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我住的院落位分是很高的。进皇帝的后宫进得很顺利。
因来得很匆忙。并没有准备拜帖。便只着了大院里忙活的一个侍婢通报。不多时。这侍女便来引了我们进去。这院落并不算大。打理得却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虫有鱼。吟诗弄月的都很合适。
湖边一个亭子。亭子里坐了个圆脸女子。正漫不经心地喂鱼。模样甚一般。额间一朵凤羽花。正是凤九如今借的凡胎。我叹了一口气。在青丘时。作为我白家孙字辈有且仅有的一个女丁。凤九是如何的潇洒又意气。如今为了东华。却跑来这么个冷清地方喂鱼。令人何其唏嘘。
听见我这一声叹。喂鱼的凤九转过头来。
我怅然道:“小九。姑姑来看你了。”
她独自一人飘零在凡界半年多。必定十分孤独寂寞。听见我这一声唤。悲痛难忍。立刻便要扑进我的怀中。
我张开双臂。
她呜地一声。扑到我后面紧紧抱住引我们进来的那名侍女。
我张开的两只手臂不知道该收了还是该继续伸着。
她满脸惊恐状边哭边死命地摇头:“不…姑姑…你不能带我走…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谁也不能…”
我被她这阵式吓得后退一步。
这大约并不是我们家的那只红狐狸罢。
凤九虽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却从不做大哭大闹的模样。十分有担当。即便对东华用情用得深。时时伤心。也断然不会伤得人尽皆知。大抵是从折颜处顺酒来喝。
二哥见她还是一个小丫头。便时时喝得酩酊大醉。曾将她吊起来打了两顿。打得气息奄奄的。我们瞧着都十分心疼。她将牙关咬出血都不哭出来。我和四哥都害怕她性子犟。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于是将她接回狐狸洞养伤。
我劝解她:“酒终究不是个好东西…”被四哥瞪了一眼。只得改成:“折颜酿的酒固然是好东西。但你终日拿它来浇愁便忒对不起折颜的手艺。须知酒这个东西只能让你得一时的解脱。待醒转过来。烦恼你的事情却不会因你饮了酒便得到解决。”听了我这番劝解。凤九终于哇一声哭出来:“我才不是为了浇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烦恼。只是因为不喝就难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东华的面前哭出来。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来。”
凤九终究只是个丫头。我同四哥听了。心里都很难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着凤九落眼泪。
如今面前这个搂着自己的侍女哭得惊天动地的。我甚没言语摇了摇头。
不想见着我摇头。她却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一定成全我们罢…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成全我们罢…”
被她抱着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风中的一片落叶。
我嘴角抽了抽。
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襟口。
那抖得如风中落叶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鸡血搬振奋地跳起来。边撒脚丫子跑边扯着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请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脸盆…”
我掩着嘴角咳了声:“唔。你吐慢点。别吐得太急。怕呛着。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话罢拽着同我一起进来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辞了。
第十章(2)
从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陈贵人的性情同凤九没有半点相同之处。然她额间确然有一朵凤羽花。也确然地一眼便认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说凤九一个神仙。即便暂借了凡人的肉身来住。也万万不该被这凡人生前的情思牵绊。此番却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着额头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术两生咒罢?
说起这两生咒来。倒也并不是个伤天害理的术法。不过是助人在一个特定的时辰里转换性情罢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买卖的小仙从前就极喜欢对自己下这个咒。如此。不管遇到多么难缠的客人。便都能发自肺腑地堆起一张真诚的脸。笑得菊花一般灿烂。不至于几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显见得这不是个实诚法术。有违神仙的仙德。后来四哥同我一合计。便将它禁了。
倘若此番凤九真在身上下了两生咒。唔。她又是为什么要下这个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下午打了个盹儿。揣摩着夜里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却不想凤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过去。她倒先过来了。
当是时。我搭了个台子。正独自在后院用晚膳。衬着天上的朗月稀星。颇有几分情趣。将将吃得高兴。她背上扎了捆荆条。猛然地从院墙上跳进来。正正砸在我饭桌上。一桌的盘子碗碟应声四溅。我慌忙端个茶杯跳开。她则悲苦地从桌案上爬下来。将背上有些歪斜的荆条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与我做个甚大的礼:“姑姑。不肖女凤九来给姑姑负荆请罪了。”
我将湛到袖口上的几滴油珠儿擦了擦。见她现下是原本的样貌。并未用那陈贵人的凡身。顺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两生咒?”
她脸皮红了红。赞叹了声姑姑英明。姑姑委实英明。
我对她这声赞叹深以为然。早年我大多时候很糊涂。活到近来。便大多时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将她扶一扶。但见她满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锃亮锃亮。还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让她起来。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