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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这阵式吓得后退一步。

这大约并不是我们家的那只红狐狸罢。

凤九虽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却从不做大哭大闹的模样。十分有担当。即便对东华用情用得深。时时伤心。也断然不会伤得人尽皆知。大抵是从折颜处顺酒来喝。

二哥见她还是一个小丫头。便时时喝得酩酊大醉。曾将她吊起来打了两顿。打得气息奄奄的。我们瞧着都十分心疼。她将牙关咬出血都不哭出来。我和四哥都害怕她性子犟。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于是将她接回狐狸洞养伤。

我劝解她:“酒终究不是个好东西…”被四哥瞪了一眼。只得改成:“折颜酿的酒固然是好东西。但你终日拿它来浇愁便忒对不起折颜的手艺。须知酒这个东西只能让你得一时的解脱。待醒转过来。烦恼你的事情却不会因你饮了酒便得到解决。”听了我这番劝解。凤九终于哇一声哭出来:“我才不是为了浇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烦恼。只是因为不喝就难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东华的面前哭出来。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来。”

凤九终究只是个丫头。我同四哥听了。心里都很难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着凤九落眼泪。

如今面前这个搂着自己的侍女哭得惊天动地的。我甚没言语摇了摇头。

不想见着我摇头。她却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一定成全我们罢…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成全我们罢…”

被她抱着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风中的一片落叶。

我嘴角抽了抽。

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襟口。

那抖得如风中落叶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鸡血搬振奋地跳起来。边撒脚丫子跑边扯着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请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脸盆…”

我掩着嘴角咳了声:“唔。你吐慢点。别吐得太急。怕呛着。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话罢拽着同我一起进来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辞了。

第十章(2)

从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陈贵人的性情同凤九没有半点相同之处。然她额间确然有一朵凤羽花。也确然地一眼便认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说凤九一个神仙。即便暂借了凡人的肉身来住。也万万不该被这凡人生前的情思牵绊。此番却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着额头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术两生咒罢?

说起这两生咒来。倒也并不是个伤天害理的术法。不过是助人在一个特定的时辰里转换性情罢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买卖的小仙从前就极喜欢对自己下这个咒。如此。不管遇到多么难缠的客人。便都能发自肺腑地堆起一张真诚的脸。笑得菊花一般灿烂。不至于几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显见得这不是个实诚法术。有违神仙的仙德。后来四哥同我一合计。便将它禁了。

倘若此番凤九真在身上下了两生咒。唔。她又是为什么要下这个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下午打了个盹儿。揣摩着夜里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却不想凤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过去。她倒先过来了。

当是时。我搭了个台子。正独自在后院用晚膳。衬着天上的朗月稀星。颇有几分情趣。将将吃得高兴。她背上扎了捆荆条。猛然地从院墙上跳进来。正正砸在我饭桌上。一桌的盘子碗碟应声四溅。我慌忙端个茶杯跳开。她则悲苦地从桌案上爬下来。将背上有些歪斜的荆条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与我做个甚大的礼:“姑姑。不肖女凤九来给姑姑负荆请罪了。”

我将湛到袖口上的几滴油珠儿擦了擦。见她现下是原本的样貌。并未用那陈贵人的凡身。顺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两生咒?”

她脸皮红了红。赞叹了声姑姑英明。姑姑委实英明。

我对她这声赞叹深以为然。早年我大多时候很糊涂。活到近来。便大多时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将她扶一扶。但见她满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锃亮锃亮。还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让她起来。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

我从手中幸免于难的茶杯里喝了口茶水。皱眉问她:“你既是来报东华的恩。却又为什么须得违禁来使这个两生咒的?”

凤九一张嘴巴立刻张成个圆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来报的东华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说东华帝君托生是个极机密的事。四海八荒没几个人晓得的。”

我慢条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状没说话。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将东华帝君的一举一动摸得这么透彻。莫不是看上他了罢?”既而又做扼腕状:“唔。东华帝君确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长得好些。术法也高明些。辈分也与你合称些。可须知东华帝君是个石头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忧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经心道:“算起来。四哥也快从西山回来了。这两生咒当初倒还是他头一个提出来要禁了的。我尚且记得从前青丘有个糊涂仙。以为这个禁制是个说说就算的禁制。依然不管不顾用了两三回。最后仿佛是被四哥赶出了青丘?”

凤九立刻从石凳上跳起来。将背上的荆条扶了扶。两手一揖。拜下来恭顺道:“侄女在东华帝君府上做侍婢时。曾做给司命星君一个人情。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东华帝君托生转世时。便着了个童子来通知侄女。算是将这个情还给侄女了。侄女不肖。当年受了东华帝君的大恩。却迟迟无以为报。既得知帝君托生转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时将这个恩报了。帝君14岁那年。侄女入得他的梦境。问他这一世有些什么成不了的愿望。达不了的痴心。”

我打岔道:“那石头做的东华说了些什么?该不是富贵江山皆不要。只愿求得一心人罢?”

凤九诧异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这样。”

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这一世的东华。他竟。他竟俗气得这样?!

风九擦了擦满脸的茶水。讪讪续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时。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爱他。不离不弃的女子。”

我沉吟道:“于是你便将你自己搭了进来?”

凤九点头又摇头道:“其实也算不得将自己搭进来。司命星君曾与侄女看过东华帝君这一世的命格。帝君这一世里注定遇不到真心爱他的女子。不过。在他三十七岁这年的六月初一韦陀护法诞上。倒能遇到个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可惜这女子爱的是他的儿子元贞太子。侄女此番虽是来报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贵人阳寿尽。侄女思前想后。便暂借了这位贵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颗真心来。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暂且先圆了他求一心人的这个念想。待到他真心爱慕的那位女子出现。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头叹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还不够心伤么?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做神仙时他若也是这个愿望。你对他痴心那么多年。便算早还清了。”

凤九颓然道:“姑姑说得有理。侄女原本以为这是个极好办的事。既然曾对帝君痴心过两千多年。此番虽则断了情。但要再找点当日对他的感觉来。照理该不算太难。可哪晓得这个真心也不是说拿得出来便能拿出来的。我酝酿了许多天。待借着陈贵人的肉身见着帝君时。却委实找不到爱慕的感觉。便连一两句情话都说不出。侄女觉得对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怅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么容易复燃的。旧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复炽的。你不用这么愧疚伤心。”

她凛然道:“然侄女毕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个大情。保住了陈贵人的肉身。就这么放手作罢。不将这个恩报了。总觉得吃亏得很。苦想了两日。”她顿了顿道:“侄女只得在自己身上下两生咒。受法术的束缚。白日里必得依照陈贵人生前的性子做出爱慕帝君的形容。太阳下山方能解脱。却不想陈贵人生前是这样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顾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觉得痛苦万分。委实太丢人了。”

我违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怀。也没有多么丢人。”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我问她:“你自化了陈贵人报恩以来。可有叫东华占了便宜?”

她愣了一愣。摇头道:“先前陈贵人便不是多得宠的。我借了她肉身后额间胎记长出来。被一个混账真人判做妖花。帝君虽没将我打入冷宫去。却再没到菡萏院来了。”

我讶然道:“那你每日做些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姿态。却有什么意思?”

她郑重道:“须知真心爱一个人。是件很需要敬业精神的事。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爱。背着别人的面就不爱了。”

我打了个呵欠。

见今凤九的这个光景。倒还叫人放心。若她能顺顺利利地自己将这个恩报了。不用我与他的几个叔叔担着。也并没什么不好。我甚通透在心里过了一遭。正预备让油水滴答的凤九回去将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里。却刮了阵瑞气腾腾的风。

这紫竹苑想来是个福地。

今夜。想来是个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