在黑市里流通。白 Ice 握住那个零件,感到一股寒气透过宇宙服的 手套直入骨髓。他松手后,零件继续在空中旋转着,仿佛被附于其上的灵 魂所驱动。白 Ice 把目光移开,遥望远方,只看到深不见底的空旷,那两千 艘战舰和上百万人的遗骸已经在这片黑暗冷寂的太空中运行了近两个世 纪,那些牺牲者流的血早就由冰屑升华成气体消散了。
“我们这次探测的东西,可能比水滴更险恶。”白 Ice 说。
“是啊,当时对三体已经算是熟悉,可对发出这东西的世界,我们一无 所知。。。。。。白博士,你猜过我们将遇到什么样的东西吗?”
“只有大质量的物体才能发射引力波,那东西质量和体积应该都很大 吧,说不定本身就是一艘飞船。。。。。。不过,这种事,意外就是正常。”
探测编队继续航行了一个星期,将自己和引力波发射源的距离缩短 至一百万千米。在此之前,编队已经减速,现在速度已经降至零并开始向 太阳系方向加速,这样,当发射体追上编队时,两者将平行飞行。探测工 作主要由“启示”号完成,“阿拉斯加”号退至十万千米之外观察。
距离继续缩短,发射体距“启示”号仅一万千米左右,这时,它发出的 引力波信号已经十分清晰,可以进行精确定位,但在那个位置上,雷达探 测没有任何回波,可见光观测也空空如也。接着,距离缩短至一千千米, 引力波发射源的位置仍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启示”号上的人们陷人惶恐之中,起航前曾设想过各种情况,唯独 没有想到与目标近在咫尺,视野中却一无所有。瓦西里请示预警中心,在 四十多分钟的延时后收到中心指令,继续缩短与目标的距离,直到近至 一百五十千米!这时,可见光观测系统有所发现,在引力波发射位置有一 个小白点,从飞船上用普通望远镜也能看到那个白点。于是,“启示”号派 出一艘无人太空艇前往探测。太空艇向目标飞去,距离迅速缩短,五百千 米,五十千米,五百米。。。。。。最后,太空艇在距目标五米处悬停,它发回的高 清晰全息图像,让两艘飞船上的人们看到了这个从外太空射向太阳系的 东西——一张小纸条。
只能这么形容它,它的正式名称是长方形膜状物,长八点五厘米,宽 五点二厘米,比一张信用卡略大一些,极薄,看不出任何厚度,表面呈纯白 色,看上去就是一张纸条。
探测小组的成员都是最优秀的专业人员和指挥官,都有着冷静的思 维,但直觉的力量还是压倒了一切。他们曾准备着遭遇巨大的入侵物,甚至有人猜测是一艘如同木卫二般大小的飞船,从它所发射的引力波强度 看这是完全可能的。看着这张来自外太空的纸条(后来他们就这么称呼 它),他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悬了许久的心放了下来。在理智上他们 并没有放松警惕,这东西也可能是武器,可能具有毁灭两艘飞船的力量, 但要说它能够摧毁整个星系,那确实太难以置信了。在外观上,它是那么 纤细无害,像夜空中飘着的一根白羽毛。纸写的信早已消失,但人们从描 写古代世界的电影中看到过那东西,所以纸条在他们眼中又多了一分浪 漫。
检测表明,纸条对任何频段的电磁波都不反射,它呈现的白色不是反 射外界的光线,而是自身发出的淡淡的白光,没有检测到任何其他辐射。 由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任何电磁波都能穿透纸条,纸条实际是透明的, 在近距离拍摄的图像上,能够透过它看到背后的星星。但由于它自身发 出的白光的干扰,太空背景又很暗,因此,它从远处看呈现不透明的白色。 至少从外表上看纸条是无害的。
也许这真的是一封信?
由于无人太空艇上没有合适的抓取工具,只好又派出一艘太空艇,艇 上带有一只机械臂,试图用一个密封的小抓斗抓取纸条。当机械臂把张 开的抓斗伸向纸条时,两艘飞船上人们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一幕也似曾相识。
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当抓斗合拢把纸条扣在其中、机械臂回缩时,纸 条从密封的抓斗中漏了出来,仍在原位不动。反复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启示”号上的控制者控制机械臂去接触纸条,臂杆从纸条中穿过,两者都 完好无损,机械臂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纸条的位置也没有丝毫移动。最 后,控制者操纵太空艇缓缓移向纸条,试图推动它。当艇身与纸条接触后, 后者没入艇身内,随着太空艇的前移,又从艇尾出现,保持原状。在纸条 穿过艇身的过程中,太空艇内部系统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
这时,人们知道纸条不是寻常之物,它像一个幻影,与现实世界中的 任何物体都不发生作用。它也像一个小小的宇宙基准面,精确地保持原位不动。任何接触都不可能改变它的位置或者运行轨道丝毫。 自 Ice 决定亲自去近距离观察,瓦西里坚持要同他一起去。第一探测分队的两个领导人同时前往引起了争议,向预警中心请示需四十多分钟 才能得到回答。由于瓦西里的坚持,也考虑到后备队的存在,大家勉强同 意了。
两人乘坐太空艇向纸条驶去,看着“启示”号和庞大的引力波天线渐 渐退远,白 Ice 感觉自己正在离开唯一的依靠,心中变得空虚起来。
“当年你的导师也像我们这样吧?”瓦西里说,他看上去倒是显得很 平静。
白 Ice 默认了这话。此时他感觉自己在心灵上确实与两个世纪前的 丁仪相通了,他们都在驶向一个巨大的未知,驶向同样未知的命运。
“不要担心,这次我们应该相信直觉了。”瓦西里拍拍白 Ice 的肩膀说, 但他的安慰对后者没起什么作用。
太空艇很快驶到了纸条旁边。两人检查了宇宙服后,打开太空艇的 舱盖,暴露在太空中,并微调太空艇的位置,使纸条悬浮在他们头顶上方 不到半米的地方。他们仔细地打量着那块方寸大小的洁白平面,透过这洁白他们也看到了后面的星星,证实纸条是一块发光的透明体,只是自身 的光线淹没了后面透出的星光,使透过它看到的星星有些模糊。他们又 起身从艇中升起一些,使纸条的平面与自己的视线平齐,正如传回的图像 显示的那样——纸条没有厚度,从这个方向看,它完全消失了。瓦西里向 纸条伸出手去,立刻被白 Ice 抓住了。
“你干什么?!”白 Ice 厉声问道。他透出面罩的目光说出了剩下的话, “想想我的导师吧!”
“如果它真是一封信,也许需要我们这些智慧生命的本体直接接触才 能释放出信息。”瓦西里说着,用另一只手把白 Ice 的手拿开。
瓦西里用戴着宇宙服手套的手接触纸条,手从纸条中穿过,手套表面 完好无损;瓦西里也没有收到任何心灵传输的信息。他再次把手穿过纸 条,并且停在那里,让那个小小的白色平面把手掌分成两个部分,仍然没有任何感觉,纸条与手掌接触的部分呈现出手掌断面的轮廓线,它显然没 有被切断或弄破,而是完好无损地穿过了手掌。瓦西里把手抽回来,纸片 又以原状悬浮在原位,或者说以每秒两百千米的速度与太空艇一起飞向 太阳系。
白 Ice。也试着用手接触了一下纸条,又很快抽回来,“它好像是另一个 宇宙的投影,与我们的世界全无关系。”
瓦西里则关心更为现实的问题,“如果什么东西都不能对它产生作 用,我们就没办法把它带到飞船中进一步研究了。”
白 Ice 笑了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事,你忘记《古兰经》中的故事了? 如果大山不会走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可以走向大山。”
于是,“启示”号缓缓驶向纸条,与它接触后使它进人飞船内部,然后 慢慢调整位置,使纸条悬浮在飞船的实验舱中,如果在研究中需要移动纸 条,则只能通过移动飞船本身来做到。这种奇特的操纵开始有些困难,好 在“启示”号原是一艘勘探柯伊伯带小天体的飞船,具有优良的位置控制 能力,引力波天线也加装了多达十二台微调发动机,在飞船的 A。I。熟悉后, 操纵就变得快捷而精确了。如果这个世界对纸条无法施加任何作用,那 就只能让世界围着它运动了。
这是一个奇特的场景,纸条位于“启示”号的内部中心,但在动力学上 与飞船没有任何关系,两者只是重叠着以相同的速度向太阳系运动。
进入飞船后,由于背景光的增强,纸条透明的性质更明显了,透过它 可以清晰地看到后面的景物。它此时不再像纸条,而像一小张透明膜,仅 以其自身发出的弱光显示其存在,但人们仍把它称为纸条。当背景光很 强时,甚至会在视觉上失去它,研究者们只得把实验舱的照明调到很暗, 这样纸条才能醒日些。
研究者们首先测定纸条的质量,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通过测定它产生 的引力来进行,但在引力测定仪的最高精度上没有任何显示,所以纸条的 质量可能极小,甚至为零。对于后一种情况,有人猜测它是不是一个宏观 化的光子或中微子,但从其规则的形状看,显然是人工制造物。
对纸条的分析没有进一步的成果,因为所有频段的电磁波穿透它后。 都观察不到任何衍射现象,各强度的磁场对它也没有任何影响,这东西 似乎没有内部结构。
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探测小组对纸条仍然接近一无所知,只观察到 一个现象:纸条发出的光和引力波在渐渐减弱,这意味着它发出的光和引 力波可能是一种蒸发现象。由于这两者是纸条存在仅有的依据,如果它 们最后消失,纸条也就消失了。
探测编队接到了预警中心的信息,大型科考飞船“明日”号已经从海 王星群落起航,七天后与探测编队会合,“明日”号上有更完善的探测研究 装备,可对纸条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随着研究的进行,飞船上的人们对纸条的戒心渐渐消失,不再小心翼 翼地与它保持距离。知道它与现实世界不发生任何作用,也不发出有害 辐射,便开始随意触摸它,让它穿过自己的身体,甚至还有人让纸条从自 己的双眼处穿进大脑,让别人拍照。白 Ice 看到后突然发起火来:“别这样!这一点儿都不好玩儿!”他大喊道,然后离开工作了二十 多个小时的实验舱回到自己的舱室中。
一进门,白 Ice 就把照明关上,想睡觉。但在黑暗中他突然有一种不 安,感觉纸条随时会从某个方向发着白光飘进来,于是又把照明打开,他 就悬浮在这柔和的亮光中,陷入了回忆。
与导师的最后分别是一百九十二年前的事了,现在仍历历在目。那 是一个黄昏,他们两人从地下城来到地面,开车进人沙漠。丁仪喜欢这样, 他喜欢在沙漠中散步思考,甚至喜欢在沙漠中讲课,这有时让他的学生苦 不堪言。他曾这样解释这种怪癖:“我喜欢荒凉的地方,生命对物理学是一 种干扰。”
那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沙,初春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师生 二人躺在一道沙坡上,华北沙漠笼罩在夕阳中。往日,白艾思觉得这些连 绵起伏的沙丘很像女人的胴体(这好像也是经导师点拨悟出的),但现在 感觉它们像一个裸露的大脑,这大脑在夕阳的余晖中呈现出迷离的沟回。
再看天空,今天居然在灰蒙蒙中显出点久违的蓝色,像即将顿悟的思 想。
丁仪说:“艾思啊,我今天要对你说的这些话,你最好不要对别人说, 如果我回不来你也不要对别人说,倒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不想让人家 笑话。”
“丁老师,那你可以等回来后再对我说。”
白艾思并不是在安慰丁仪,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时他仍沉浸在胜利的 幻想和狂喜中,认为丁仪此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丁仪没有理会白艾思的话,指指夕阳中的沙 漠说,“不考虑量子不确定性,假设一切都是决定论的,知道初始条件就可 以计算出以后任何时间断面的状态,假如有一个外星科学家,给它地球在 几十亿年前的所有初始数据,它能通过计算预测出今天这片沙漠的存在 吗?”
白艾思想了想说:“当然不能,因为这沙漠的存在不是地球自然演化 的结果,沙漠化是人类文明造成的,文明的行为很难用物理规律把握吧。”
“很好,那为什么我们和我们的同行,都想仅仅通过对物理规律的推 演,来解释今天宇宙的状态,并预言宁宙的未来呢?”
丁仪的话让白艾思有些吃惊,他以前从未表露过类似的思想。
白艾思说:“我感觉这已经是物理学之外的事了,物理学的目标是发 现宇宙的基本规律,比如人类使地球沙漠化,虽不可能直接从物理学计算 出来,但也是通过规律进行的,宇宙规律是永恒不变的。”
“嘿嘿嘿嘿嘿嘿。。。。。。”丁仪突然怪笑起来,后来回想起来,那是白艾思 听到过的最邪恶的笑。其中有自虐的快感,有看着一切坠入深渊时的兴 奋,用喜悦来掩盖恐惧,最后迷恋恐惧本身,“你的最后一句话!我也常常 这样安慰自己,我总是让自己相信。在这场伟大的盛宴中。永远他妈的有 一桌没人动过的菜。。。。。。我就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在死前我还会再念叨 一迫的。”
白艾思感觉丁仪走得更远了,如梦吃一般,他不知该说什么。
丁仪接着说:“在危机初期,当智子首次扰乱加速器时,有几个人自 杀。我当时觉得他们不可理喻,对于搞理论的,看到那样的实验数据应该 兴奋才对。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些人知道的比我多,比如杨冬,她知道的 肯定比我多,想得也比我远,她可能知道一些我们现在都不知道的事。难 道制造假象的只有智子?难道假象只存在于加速器末端?难道宇宙的其 他部分都像处女一样纯真,等着我们去探索?可惜,她把她知道的都带走 了。”
“如果她那时和您多交流一些,也许就不会走那条路。” “那我可能和她一起死。” 丁仪把身边的沙挖了一个坑,看着上面的沙像水一样流下来,“如果我回不来,我屋里那些东西都归你了,我知道,你对我从公元世纪带来的 那些玩意儿很眼馋。”
“那是,特别是那一套烟斗。。。。。。不过,我想我得不到那些东西的。” “但愿如此吧,我还有一笔钱。。。。。。” “老师,钱的话。。。。。。” “我是想让你用它去冬眠,时间越长越好,当然,这得你自愿。我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让你替我看看结局,物理学的大结局;二是。。。。。。怎么说 呢,不想让你浪费生命,等人们确定物理学是存在的,你再去做物理也不 迟嘛。”
“这好像是。。。。。。杨冬的话。” “可能并非妄言。” 这时,白艾思注意到了丁仪刚才在沙坡上挖出的小坑,那个坑在迅速扩大。他们赶紧站起来退到一旁,看着沙坑扩张,坑在扩大的同时也在加 深,转瞬间,底部就没入黑影中看不到了,沙流从坑的边沿汹涌地流人,很 快,坑的直径已经扩大到上百米,附近的一个沙丘被坑吞没了。白艾思向 车跑去,坐到驾驶位上,丁仪也跟着坐上来。这时,白艾思发现车随着周 围的沙一起缓缓向坑的方向移动,他立刻发动了引擎,车轮转动起来,但 车仍继续向后移动。
丁仪说着,又发出那邪恶的笑:“嘿嘿嘿嘿嘿嘿嘿。。。。。。”
白艾思把电动引擎的功率加到最大,车轮疯狂地旋转着,搅起片片沙 浪,但车体却不可遏止地随着周围的沙子向坑移动,像放在一张被拉动的 桌布上的盘子。
“尼亚加拉瀑布!尼亚加拉瀑布!嘿嘿嘿嘿。。。。。。”丁仪喊道。
白艾思回头一看,见到了使他血液凝固的景象:沙坑已经扩大到目力 可及的范围,整个沙漠都被它吞没,一眼望去,世界就是一个大坑,下面深 不见底,一片黑暗;在坑沿上,流沙气势磅礴地倾泻而下,形成黄色的大瀑 布。丁仪说得并不准确,尼亚加拉瀑布只相当于这恐怖沙瀑微不足道的 一小段,沙瀑从附近的坑沿一直延伸至远在天边的坑的另一侧,形成一个 漫长的沙瀑大环,滚滚下落的沙流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世界在解体一 般!车继续向坑沿滑去,且速度越来越快,白艾斯拼命踩住功率控制板, 但无济于事。
“傻瓜,你以为我们能逃脱?”丁仪怪笑着说,“逃逸速度,你怎么不算 算逃逸速度?你是用屁股读的书吗?嘿嘿嘿嘿·。。。。。。”
车越过了坑沿,在沙瀑中落下去,周围一起下落的沙流几乎静止了, 一切都在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下坠!白艾思在极度惊恐中尖叫起来,但 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丁仪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没有没被动过的宴席,没有没被动过的处女。哇 嘻嘻嘻嘻嘻嘻。。。。。。哇哈哈哈哈哈。。。。。。”
白 Ice 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是满身冷汗,周围也悬浮着许多汗 滴。他浮在半空僵了一会儿后,冲出去,来到另一间高级舱室,费了好大 劲儿才叫开门,瓦西里也正在睡觉。
“将军,不要把那个东西,那个他们叫纸条的东西放在飞船里;或者说 不要让‘启示’号停在那东西上,立刻离开它,越远越好!”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直觉。”
“你脸色很不好,是累了吧?我觉得你过虑了,那东西好像。。。。。。好像 什么都不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应该是无害的。”
白 Ice 抓住瓦西里的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别傲慢!” “什么?” “我说别傲慢,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想想水滴吧!” 好像白 Ice 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瓦西里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点头,“好吧,博士,听你的。‘启示’号离开纸条,与它拉开一千千 米的距离,只在它附近留下一艘太空艇监视。。。。。。要不,两千千米?”
白 Ice 松开抓着瓦西里的手,擦擦额头说:“你看着办吧,反正远些好, 我会尽快写一个正式报告,把我的推测上报总部。”说完,他跌跌撞撞地飘 走了。
“启示”号离开了纸条。纸条穿过飞船重新暴露在太空中,由于背景 光变暗,它又呈现不太透明的白色,再次恢复白纸条的样子。“启示”号与 纸条渐渐拉开距离,直到双方相距两千千米左右才固定位置,等待着“明 日”号飞船的到来。同时,一艘太空艇留在距纸条十米处对它进行不间断 的监视,艇上有两名探测小组的成员值班。
在太空中,纸条发出的引力波强度继续减弱,它本身也渐渐暗下来。
在“启示”号上,白 Ice 把自己关在实验舱中,在身边打开了十几个信 息窗口,都与飞船的量子主机相连,开始进行大量的计算。窗口中显示着 密密麻麻的方程、矩阵和曲线,他被这些窗口围在中间,焦躁不安,像掉进 陷阱的困兽。
与‘启示“号分离五十个小时左右后,纸条发出的引力波完全消失了, 它发出的白光闪烁了两下也熄灭了,这就意味着纸条的消失。
“它完全蒸发了吗?”瓦西里问。
“应该不会,只是看不到了。”白 Ice 疲惫地摇摇头,把自己周围的信息 窗口一个接一个地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