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宴,成玉没有出现。皇帝来曲水苑是为着消夏,关乎游兴,故而时不时便要宴一宴大臣,宴上一向还有杂耍和歌舞助兴。皇帝晓得成玉是爱这个的,但宴上却没瞧见她人影,皇帝气笑了,向沈公公:“她居然还知道躲朕。”

沈公公替成玉谦虚:“小郡主也是个有羞愧之心的人。”

次日,太皇太后召了公主和诰命们听戏。皇帝同臣子们议事毕,太皇太后派人前来相请,皇帝便携了几个亲近臣子同去,半途碰上了丽川王世子,皇帝亦顺道邀了世子。

到得戏楼,看台上略略一望,居然还是没瞧见成玉,皇帝疑惑了,向沈公公道:“这也不大像是在躲朕了。连戏也不来听,小赖皮猴这是转性了?”

沈公公是个细致人,从不在自个儿没把握的事情上胡乱言语,因此很谨慎地回皇帝道:“要么老奴去打听打听?”

被皇帝顺带着携来听戏的除了丽川王世子外还有几个方才在议事堂议事的要臣,包括大将军,东西台的左右相,吏部礼部工部的尚书,还有国师。

今上是个后宅很清净的皇帝,家事也是些很清净的家事,除了嫁公主还是嫁公主,因此今上议论起家事来从不避着外臣。不过外臣们也不大在皇帝的家事上头给主意,成筠议起家事来,一向也只沈公公能奉陪他一二。

但今日大将军竟插了一句话进来:“是不是病了,她?”

举朝皆知大将军是十九公主烟澜的表兄,听一向不爱管闲事的大将军此时竟有此一问,只以为方才皇帝口中所提乃是烟澜公主。

皇帝显见得也如此想,因向连三道:“爱卿无须多虑,烟澜她倒是没有什么。”

将军抬眼,倒似疑惑:“皇上方才说的,不是红玉么?”

一直静在一旁的丽川王世子神情中有明显的一怔,直直看向连三。被连三直言反问的皇帝愣道:“朕方才问的确然是红玉,”奇道,“不过爱卿怎么知晓?”

将军淡淡道:“臣不过一猜。”沉吟道,“郡主爱宴会,又爱听戏,昨夜大宴上乃至今日戏楼中,却都不见她人影,”将军微微垂目,“臣还是觉得,她是病了。”

丽川王世子瞧着连三,微微蹙了眉,皇帝亦微微蹙了眉,但两人显见得不是为同一桩事蹙眉,皇帝道:“她昨儿下午还骑着马在鞠场飞奔,没看出什么生病的征兆,照理说……”

将军却已从花梨木椅上站起了身:“臣代皇上去看看郡主。”

丽川王世子似乎也想起身,手已按住椅子的扶臂却又停了下来。

世子终归还是顾全大局的世子,晓得此种场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在座诸位大臣却没有意识到王世子的这个小动作,大臣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坐在座上沉吟的皇帝和背影已渐远去的将军,只觉皇帝和将军方才一番对话十分神奇。他们印象中将军话少,议事时同皇帝基本没有话聊,当然和他们也没有话聊,着实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听到将军当着他们的面跟皇帝聊女人,聊的还是那位红玉郡主。

红玉郡主同将军有过什么瓜葛,太皇太后虽严令宫中不许再提及,但……可当日大将军为了能拒掉这门婚事,连北卫未灭何以家为的名目都搬出来了……肱股要臣们压抑着内心的波澜涌动面面相觑。

大臣们八卦且疑惑,皇帝其实也有点疑惑,但皇帝嘛,怎能将自己的疑惑轻易示人,因此待臣子们都散了后,才向沈公公道:“连三同红玉是怎么回事?”

沈公公是个说话很趣致的人,沈公公笑答:“那陛下是希望将军同郡主有事呢,还是无事呢?”

皇帝喝了口茶:“连三若是不娶,也好,若是要娶,为着成家的江山,他最好是娶我成家的宗女。”成筠平生第一次感觉嫁妹子这个话题不是那么的沉重,但想起这个堂妹其实是个什么德行,又忍不住丧气,“红玉她也十六了,眼见得一天天就知道胡闹,骑马爬树,她还烤小鸟,”提起这一茬成筠的心又痛了,平复了半晌,“就那张脸还能看,这种时候朕就希望连三他能尽量地肤浅些,为着红玉那张脸,破誓将她给娶了。”

沈公公有些担心:“但据老奴所知,大将军他并非是个肤浅之人。”

成筠心绞痛要犯了。

沈公公凑近轻声:“老奴听说昨日小郡主在鞠场玩耍时耍出了‘五杖飞五铜钱’的绝技,引得乌傩素的球手尽皆拜服,小郡主彼时真个是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大将军其时在观鞠台上瞧见了,似乎也很是赞赏,老奴猜测便是如此,将军对小郡主才有了今日的留意……”

成筠因不擅击鞠,并不明白“五杖飞五铜钱”是个什么概念,因此并没有理解昨日成玉出了多么了不得的一个风头,听沈公公说起顾盼生姿之语,越加无望道:“顾盼生姿,神采飞扬,说白了还是那张脸。”问沈公公,“若连三他瞧见红玉翻墙爬树烤小鸟,他还能迷上红玉?”

沈公公虽然是个公公,也并不能想象什么样的男人能迷上这样的姑娘,因此沈公公选择了沉默。

成筠也沉默了一阵,又问:“连三平日那些红颜知己都是些什么样的?”

沈公公在这上头颇有当年国师伺候先帝时的百事通风范,立刻对答如流:“将军似乎偏爱文静的姑娘,说起话来温言软语,行起路来弱柳扶风,又要才高,素手能调丹青,还要能弹瑶琴,将军的数位知己都是如此。”

皇帝听得“数位”二字,叹道:“若红玉能嫁得连三,朕竟不知对她是坏是好。”

沈公公道:“皇上宅心仁厚。”

但皇帝只宅心仁厚了半盏茶,茶还没喝完已经决定把成玉给卖了,抬头向沈公公道:“连三既爱琴爱画,宫中的画师和琴师,挑两个给红玉补补课去,好在她聪慧,学什么都快。”

沈公公意会,笑道:“如何说话行路,老奴亦找宫人匡一匡郡主。”

成玉的确病了。惊悸之症。是个老症。昨夜犯的。

十花楼中的紫优昙这几日便要自沉睡中苏醒,须得朱槿坐镇,而优昙花的族长醒来是个大事,成玉就让梨响也留了一留。

成玉一个人入了宫,太后拨了几个宫侍给她暂用着。因她一向不爱有人跟着自个儿,太后跟前的宫侍又哪里有梨响的高艺,因此昨晚在去夜宴的半道上就把她给跟丢了。最后是齐大小姐将晕过去人事不知的成玉给抱着送了回来。幸好梨响忙完十花楼的事体赶回来得及时,这事才没有惊动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

梨响踩着夜色急匆匆回城去仁安堂架来了刚脱衣睡下的李牧舟。小李大夫闭着眼也能诊治成玉,被梨响提着来给成玉扎了几针,又打着哈欠揉了几颗香丸子给她点在香炉中,他就功成身退,被梨响拎着又重新送了回去。

昏睡中的成玉并不知道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昏睡中,当她于昏睡中陷入梦乡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一切都挺真的。

梦里她刚在鞠场同齐大小姐分了手。她今日挑战成功了“五杖飞五铜钱”,她自个儿做了一次,大熙球队里担任后卫的太后娘家侄女柳四小姐又央她来了一次,两次她都表现得很精彩。但做这个耗力气,又耗神,因此天一黑下来她就困上了。

可齐大小姐说行宫养着的杂耍团里有两头会拜寿的狮子,将在今晚的夜宴中助兴。这种新奇她是绝不能错过的,因此强忍着困意约了齐大小姐半个时辰后在接水院的假山旁会面,一同去赴宴看狮子。

她打着瞌睡回松鹤院换衣衫,却没想到刚绕过明月殿后面的游廊,就瞧见了立在一株槐花树下的季明枫。

其时暮色吞没了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宫灯亮起,映出长长的游廊来。

她站在拐角处看过去,一身黑衣的季世子半身隐在暮色的暗影中,半身现在宫灯的明光里。风中飘来槐花的香味。

她知道槐花长什么样,有人曾画给她瞧过,它们像串起来攒成一簇的小小铃铛。丽川的小孩子都喜欢在手腕脚踝绑那样的小铃铛,叮当,叮当,铃铛响起来时,常会伴着孩子们的欢笑。蜻蛉曾送给她一套,银子打成的小小铃铛,系在她的手腕上,一动起来就发出叮当叮当的轻响,蜻蛉眉眼弯弯:“郡主果然很喜欢这个。”

晚风拂过,她眨了眨眼睛,眨眼间像是再一次听到了铃铛的响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腕处却什么也没有。

南冉古墓。

铃铛不在了,蜻蛉也不在了。

困意刹那间消散,她苍白着脸站那儿发了好一阵呆,直到一队提灯的宫女轻移莲步行过季明枫时停下同他行礼,才打破了这一幕静画,驱赶走了那些无休无止的铃铛声,将她拉回现世。

回过神来时,她觉着季明枫不一定瞧见了她,因此后退两步退到了转角的一棵桂树旁,打算绕路避开他。却听到青年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是在躲我吗?”

她定住了。季明枫缓步来到她的面前。那一队提灯的素衣宫女亦正好行到她的身边,宫女们停下来同她礼了一礼后方鱼贯而去,摇曳远去的灯光就像晨星碎在海里。她僵了片刻,“没有躲你啊。”

季明枫就那么看着她。

她终归是不擅撒谎的,在季明枫的视线下选择了沉默。

她当然是在躲他。那时候朱槿带她离开丽川王府时,她有一瞬间想起过季明枫,在那短暂的一瞬里,她却只想起季明枫最后留给她的那些话:“你真是太过胆大包天恣意妄行,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来日还会有更多丽川男儿因你此次任性丧命,这么多条人命,你可背负得起?”还担心这些话刺得她不够疼似的,“或许你贵为郡主,便以为他们天生贱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实并不在意?”

故而,她觉着季明枫是不可能想见她的。她再不通人情,这一点还是知道。她想着为彼此计,他二人做回陌路才是最好,但今日他却让她有些迷惑,季明枫似乎是专在此候她?

再见面有什么好说呢,一次次提醒她她身上还背负着一条人命吗?

她靠着木栏,茫然地看向季明枫,心想,是了,说不定他就是这样想的。

她久不开口,季明枫也静了一阵。

最终是季明枫打破了沉寂,轻声问她:“方才我看到你和朋友们在鞠场击鞠,你打得……很好。在丽川时却不见你如何喜爱这项活动,季明椿邀你你从不理他。”季明椿是季明枫的哥哥,侧室生的浪荡公子,日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无所不精。他缓缓道,“那时你只爱看书,两月不到,我书房中的书被你来来回回翻了两遍。”语声中竟透出了一丝伤感和怀念,“你现在,比那时候要活泼很多。”

成玉没有开口,她垂着头看着长廊上的树影。

季明枫亦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轻轻摇曳的树影,半晌,叹了一叹:“许久不见,阿玉,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她依然没有开口。

季明枫停了片刻,微微皱了眉:“那时候你虽然文静,但……”

她终于开了口。她打断了他,重复着他的话:“那时候。”她轻声,“世子总想让我想起来那时候,是因为世子觉得,我没有资格过得开心吧。”

季明枫怔在那儿。

有清风过,她觉得自己又听到了铃铛的轻响。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我没有忘记蜻蛉。”她道。

她没有去看季明枫,远远望向蜿蜒的游廊深处:“那时候,世子说我的任性会害死很多人。”她停了停,“最后虽然没有成真,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确害死了蜻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轻皱的眉头让她看上去有些像要哭出来,但她的声音很稳,“世子说我贵为郡主,便不在意人命,世子可能不相信,我其实……”她眨了眨眼,眼尾泛上来一点红,“我其实,不要说那么多条性命,就连一条性命,我都背负不起。”她紧紧咬住了嘴唇,终归是没有哭出来。

风突然大起来,这将是个凉夜,小小的桂叶被吹得沙啦作响,季明枫的目光极深,他向前一步:“我说的那些话……”

她退后一步道:“我其实很希望同世子做回陌路,但我也知道世子觉得我不配有这种希望。世子问我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同你说,”她的脸上显出一点困惑,“我从没想过此生会再同世子相遇,因此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她停了一停,像是有点茫然,“世子见我一次,便是折磨我一次,世子可能觉得我就是应该被这样折磨,但……”

她将视线移向季明枫,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觉得脑袋里铃铛声愈响,从最深处传来针扎似的疼痛,她轻声道:“请世子怜悯我。”

季明枫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她却没有看到,因她的眼中已模糊一片,季明枫在她的眼底,不过是个黑色的影子罢了。眼珠也开始刺痛,她胡乱拿手揉了揉,在那一刹那,她察觉季明枫似乎想要上前来,她不确定他想做什么,本能一躲,居然躲过了。

她匆匆说了告辞,说告辞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季明枫的表情,季明枫没有尝试拦住她,她快步离开时他也没有追上来。

接着她糊里糊涂地回了松鹤院,吃了两粒宁神丸,发了会儿呆,想起了同齐大小姐之约。她就带了个小宫女出了门,连衣服都忘了换,汗湿的白裙裹在身上,逢上凉夜中夜风一吹,半道她就开始打喷嚏。小宫女折回去帮她拿披风,她站在个避风处等候。

百无聊赖时,抬眼瞧见不远处飘来许多灯光,她记得那是个湖,想来该是谁在放河灯。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踱了过去。

湖边立着许多石灯座,路过第七个石灯座时,她隐约看见了那些放河灯的少女们。似乎是几位被邀来行宫消夏的贵女。

湖风吹过,那一茬贵女中突然传出争辩声来,声音有些模糊,但又急又厉。她对这种事没有什么兴趣,转身欲沿原路折回去,却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救命,我们家小姐落水了!”

她本能地回了头。回眼的一瞬,望见了湖面上挣扎的人影,和她慌张扑棱的手臂掀起的破碎水花。那水花是白色的。并不清晰的画面,却像一把重锤猛地敲过她的脑子,她眼前一黑,那因不会水而在湖面上慌乱挥舞的白色手臂像是突然来到了她的眼前,用力一撕。

封印解开。

一片瘆人的漆黑中,她又看到了南冉古墓。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条遍种着毒草的墓中小道。

蜻蛉牵着她的手在那条小道上飞奔。从古墓深处传来点鼓的轻响,咚,咚,咚咚,鼓声召唤了无数毒虫紧紧追随在她们身后。前面就是化骨池,化骨池上有一座木制的索桥,只要过了桥砍掉桥索阻断那些毒虫,她们就得救了。

她压住胸口,仅是片段的回忆便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伸手胡乱抓住身旁的月桂树。不可以想起来。她哆哆嗦嗦地告诫自己,但被撕开的记忆却似许久未进食的恶虎,一旦确认了目标做好了攻势,便带着要将她吞噬殆尽的凶狂猛扑而来。

她跌倒在月桂树旁。

无边的静寂中,她听到蜻蛉的声音响在她身后:“郡主,快跑!”她猛地回头,看到不到十六岁的自己摔倒在了断掉的索桥旁,而面前的化骨池溅起来丈高的水花。那水花是白色的。她听到自己失声惊叫:“蜻蛉!”

她站不起来,绝望顺着脊骨一路攀爬,穿过肩颈,像一张致密的丝网要挤碎她的脑髓。她一边哭喊着蜻蛉的名字一边爬向化骨池,那冰冷又恐惧的时刻,有一只手伸过来盖住了她的手背。那只手非常温暖。

她睁开了眼睛。

有微光入眼,昏黄的亮光,就像是南冉古墓中长明的人鱼灯。但此处并非南冉古墓,因她看到了头顶的床帐。帐顶上有繁星刺绣,成玉恍惚中明白过来自己此时是身在春深院自个儿的屋子里,躺在自个儿的床上,方才她是在做梦。

她睁大眼睛回想方才的梦境,梦中一切都是真实,她的确遇到了季明枫,的确着了凉,也的确在湖边看到了一个放河灯的少女落水,然后她……是了,她承受不住那一刻的恐惧,晕倒在了一棵月桂树旁。

记忆一开闸就很难再将它们重新封印,晕倒那一瞬的可怕回忆再次袭进她脑中,那些回忆也全是真的,除了一处:森然的古墓中当她发疯似地爬向化骨池时,在那个绝望的时刻,并没有谁伸手给她。

只有那是假的。

她缓缓坐起身来,茫然地看向床前。

有脚步声响起,六扇屏风上突然映出了个男子的身影,因会在这种深夜出现在她房中的男子除了朱槿再不会有别人,因此她什么也没想。

朱槿应是持了灯烛,房中比方才亮堂了些,她低头揉着眼睛,便是在她揉眼的空当,他绕过屏风来到了她的床前。灯被放在了床边的小花几上。

她恹恹地抱膝坐那儿,不抬头也不说话,是拒绝的姿态。但朱槿并未知难而退,反倒坐在了床边她身旁,下一刻一张浸湿的白丝帕已挨上了她的脸。

她垂着头躲过:“我不是故意去回忆,是看到了……”她停了一下,“封印……被触发,自己解开了。”握着丝帕的那只手在她的话音中收了回去,停了停,然后丝帕被叠了两叠。

朱槿并没有这样文雅的习惯,但她此时却没有想到此处。她强自平稳着吐息,继续道:“你封住了那些事,这一年来,我再不会主动想起它们,所以才能无忧无虑地生活这许久,但也许我是不配这种无忧无虑的……”

她哽咽住,伸出右手捂住了眼睛:“我……很想念蜻蛉,就一晚,”她停了一会儿,“我不想被封印,也不想要任何人待在我身边,就一晚。”

叠好的丝帕被放在了搁灯的小花几上,四四方方一小叠。油灯的灯窝里突然爆出一个灯花,啪的一声。朱槿没有回答她。那只手轻轻拉开了床头装小物的小屉,从里头取出把银剪子来。油灯被笼住,灯芯被剪了一剪,火苗瞬间亮堂起来。这时候成玉才听到对方开口:“朱槿他,封印了什么?”是熟悉的,却绝不应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微凉嗓音。

成玉猛地抬头,侧身坐在她床边的青年正放下剪刀,用那张方才预备给她拭泪的丝帕低头擦着手。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他抬起了头,目光掠过她。

下一刻他的手伸了过来,拇指触到了她的眼睛,似乎预料到她会躲避似的,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轻轻一拽,是轻柔的力度,她却不受控制地倾了过去。只来得及抬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懵懂地抬眼看他。他似对那只紧贴住自己胸膛以示拒绝的手掌毫无所觉,那抚触着她眼睛的右手轻柔地来到了她的眼下,然后拇指顺着眼角一点一点,拭去了她眼下的泪痕。

意识到青年是在帮自己擦拭眼泪,成玉立刻想要自己来,抬起的手却被青年拦住了。

“让我来。”他说。

他的拇指来回抚过她的眼下,嘴唇轻抿着,那使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过分认真。

成玉的脸却一点一点泛白了,因她在那一刻的静谧中,想起来了方才她在青年面前哭着说了什么。她说了朱槿的封印。那是秘密。她整个人都有些紧张的轻颤:“连三哥哥……我不是……”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眼尾,拭去了最后一丝泪痕,他低声:“不想告诉我朱槿在你的意识里封印了什么,是么?”

她僵了一下,立刻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刚才说的封印,它实际上……它其实是……”

“是一种法术。”他接住了她的话,看着她湿润的眼睛,“宗室皆知红玉郡主有病劫,靠十花楼中百花供养而活,也知服侍红玉郡主长大的侍从是静安王寻来的不凡之人。”他淡淡道,“一个不凡之人,会个把法术并非什么离奇之事。”

成玉再次僵了,她垂下了头,她的脸终于离开了连三的手指。他并没有挽留,顺势松开了她。许久,她才重新抬起头来轻声道:“连三哥哥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红玉的?”

“昨日。”

她静了一瞬,抱着双膝呐呐解释:“我没有骗过你,我只是没有告诉你,但你也没有问……”突然想起连三似乎问过她是哪家的阿玉,又立刻改口,“你也没有使劲追问。”

他笑了笑,“我也没有告诉你我是谁,我们扯平了。”

她摇了摇头:“我其实知道你是个将军。”

她的确知道连三是个将军,但她从未费神想过他是个什么将军,那似乎并无必要。此时细思起来,大熙朝共设十七卫统领天下兵马百万雄军,其中有四卫常年戍卫平安城,除此外皇帝还有支分成天武、元武、威武三军的亲卫部队亦常年待在京城中。既然她常在街上碰到连三,这说明连三很可能是个内府将军,奉职于这三军四卫之中。

不料连三却叹了一声:“你不知道我是谁。”

“可你是谁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是个将军就够了。”她坚定道。

他像是愣了愣,停了一会儿才问道:“所以,是大将军也没有关系?”

平安城中的三军四卫泰半是从勋爵子弟中挑选出来,而连氏乃是大熙名门五姓之一。大熙朝各军各卫都设了大将军及将军之职,七个大将军里有一个出自连氏,这并不稀奇。

她惊讶了一瞬:“是大将军么?”三军四卫的七位大将军,皆位居正三品,连三这样年轻,却已是个正三品的将军,她此时的惊讶皆出自叹服,但同时她也有些莫名:“是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呢?”

连宋看了她一阵:“你以为我是三军四卫中的大将军?”

成玉有些疑惑:“那……除了三军四卫……难道你是其他十三卫的将军么?”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别骗我,其他十三卫的将军这时候随皇帝堂哥来行宫的几率,我觉得不太大。”

“十七卫上面,不是还有别的大将军?”连宋问她。

十七卫正三品的大将军上面的确还有别的大将军,且不只一个。成玉她是个常常帮着皇城内外的子弟们代写课业赚零用的郡主,大熙的军制她当然比其他的郡主们都更懂一些。正三品的各种大将军上面还有个从二品的镇国大将军,一个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以及掌鱼符统帅百万兵马的正一品大将军。是了,他们大熙朝武将的最高官阶其实没有它下头的那些官阶华丽,前头没有什么定语,就是三个字,大将军。

大将军。成玉啊了一声,猛地想起来那位幼时从军年少拜将七战北卫出师必捷的帝国宝璧,正是姓连。

成玉呆呆地看着坐在床沿的青年:“你是……那位大将军。”

三殿下点头:“对。”

那位大将军,是帝国唯一的那位连大将军,是退了她婚的那位连大将军。

看成玉震惊地傻在那儿,三殿下静了一瞬:“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有、有啊。”她吞了一口唾沫,试探着问他,“这几日乌傩素的使臣们来朝,你说他们看到你长这个样,有没有为我们大熙朝的未来感到忧虑啊?”

三殿下笑了笑:“看到我这么健康,他们可能会对乌傩素的未来更感到忧虑一些。”

“哦。”成玉干巴巴地,“那我就放心了。”

三殿下冷静地看着她:“除此外,我想你应该还有别的话想和我说吧。”

“我没有啊。”她回答。

“你有。”

“我没……好吧,我有。”成玉眼神飘忽,“我知道连三哥哥你想让我说什么。”她停了一下,“你想知道那时候你退了我的婚,我有没有怨你,现在知道了你是退我婚的人,有没有重新怨上你,对么?”

像是知道他不会回答似的,她抱着双膝,偏头看着他:“这件事我从未在意过,就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是你退了我的婚,我也没有生过你的气,此时就更不会了。”似乎感到好笑似的,她抿起了嘴角,“但此时想起来,差一点就要被皇祖母逼着娶我的那个人居然是连三哥哥你,有些好笑。”她的侧脸枕在膝头上,不由失笑,“要是我和连三哥哥成婚了,会是怎样的呢?一定很奇怪吧,因为连三哥哥是哥哥啊。”

她兀自感到有趣,却听到他突然开口,嗓音有些冷:“我不是你哥哥。”

他背对烛光坐在她的床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呆了一下:“可……”

他没有让她的反驳说出口。“你听清楚了,”他看着她,整个人都有点不近人情的冰冷,“我不是你哥哥。”

她眨了眨眼,察觉他是生气了,可她根本不知道何处惹了他生气:“可你自己说,你是我哥哥啊。”

他突然笑了,那笑却也是冷冷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不知所措,憋了半晌:“是的吧?”

他抬眼:“那我说我是你的郎君,你就认我做郎君了?”

她愣了一愣:“……不能吧……”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那为何我说要做你哥哥,你就让我做了,要做郎君,你却不让我做了?”

她呆呆地:“我又不傻啊,哥哥和郎君,能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

她脑子突然转得飞快:“那假设都一样,连三哥哥你又为何非要计较是哥哥还是郎君呢?”

“嗯,你是不傻。”他气笑了似的。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她也不是真的想要他回答。她斟酌了一下:“所以我想,连三哥哥你那时候拒婚,是因为你注定要成为我的哥哥呀,我们之间的缘分,乃是兄妹之缘,这是上天早就注定好了的呀。”说完她想了一遍,自觉没什么问题,抬头看向连三时,却只接触到他冰凉的眼神。仅看了她一眼,他便像受够了似地转过了头,冷笑道:“天注定,就你还能知道什么是天注定?”

她心里咯噔一声,感觉他这是气大发了。

她一点一点挪向床沿,挪得靠他近了些,试探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垂了眼,目光落在她作怪的手上,但并没有拨开她。她就自信了些,鼓励了自己一下,挪得更加靠近他,又试探着将脸颊挨过去。她轻轻蹭了他的手臂一下,仰着头抬起双眼看他,声音软软的:“连三哥哥,你不要生气,我错了。”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她明白只要她认错他就一定会消气,伺候太皇太后时,她若犯了错,只要这样撒娇,她老人家就一定会原谅她。

她感到了连三的手臂有一瞬的僵硬,她也搞不清这僵硬是为何,但他既不言语,身体也没有给出要原谅她的信号。她不禁再接再厉地又蹭了一下他的手臂,还顺着手臂向下,将脸颊移向了他的手掌。

不用她再做什么额外的小动作,他的手掌已摊开,因此她的左颊很轻易地便接触到了那温热的掌心,她在那掌中又蹭了蹭,侧着脸轻声问他:“连三哥哥,我们难道不要好、不亲了吗?”

他依然没有回应她,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过她,他的瞳色有些深邃。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人撒过娇,但这招撒手锏百试百灵,她很有自信,并不真的担心连三会哄不回来。

在连三的凝视中她闭上了眼,嘴角微微抿起来:“我知道连三哥哥并没有真的生我的气,我们还是……”话还没有说完,她感到贴住她脸颊的手掌动了动。

她立刻睁开了眼。他的手指已握住了她的下巴,他用了巧劲,迫使她的上身整个挺直了,她的脸便靠近了他。

“你错在哪儿?”他问她,声音低得仿若耳语。而那样近的距离,她不由得不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张脸上。她头脑发昏地想,哪里错了,我怎么知道我哪里错了。

“既然不觉得自己有错,那道什么歉?”他继续追问她,语声却不是方才那样冷淡了,她心中想,是我的撒娇起了作用,所以还是要道歉,还是要撒娇。然后她感到他的手离开了她的下巴,却沿着下颏的弧线,移到了她的耳垂。

他像是在体味一件工艺品,手指划过沉香木圆润的弧面似的划过她的肌肤,带着品评和赏鉴。她难以辨别抚触着自己的指尖是否含着什么情绪,她只是感到耳垂有些发痒,可身体却被定住了似的,不能抬手去抚摸确认。

在他深邃的眼神之下,她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荒谬感,不由得喃喃:“连三哥哥……”

他笑了一下,更加靠近她,他们的面颊几乎要相贴了,他在她耳边低声:“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想靠撒娇过关,是吗?”她隐约觉得他们贴得太近了,他身上的白奇楠香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当他转过脸来正对着她时,她的眼中只能看到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很好看。她有无数比喻可以用来形容此时他那双凤目,或者他的目光。那目光是克制的,却也是惑人的,就像柔软的树脂蓄意收藏一只蝴蝶,只待她一不小心跌进其中,便要将她永远定格似的。那些琥珀,便是那样成形的。

她感到了一点慑人的压力,因此闭上了眼睛,但却没有忘记回答他的责问:“我的确没有说错啊,都是注定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道,“难道放在今日,皇祖母再赐婚,连三哥哥你就会改变想法娶我吗?”

话出口时,她感到他屏住了呼吸。这可太过稀奇,每一次都是他将自己吓得要屏住呼吸,他也被她提出的这个假设惊吓住了么?

她一瞬间便忘记了他带给她的那些压力,有些想笑。她偷偷睁开了一只眼睛,继而是另一只眼睛。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他有些怔忪。

“你不会想娶我的。”她笑了,有点得意似地,“你也会觉得奇怪啊,因为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做了你的妹妹。”

连三怔忪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回了她的脸上,他一点一点松开了她。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但对她的结论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灯花又爆了一声,他静了片刻,转身再次取了那把银剪。他剪了灯花,却没有再回到她的床边,只是站在鹤形灯旁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那么,我们重新回到最初我问你的问题上吧。”

他不生气了,成玉就挺高兴,又向他确认:“所以连三哥哥你消气了是么?”

他白了她一眼:“我原本就没有生气。”

成玉揉着裙角干巴巴道:“好吧,你没有生气。”想了想,“所以最初的问题是……”然后她慢慢变了脸色。她想起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他问她,朱槿封印了什么。

许久,她低声道:“我不想说。”右手却有些神经质地握住了胸前的衣襟,眼中重又聚起了水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带给了她巨大的痛苦,而她的所有活力和颜彩也在一瞬间被什么吸食殆尽。她自己知道,是封印移开,便令她无时无刻不感到负疚的那些可怕的回忆。

她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起来,她看着面前的青年低声祈求:“你不要逼我,连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