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席话冰寒彻骨。一并跪在地上的两个仙娥齐齐刷白了脸色。
我一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左厢那不漏出声儿来饮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东海水君形容的一张清丽脸庞。不是那东海的谬清公主又是谁。
如此。跪在右厢这个眼睛和脸生得很不登对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贞调戏未遂要悬梁自尽的。结果自尽也未遂的夜华的侧妃素锦了。
我捋着袖子悲叹一回。元贞啊元贞。你那模样本就生得花俏了。对着镜子调戏自己也比调戏这位侧妃强啊。如今落得这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场。若不是你师父我英明。这弹指一挥的六十年。你该要过得多么刺激而辛酸。
那素锦望着我的一双眼已恢复了澄明。一旁的谬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华今夜是动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识以来。除开大紫明宫流影殿前同玄女的那一番打斗外。尚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我心中十分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没走。只在一旁端了只茶杯。冲了一杯滚烫的茶水。找了个角落坐了。不动声色地等杯中茶凉。
夜华闹中取静这门功夫练得很好。那谬清公主满腔的饮泣剖白已是令闻者流泪听者伤心。他自岿然不动。悠悠地看他的公文。
因我在东海做客时。已被这公主对夜华的一番深情感动得流了一回泪伤了一回心。如今。在素锦侧妃已抹了三四回泪的当口。便也还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镇定。
第十六章(3)
听了半日。总算让我弄明白。夜华之所以发这么大脾气。乃是因这位东海的谬清公主。今夜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妄图用一碗下了情药的羹汤。来勾引他。奈何这味情药却没选好。叫夜华端着羹汤一闻便闻出来。情火没动成。却动了肝火。
在夜华案前伺候笔墨的小仙娥见出了这么大一桩事。依着天宫的规矩。赶紧请来了夜华后宫里唯一储着的这位侧妃娘娘。说到这里。便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夜华的这位素锦侧妃实乃四海八荒一众干后宫的典范。见着谬清下药引诱自己的夫君。非但没生出半分的愤恨之心。反倒帮着这犯事的谬清公主求情。
我进来拿扇子。正赶上他们闹到了一个段落。中场停歇休整。
我既然已将这一番来龙去脉理得完整。再听那跪在地上的两个哭闹一阵便也没什么意思。凡界那些戏本子上演的这样的桥段。可比眼前这一场跌宕精彩得多。
正好茶水也凉得差不多了。两三口喝完。我拿起折扇。便打算遁了。
就在将遁未遁的这个节骨眼上。谬清公主却一把抱住我的腿。凄然道:“这位娘娘。谬清上次错认了您。但您帮过谬清一次。谬清一直铭记在心。此番谬清求您。再帮谬清一次罢。”
我默了一默。转身无可奈何与夜华道:“既然谬清公主跪了我。叫我再跪回去我又拉不下这个脸面。便少不得要说两句。”
他从文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
我叹了一回道:“其实这个事也并不是谬清公主一个人的错。当初你也晓得谬清对你有情。你却仍将她带上天来。你虽是为了报还她的恩情。帮她躲过同西海二王子的婚事。待她想通就要让她回东海。可她却不晓得你是这么想的。难免以为你是终于对她动心了。你既给了她这个念想。却又一直做正人君子。迟迟不肯动手。少不得便要逼她亲自动手了。”
夜华眸色难辨。淡淡然看着谬清道:“可你当初只说到我洗梧宫来当个婢女便心满意足了。”
我打了个呵欠道:“恋爱中的女子说的话。你也信得。”
谬清那一张脸已哭得很不成样子。我敲了敲扇缘与她道:“听老身一句话。你还是回东海得好。”遂退后两步抽身出来。将衣袖捋了捋。趁着谬清尚未回过神来。提起扇子溜了。
不过将将溜到外间门槛处。却被赶上来的夜华一把拉住。我偏头瞟了他一眼。他将手放开与我并肩道:“天已经黑成这样了。你还找得到住的院子?”
我左右看了看。不确定道:“应该还是找得到的罢。”
他默了一默。道:“我送送你。”
里间那映着烛火的薄帘子后。又能听得几声谬清的抽泣。我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跪在里头的那两位想来正闹得累了。此番夜华来送我。她们也可以休整休整。打点起十分的精神。争取待会儿闹得更欢畅些。如此。纵然我果真将夜华带出去片刻当个领路的。也不算耽误了他后宫里的正经事。于是。我便果真将他领了出去。甚心安理得地受用了这个殷勤。
月色如霜。凉风习习。
夜华一路没言没语。只偶尔提点两句:“有枝树桠斜出来。莫绊着了。”或“那方睡了两块石头。你往我这里靠靠。”他带的这条道实在坑坑包包。因我的眼睛不大好。一路上都顾念着脚底下了。也便没腾出空闲来同他说几句话。
我原本就有些困。走完那条道更是浪费了许多精神。到了一揽芳华这院子的大门口。只欲一头扎进去躺倒睡了完事。
又是将将扎到门槛上。
又被夜华一把拉住。
我甚悲摧抬头与他道:“不用再送了。接下来的路我全认得。”
他楞了一楞。失笑道:“这院子才多大一些。你认路的本事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回厢房的路也识不得。这个我自然晓得的。”顿了顿。一双眼深沉盯着我道:“我不过是。想问一问你。最后为什么劝那谬清公主回东海。”
我掩住打了一半的呵欠。奇道:“你不是也让她回东海?”
他眼神黯了黯。道:“只因我让她回东海。你便也让她回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