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志和什么道呢?”汪淼问,但旋即有些后悔,仔细想着自己的问题是否露出了些许的敌意。这个问题果然令潘寒沉默下来,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逐个将在座的每个人打量一遍,轻轻地说:“如果三体文明要进入人类世界,你们是什么态度?”

“我很高兴,”年轻的记者首先打破沉默说,“这些年看到的事,让我对人类已经失望了,人类社会已经无力进行自我完善,需要一个外部力址的介入。”

“同意!”女作家大声说,她很激动,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某种东西的机会,“人类是什么?多么丑恶的东西,我上半生一直在用文学这把解剖刀来揭露这种丑恶,现在连这种揭露都厌倦了。我向往着三体文明能把真正的美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潘寒没有说话,那种兴奋的光芒又在双眼中亮起来。

老哲学家挥着已经熄灭的烟斗,一脸严重地说:“让我们来稍微深入地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你们对阿兹特克文明有什么印象?”

“黑暗而血腥,从林中阴森的火光照耀着鲜血流淌的金字塔。这就是我对它的印象。”女作家说。

哲学家点点头:“很好,那么想象一下,假如后来没有西班牙人的介入,这个文明会对人类历史产生什么影响?”

“你这是颠倒黑白,”IT经理指着哲学家说,“那时入侵美洲的西班牙人不过是强盗和凶手!”

“就算如此,他们至少制止了下面事情的发生:阿兹特克无限制地发展,把美洲变成一个血腥和黑暗的庞大帝国,那时美洲和全人类的民主和文明时代就要更晚些到来,甚至根本就不会出现。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不管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它们的到来对病入膏育的人类文明总是个福音。”,

“那您想过没有,阿兹特克文明最后被西方人侵者毁灭了。”国电公司领导说,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仿佛是第一眼见到这些人,“这里的思想很危险。”

“是深刻!”博士生举起一根手指说,同时对哲学家连连点头,“我也有这个想法,但不知道如何表达,您说得太好了。”

一阵沉默后,潘寒转向汪淼:“他们六人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您呢?”

“我站在他们一边。”汪淼指指记者和哲学家等人说。言多必失,他只是简单地答这一句。

“很好:”潘寒说着,转向了IT经理和国电公司领导,“你们二位,已经不适合这场聚会了,也不适合继续玩《三体》游戏。你们的ID将被注销,下面请你们离开。谢谢你们的到来,请!”

两人站起身来对视一下,又困惑地看看周围,转身走出门去。

潘寒向剩下的五个人伸出手来,挨个与他们紧紧握手。最后庄严地说:

“我们,是同志了。”

19.三体、爱因斯坦、单摆、大撕裂

汪淼第五次进入《三体》时,黎明中的世界已面目全非。前四次均出现的大金字塔已在“三日连珠”中毁灭,在那个位置上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现代建筑。这幢黑色大楼的样子汪淼很熟悉,那是联合国大厦。远处的大地上,星罗棋布着许多显然是干仓的高大建筑,都有着全反射的镜面表面,在晨光中像大地上生长的巨型水晶植物。

汪淼听见一阵小提琴声,好像是莫扎特的一首曲子,拉得不熟练,但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仿佛时时在说明,这是拉给自己听的,而自己也很欣赏。琴声来自坐在大厦正门台阶上的一位流浪老人,他蓬松的银发在风中飘着,他脚下放了一顶破礼帽,里面好像已经有人放了些零钱。

汪淼突然发现日出了,但太阳是从与晨光相反方向的地平线下升起的,那里的天穹还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太阳升起之前没有任何晨光。太阳很大.升出一半的日轮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平线。汪淼的心跳加快了,这么大的太阳,只能意味着又一次大毁灭。但他回头看时,见那位老人仍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拉琴,他的银发在太阳的光芒中像燃烧起来似的。

这太阳就是银色的,与老人头发一样的颜色,它将一片银光撒向大地,但汪淼从这光芒中感觉不到一点儿暖意。他看看已经完全升出地平线的太阳,从那发出银光的巨盘上,他清晰地看到了木纹状的图形,那是固态的山脉。汪淼明白了,它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从另一个方向发出晨光的真太阳的光芒,升起来的不是太阳,而是一个巨型月亮!巨月运行得很快,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掠过长空,在这个过程中,它逐渐由满月融缺成半月,然后又变成了月牙,老人舒缓的小提琴声在寒冷的晨风中飘荡,宇宙中壮丽的景象仿佛就是那音乐的物化,汪淼陶醉于美的震慑之中。巨大月牙在展光中落下,这时它的亮度增长了很多,当它只剩两个银光四射的尖角在地平线之上时,汪淼突然将其想象成一头正在奔向太阳的宇宙巨牛的两只犄角。

“尊敬的哥白尼,停一停您匆忙的脚步吧,这样您欣赏一曲莫扎特,我也就有了午饭。”巨月完全落下后,老人抬起头来说:

“如果我没认错一一”汪淼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说,那些皱纹都很长,曲线也很柔和,像在努力造就一种和谐:“您没认错,我是爱因斯坦,一个对上帝充满信仰却被他抛弃的可怜人。”

“刚才那个大月亮是怎么回事?我前几次来没有见过它。”

“它已经凉下来了。”

“谁?”

“大月亮啊,我小时候它还热着,升到中天时能看到核心平原上的红光,现在凉下来了…你没听说过大撕裂吗?”

“没有,怎么回事?”

爱因斯坦叹息着摇摇头:“不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我的过去,文明的过去,宇宙的过去,都不堪回首啊!”

“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汪淼掏掏口袋,真的掏出了一些零钱,他弯腰将钱放到帽子里。

“谢谢哥白尼先生,但愿上帝不抛弃您吧,不过我对此没有信心。我感觉,您和牛顿他们到东方用人列运算的那个模型,已很接近于正确了,但所差的那么一点点,对牛顿或其他的人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一直认为,没有我,别人也会发现狭义相对论,但广义相对论却不是这样。牛顿差的那一点,就是广义相对论所描述的行星轨道的引力摄动,它引起的误差虽然但对计算结果却是致命的。在经典方程中加入引力摄动的修正,就得到了正确的数学模型。它的运算量比你们在东方完成的要大得多,但对现代计算机来说,真的不成问题。”

“运算结果得到天文观测的证实了吗?”

“要那样我会在这里吗?但从美学角度讲,我是没错的,错的是宇宙。上帝抛弃了我,接着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哪里都不要我,普林斯顿撤销了我的教授职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连个科学顾问的职位都不给我,以前他们跪着求我我都不干呢;我甚至想去以色列当总统,可他们说他们改变主意了,说我不过是个骗子,唉――”

爱因斯坦说完又拉起了琴,很精确地从刚才的中断处拉起。汪淼听了一会儿,迈步向大厦的大门走去。

“里面没有人,参加这届联大的所有人都在大厦后面参加单摆启动仪式。”爱因斯坦拉着琴说。

汪淼绕过了大厦,来到它后面,立刻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架顶天立地的巨型单摆。其实在大厦前面就能看到它露出的一段,但汪淼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就是汪淼第一次进入《三体》时,在战国时代的大地上看到的由伏羲建造的那种巨摆,用来给太阳神催眠。眼前这架巨摆外形已经现代化,支撑天桥的两个高塔是全金属结构,每一个都有埃菲尔铁塔那么高,摆锤也是金属的,呈流线型,表面是光滑的电镀镜面,由于有了高强度材料,悬吊摆锤的线缆只有很细的一根,几乎看不到,这使得摆锤看上去像是空悬在两座高塔之间的空中。

在巨摆之下有一群穿着西装的人,可能就是参加联大会议的各国首脑了。他们三五成堆地低声聊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啊,哥白尼,跨越五个时代的人!”有人高声喊道,其他人纷纷对他表示欢迎。

“而且,您是在那战国时代亲眼见过单摆的人!”一个面貌和善的黑人握着汪淼的手说。有人介绍他是本届联合国秘书长。

“是的,我见过,可为什么现在又建起这东西?”汪淼问。

“它是三体纪念碑,也是一个墓碑。”秘书长仰望着半空中的摆锤说,从这里看去,它足有一个潜水艇那么大。

“墓碑?谁的?”

“一个努力的,一个延续了近二百个文明的努力,为解决三体问题的努力,寻找太阳运行规律的努力。”

“这努力终结了吗?”

“到现在为止,彻底终结了。”

汪淼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叠资料,这是魏成三体问题数学模型的链接:“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我带来了一个解决三体问题的数学模型,据信是很有可能成功。”

汪淼话一出口,发现周围的人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都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小圈子里继续刚才的聊天,他注意到有的人离开时还笑着摇摇头。秘书长拿过了资料,看也没看就递给了旁边一位戴眼镜的瘦高的人:“出于对您崇高威望的尊敬,请我的科学顾问看看吧。其实大家已经对您表示了这种尊敬,换了别人,会立刻招来嘲笑的。”

科学顾问接过资料翻了翻:“进化算法?哥白尼,你是个天才,能搞出这种算法的人都是天才,这除了高超的数学能力,还需要想象力。”

“听您的意思,已经有人创造了这种数学模型?”

“是的,还有其他几十种数学模型,其中一半以上比您这个要高明得多,都被创造出来,并在计算机上完成了计算。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这种巨量的计算是世界的中心活动,人们就像等待最后审判日那样等着结果。”

“结果呢?”

“已经确切地证明,三体问题无解。”

汪淼仰望着巨大的摆锤,它在晨曦中晶莹光亮,作为一面变形的镜子反映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世界的眸子。在那已被许多个文明所隔开的遥远时代,就在这片大地上,他和周文王曾穿过林立的巨摆走向纣王的宫殿。历史就这样划了一个漫长的大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正像我们早就精测的那样,三体是一个混沌系统,会将微小的扰动无限放大,其运行规律从数学本质上讲是不可预测的。”科学顾问说。

汪淼感觉自己所有的科学知识和思想体系在一瞬间模糊不清了,代之以前所未有的迷茫:“如果连三体这样极其简单的系统都处于不可预知的混沌,那我们还怎样对探索复杂宇宙的规律抱有信心呢?”

“上帝是个无耻的老赌徒,他抛弃了我们!”爱因斯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挥着小提琴说。

秘书长缓缓地点点头:“是的,上帝是个赌徒,那三体文明的唯一希望,就是也赌一把了。”

这时,巨月又从黑夜一方的天边升起,它银色的巨像映在摆锤光滑表面上,光怪陆离地蠕动着,仿佛摆锤和巨月两者之间产生了神秘的心灵感应。

“您说到文明,这一个文明好像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了。”汪淼说。

“是的,掌握了核能,到了信息时代。”秘书长说,但对这一切似乎不以为然。

“那就存在着这样一个希望:文明继续发展下去,达到另一个高度,虽然不能得知太阳运行的规律,但能够在乱纪元生存下去,并且能够抵御以前太阳异常运行造成的那些毁灭性的大灾难。”

“以前人们都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三体文明前赴后继顽强再生的动力之一,但它使我们认识到,这一想法是何等的天真。”秘书长指指正在升起的巨月说,“你可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巨大的月亮,其实它几乎有我们行星的四分之一大小,已经不是一个月亮,而是这颗行星的一颗伴星了,它是大撕裂的产物。”

“大撕裂?”

“毁灭上一轮文明的大灾难。其实,与以前的文明相比,对这个灾难的预警期还是相当长的。遗留的记载显示,191号文明的天文学家很早就观测到了‘飞星不动’。”

听到最后四个字,汪淼心里一紧。“飞星不动”是三体世界最大的凶兆,飞星,或者说远方的太阳,从地面的观察角度看在宇宙的背景上静止了,只意味太阳与行星在一条直线上运行。这有三种可观能:一、太阳与行星以相同的速度向同一方向运行;二、太阳正远离行星而去,三、太阳正冲向行星而来。在191号文明之前,这只是一种想象中的灾难,从未真实发生过,但人们对它的恐惧和警觉丝毫没有放松,以至于“飞星不动”成了多个三体文明中的一句最不吉利的咒语。即使只有一颗飞星静止,也让人不寒而栗。

“当时,三颗飞星同时静止。191文明的人们站在大地上无助地看着这三颗在正空悬停的飞星,看着向他们的世界直扑过来的三颗太阳。几天后,一个太阳运行到外层气层的可见距离,宁静夜空中,那颗飞星突然变幻成光焰四射的太阳,以三十多小时的间隔,另外两个太阳也相继显形。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三日凌空”,当最后一颗飞星变成太阳时,第一颗显形的太阳已从极近的距离掠过行星,紧接着,另外两个太阳相继从更近处掠过!三个太阳对行里产生的潮汐力均超过洛希极限(注:法国天文学家洛希证明,任何坚固的天体,在接近另一个比它大得多的天体的时候,都会受到强大的潮汐力作用而最终被扯成碎片。这个较小的天体会被拉碎的距离称为洛希极限.通常是大天体赤道半径的2.44倍。)第一颗太阳撼动了行星最深层的地质结构,第二颗太阳在行星上撕开了直通地核的大裂缝,第三颗太阳将行星撕成了两半,”秘书长指着已升到正空的巨月,“这就是较小的一半,上面有191号文明留下的废墟,但已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那是三体世界全部历史上最为惊心动魄的灾难,当行星被撕裂后,形状不规则的两部分在自身引力下重新变成球形,灼热致密的行星核心物质涌上地面,海洋在岩浆上沸腾,大陆如消融的流冰般漂浮,它们相撞后,大地变得像海洋般柔软,几万米的巨大山脉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升起,又在同样短的时间内消失。在一段时间内,行星被撕开的两部分藕断丝连,它们之间有一条横穿太空的岩浆的河流,这些岩浆在太空中冷却,在行星周围形成了一个环,但由于行星两部分的引力扰动,环不稳定,构成它的岩石纷纷坠落,使世界处于长达几世纪的陨石雨中…你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地狱啊!这次灾难对生态圈的破坏是所有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伴星上的生命已经灭绝,母星也几乎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生命的种子居然又在这里发芽了,随着母星地质状态的稳定,在面目全非的大陆和海洋中,进化又开始了蹒跚的脚步,直到文明第一百九十二次出现,这个过程,耗时九千万年。

“三体世界所处的宇宙,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冷酷。下一次‘飞星不动'会怎样?有很大的可能,我们的行星不再从太阳边缘掠过,而是一头扎进太阳的火海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可能几乎是必然。

“这本来只是一个可怕的推测,但最近的一项天文学发现,使我们对三体世界的命运彻底绝望了。这项研究旨在通过这个星系中的一些残留的迹象,推测出星系中恒星和行星形成的历史。无意中发现,三体星系在遥远的时间前曾有过十二颗行星!而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一颗,解释只有一个:在漫长的天文纪年中那十一颗行星均被三颗太阳所吞噬!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这场宇宙大捕猎的残余,文明能够经过一百九十二次轮回再生,只不过是一种幸运而已。通过进一步的研究,我们还发现了这三颗恒星的呼吸现象。”

“恒星呼吸?”

“只是一个比喻,您发现了恒星的外围气态层,但您不知道的是,这个气态层以漫长的周期不停地膨胀和收缩,像呼吸一样。当气态层膨胀时,其厚度可以增大十多倍,这使得恒星的直径大大增加,像一个巨掌,更容易捕获到行星。当一颗行星与太阳近距离摩擦过时,就会进入它的气态层,在剧烈的摩擦中急剧减速,最后像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尾坠入太阳的火海。据考证,在三体星系的漫长历史上,太阳气层每膨胀一次,就会吞噬一到两颗行星,那十一颗行星,就是在太阳气态层膨胀到最大时相继坠入火海的。现在,三颗太阳的气态层都处于收缩状态,否则在上次擦阳而过时,我们的行星已经坠落到太阳中了。据学者们的预测,最近的一次膨胀将在一百五万至二百万年后发生。”

“这个鬼地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爱因斯坦用一个老乞丐的姿势抱着小提琴蹲在地上说。

秘书长点点头说:“待不下去了,也不能再待下去了!三体文明的唯一出路,就是和这个宇宙赌一把。”

“怎么赌?”汪淼问?

“飞出三体星系,飞向广阔的星海,在银河系中寻找可以移民的新世界!”

这时汪淼听到一阵“轧轧”的声音,看到巨大的摆锤正在被旁边一个高架绞车上的一根细缆斜拉着升高,升向它被释放的位置,它后面的天空背景上,一弯巨大的残月正在晨光中下沉。

秘书长庄严宣布:“单摆启动!”

高架绞车松开了将摆锤拉向高处的细缆,巨大的摆锤沿着一条平滑的弧形轨迹无声地滑落下来,开始落得很慢,但迅速加速,到达最低点时速度达到最大,冲破空气发出了浑厚的风声,当这声音消失时,摆锤已沿着同样的弧形轨迹升到了同祥的高度,停滞片刻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摆动。汪淼感到摆锤在摆动中仿佛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大地被它拉得摇摇晃晃。与现实世界中的单摆不同,这个巨摆的摆动周期不恒定,时刻在变化中,这是因为围绕母星的巨月产生的重力变化所致:巨月在母星的这一面时,它与母星的引力相互抵消,重力减小;当它运行到母星另一面时,引力叠加,重力几乎恢复到大撕裂之前。

仰望着三体纪念碑气势磅礴的摆动,汪淼问自己:它是表达对规津的渴望,还是对混沌的屈服?汪淼又觉得摆锤像一只巨大的金属拳头,对冷酷的宇宙永恒地挥舞着,无声地发出三体文明不屈的呐喊…当汪淼的双眼被泪水模糊时,他看到了以巨摆为背景出现的字幕:

四百五十一年后,192号文明在双日凌空的烈焰中毁灭,它进化到原子和信息时代。

192号文明是三体文明的里程碑.它最终证明了三体问题的不可解,放弃了已延续191轮文明的徒劳努力,确定了今后文明全新的走向。至此,《三体》游戏的最终目标发生变化,新的目标是:

飞向宇宙,寻找新的家园。

欢迎再次登录。

退出《三体》后,汪淼像每次那样感到十分疲惫,这真是一个累人的游戏,但这次他只休息了半个小时便再次登录。进人《三体》后,在漆黑的背景上,出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信息:

情况紧急,《三体》服务器即将关闭,剩余时间自由登录,《三体》将直接转换至最后场景。

20.三体、远征

寒冷黎明中的大地上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没有金字塔,没有联合国大厦,巨摆纪念碑也不知去向,只有黑乎乎的戈壁滩延伸到天际,与他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时一样。但汪淼很快发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那戈壁滩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块,竟都是人头!原来大地上站满了人。汪淼站在一个稍高些的小丘上向下看,这密密的人海一望无际,汪淼大致估计了一下数量,仅目力所及的范围就可能有几亿人!他知道,三体世界的所有人可能都聚集在这里了。寂静笼罩着一切,这几亿人造就的寂静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这黎明中的人海正在等待什么。汪淼看看附近,发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着天空。

汪淼抬头望去,发现星空发生了不可息议的变化:群星竟然排成了一个严整的正方形阵列!但汪淼很快发现,这一片排成正方形的星星可能只是位于行星同步轨道上,银河系的星海成了后面一个暗淡的背景,这个正方形相对于背景有明显的运行。正方形阵列中,靠晨光一侧的星体亮度最高,发出的银光能在地面上投出人影,向后面亮度逐渐减弱。汪淼数了数,阵列的一边上有三十多颗星体,那么阵列中的星体.总数是一千左右。这显然是由人造物构成的阵列成一个整体在群星的背景上缓缓移动,看上去充满了庄严约力量感。

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啊,伟大的哥白尼,你怎么来得这样晚?整整过去了三轮文明,你错过了多么伟大的事业啊!”

“那是什么?”汪淼指指太空中的星体阵列问。

“那是伟大的三体星际舰队,马上就要起航远征了。”

“这么说,三体文明已经具备了星际远航的能力?”

“是的,那些宏伟的飞船都能达到十分之一光速。”

“达到十分之一的光速,至少在我的知识范围内是一个伟大的成就,但对于星际航行来说,还是慢了些。”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人说,“关键是要找对目标。”

“舰队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四光年外的一颗带有行星的恒星,那是距三体世界最近的恒星。”

汪淼有些惊奇:“距我们最近的恒星也是四光年。”

“你们?”

“地球。”

“哦,这有没什么可奇怪的,在银河系的大片区域,恒星的密度十分均匀,这是星群引力漫长调节的结果。占相当大比例的恒星,之间的间距就是在三到六光年之间。”

这时,巨大的欢呼声从人海中爆发。汪淼抬头一看,太空中正方形星阵中,每颗星体的亮度都在急剧增加,这显然是它们本身在发出光来。这光芒很快淹没了天边的展曦,一千颗星体很快变成了一千颗小太阳,三体世界迎来了辉煌的白昼。大地上的人们向着天空都高举双手,形成了一望无际的手臂的草原。三体舰队开始加速,庄严地移过苍弯,掠过刚刚升起的巨月顶端,在月面的山脉和平原上投下蔚蓝色的光晕。欢呼声平息了,三体世界的人们默默地看着他们的希望在西方的太空渐渐远去,他们此生看不到结局,但四五百年后,他们的子孙将得到来自新世界的消息,那将是三体文明的新生。汪淼与他们一起默默地遥望着,直到一千颗星星的方阵缩成一颗星,直到这颗星消失在西方的夜空中。字幕出现:

三体文明对新世界的远征开始了,舰队正在航程中…

《三体》游戏结束了,当您回到现实时,如果忠于自己曾做出的的承诺,请按随后发给您的电子邮件中的地址,参加地球三体组织的聚会。

21.地球叛军

与上次网友聚会相反,这是一次人数众多的聚会。聚会的地点是一座化工厂的职工食堂,工厂已经搬迁,这栋即将拆除的建筑内部很破旧,但十分宽敞。聚集在这里的有三百多人。汪淼发现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社会名流和各个领域的精英,有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等。

首先吸引汪淼注意的是摆放在大厅正中的一个神奇的东西,那是三个银色的球体,每个直径比保龄球略小,在一个金属基座上空翻飞,汪淼猜测这个装置可能是基于磁悬浮原理。那三个球体的运动轨道完全随机,汪森亲眼看到了真正的三体运动。

其他的人并没有过多地注意那个表现三体运动的艺术品,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厅中央的潘寒身上,他正站在一张破饭桌上。

“是不是你杀了申玉菲同志?”有人质问道。

“是我。”潘寒镇静地说,“组织走到今天这样危险的境地,都是因为降临派内部有像她这样的叛徒的出卖。”

“谁给你权力杀人的?”

“我这是出于对组织的责任心!”

“你还有责任心?你这人本来就心术不正!”

“你把话说清楚!”

“你领导的环境分支都干了些什么?你们的责任是利用和制造环境问题,以激起人们对科学和现代工业的厌恶。可你呢?凭借主的技术和预测,为自己捞取名利!”

“我出名是为了自己吗?整个人类在我的眼中已是一堆垃圾,我还在乎名誉?但我不出名行吗?不出名我如何引导人们的思想?”

“你尽选择容易的而避开难的!你那些工作,完全可以由社会上那些环保人士去做!他们比你真诚得多,也热情得多,只要稍加引导,他们的行为就可以为我们所用。你的环境分支要做的是制造环境灾难,然后加以利用,向水库播撒剧毒物质,在化工厂制造泄漏…这些工作你们做了吗?一样都没有!”

“我们有过大量的方案和计划,但都被统帅否决了。至少在以前,这样做很蠢,生物和医疗分支曾制造过滥用抗菌素灾难,不是很快被识破了吗?欧洲分队差点引火烧身!”

“你杀了人,现在已经引火烧身了!”

“听我说,同志们,迟早都一样!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各国政府都已相继进入战争状态。在欧洲和北美,对三体组织的大搜捕已经开始。我们这里一旦事发,拯救派肯定会倒戈到政府一边,昕以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拯救派从组织中清除出去!”

“这不是该你考虑的事情。”

“当然要由统帅考虑。但同志们,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统帅是降临派!”

“你这就信口开开河了吧,统帅的威信大家都清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拯救派早就被清除出去了!”

“也许统帅有自己的考虑,说不定今天的会议就是为了这个。”

这以后,人们的注意力从潘寒身上移开,转移到目前的危机上来。一位获得过图灵奖的著名专家跳上桌子,振臂一挥说:“大家说,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全球起义!”

“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三体精神万岁!我们是顽强的种子,野火烧不尽的!”

“起义能够在世界政治舞台上袭明我们的存在,这将标志着地球三体组织第一次公开登上人类历史的舞台,只要纲领合适,会在世界上引起广泛响应的!”

最后这句话是潘寒说的,引起了一些共鸣。

有人喊:“统帅来了!”人群让开了一条路,汪森抬眼望去,感到一阵眩晕,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了黑白两色,唯一拥有色彩的是刚刚出现的那个人。

在一群年轻护卫的跟随下,地球三体叛军的最高统帅叶文洁稳步走来。

叶文洁走到为她空出的一圈空地中央,举起一只瘦削的拳头,用汪森不敢想象是出自于她的力量和坚定说:“消灭人类暴政!”

这群人类叛徒齐声喊出了显然已无数次重复的呼号:“世界属于三体!”

“同志们好。”叶文杰说。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汪森熟悉的温软和缓慢,以至于他这时才最后确定的确是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没有和大家见面,现在形势严峻,我知道大家都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所以来看看。”

“统帅保重…”人们纷纷说。汪淼听得出,这声音是真诚的。

叶文洁说:“在讨论重大问题之前,我们先处理一件小事。潘寒——”她招呼时眼睛却看着众人。

“统帅,我在这里。”潘寒从人群中走出来,这之前他试图躲进人群深处。他表面镇静,但内心的恐惧很容易看出来。统帅没称他同志,这是个不祥之兆。

“你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叶文洁说话时仍然没看潘寒,她的声音仍很柔和,像是面对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统帅,现在组织面临灭顶之灾,如果不采取果断措施,清除我们内部的异己和敌人,我们将失去一切!”

叶文洁抬头看着潘寒,目光温和,却令他的呼吸停止了几秒钟。“地球三体组织的最终理想和目标,就是失去一切,失去包括我们在内的人类现在的一切。”

“那您就是降临派了!统帅,请您明确宣布这点。这对我们很重要,是吗同志们?很重要!!”他大声喊道,举起一只手臂四下看看,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没人响应他。

“这个要求不该由你来提。你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如果要申诉,现在可以;否则,你将为此承担责任。”叶文清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怕她教育的孩子听不懂似的。

“我是去除掉那个数学天才的,这是伊文斯同志做出的决定,在会议上全体通过。如果那个天才真的搞出了三体运动完整的数学模型,主就不会降临,地球三体事业将毁于一旦。我当时只是自卫,是申玉菲先开的枪。”

叶文洁点点头说:“就让我们相信你吧,这毕竟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希望我们下面能一直相信你,请你重复一下刚才对我的要求。”

潘寒愣了一下,过了这一关似乎并没有让他松一口气:“我…请您明确宣布自己属于降临派。毕竟,降临派的纲领也是您的理想。”

“那你重复一遍这个纲领。”

“人类社会已经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解决自己的问题,也不可能凭借自身的力量抑制自己的疯狂;所以,应该请主降临世界,借助它的力量,对人类社会进行强制性的监督和改造,以创造一个全新的、光明完善的人类文明。”

“降临派忠于这个纲领吗?”

“当然!请统帅不要轻信谣传。”

“这不是谣传!”一个欧洲人大声说,同时挤到前面来,“我叫拉菲尔,以色列人。三年前,我十四岁的儿子遇到了车祸,我把孩子的肾捐给了一个患尿毒症的巴勒斯坦女孩,以此表达我对两个民族和平相处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我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而许许多多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也在做着和我一样的真诚努力。但这一切都没有用,我们的家园仍在冤冤相报的泥潭中越陷越深。这使我对人类失去了信心,加人了三体组织。绝望使我由一个和平主义者变为极端分子,同时,可能也是由于我对组织巨额的捐助,让我得以进入降临派的核心。现在我告诉你们,降临派有自己的秘密纲领,它就是:人类是一个邪恶的物种,人类文明已经对地球犯下了滔天罪行,必须为此受到惩罚。降临派的最终目标就是请主来执行这个神圣的惩罚:毁灭全人类!”

“降临派的真正纲领已是公开的秘密。”有人喊道。

“可你们所不知道的是,这并不是由最初的纲领演变而来,而是降临派诞生时就确定的目标,是伊文斯的终生理想!他欺骗了组织,欺骗了包括统帅在内的所有人!伊文斯一开始就是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的,是他把降临派变成一个由极端环保主义者和憎恨人类的狂人构成的恐怖王国!”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伊文斯的真实想法,”叶文洁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试图弥合裂痕,使地球三体组织成为一个整体,但降临派做出的另一些事情使这种努力成为不可能。”

潘寒说:“统帅,降临派是地球三体组织的核心力量,没有我们.就没有地球三体运动!”

“但这并不是你们垄断组织与主通讯的理由!”

“第二红岸基地是我们建立的,当然应该由我们运行!”

“降临派正是借助这个条件,做出了对组织不可饶恕的背叛。你们截留了主发给组织的信息,你们向组织传达的,只是收到的信息中极少的一部分,而且经过篡改;你们还通过第二红岸基地,向主发送了大量未经组织审核的信息。”

沉默降临了会场,像一个很重的巨物使汪淼头皮发紧。潘寒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冷漠下来,仿佛在说:好啊,总算发生了。

“对降临派的背叛,有大量的证据,申玉菲同志就是提供者之一,她曾位居降临派的核心。但她在内心深处,却是一名坚定的拯救派,你们也是后来才发现这点的。她知道得太多了,这次伊文斯派你去,是要杀两个人而不是一个。”

潘寒四下看看,显然在快速估量着形势。他的动作被叶文洁注意到了。

“你可以看到,这次与会的大多是拯救派的同志,少数降临派的成员。相信他们是会站到组织一边的,但像伊文斯和你这样的人已不可挽救。为了维护地球三体组织的纲领和理想,我们将彻底解决降临派的问题。”

沉默再次降临。两三分钟后,叶文洁护卫中的一员,一名苗条美丽的少女动人地笑了笑,那笑容是鄢么醒目,将很多人的目光引向了她。少女袅袅婷婷地向潘寒走去。潘寒脸色骤变,一手伸进胸前的外衣里,但那少女闪电般冲过来,旁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已经用一条看上去如春藤般柔软的玉臂夹住了潘寒的脖颈,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上,以她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极其精巧的受力角度,熟练地将潘寒的头颅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寂静中颈椎折断的咔嚓声清晰可闻。少女两手同时快速松开,好像那个头颅发烫似的。潘寒倒在地上,那枝杀死了申玉菲的手枪滑到了桌子下面。他的躯体仍在抽搐,双眼暴出舌头吐了好长,但头颅却一动不动,仿佛从来就没有属于过那个躯体。几个人把他拖了出去,他口中吐出的血在地上拖了长长的—道。

“啊,小汪也来了,你好。”叶文洁的目光落到了汪森身上,向他亲切地散笑着点点头,然后对其他人说,“这是国家科学院院士汪淼教授,我的朋友。他研究纳米材料,这是主首先要在地球扑灭的技术。”

没有人看汪淼一眼,汪森也没有力量做任何表示,他不由一手拉住旁边人的衣袖,使自己站稳,但那人将他的手轻轻拨开了。

叶文洁说:“小汪啊,接着上一次,我给你继续讲红岸的故事吧。同志们也听听,这不是浪费时间。在这个非常时刻,我们需要回顾一下组织的历程。”

“红岸…还没讲完?”汪森呆呆地问。

叶文洁缓步走到三体模型前,入神地看着翻飞的银球,夕阳透过破窗正照在模型上,飞舞的球体将光芒不规则地投射到叛军统帅的身上,像是火焰。

“没完,才刚刚开始。”叶文洁轻轻地说。

22.红岸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