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生三世步生莲上一章:第26章
  • 三生三世步生莲下一章:第28章

空中飘下来一些清雪,凤九在疾步中垂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丝帕。

因她近来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大度的、能屈能伸的仙者,于是她认为,其实就算东华不提出变成一块帕子供她出气,那么像她这样大度的仙,顶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记恨他十年八载,几千年还是很有希望原谅他的。

但他竟然欺骗她,这个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华在做出此种考量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她发现这个骗局会记恨他一辈子吗?又或者是他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识破他这个骗局的能力吧?以她对东华的了解,她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的愤怒瞬间更深了一层。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梵音谷的一处圣地。水月白露在传说中乃一种生三十年死三十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来。这个潭虽名中带个潭字,其实更类于湖,深中有水光十顷,挽出十里白露林盈盈坐于水中,传说比翼鸟一族的女君尤爱此白露树挺拔接天,常来此暂歇兼泡泡温泉,所以水月潭景致虽好,寻常却鲜有人至,颇为清静。

云水绕清雾间,凤九果然瞧见东华遥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树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面上,他身间萦了一团虚渺的仙雾,但凤九的修为着实不到层次,大约能看出东华以叠宙术叠压的空间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连宋在她眼中则只见得一个白茫茫的轮廓。

白茫茫的轮廓连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见她,在连三殿下从良已久的心中,近来值得他关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这个小帝姬。追溯到他同东华相交日起,东华对哪个同他献殷勤的女仙特别有兴趣他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东华此人,似乎生来就对风月这类事超脱,连被八荒推崇在风月事上最超脱的墨渊上身,连宋都晓得他还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有过一段恩怨情仇。可东华许多年来,愣是一个把柄都没有被他拿住,这让连三殿下感到很没有意思。

但,这么一个超然不动让他等六根不大净的仙者们自叹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却对青丘这位才三万来岁还没长开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让连三殿下有段时间,一直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眼看美人含怒一副找人火拼的模样已近到百来步远,连三殿下本着看好戏的心态,愉悦地一敲棋盘,兴致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东华:“刚入梵音谷,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冲过来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拿钢刀把你斩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见血是收不了场,你又怎么惹着她了?”

连三殿下得意忘形,手中的白子一时落漏,帝君手中的黑子围杀白子毫不留情,在连宋抚额追悔时微抬头瞟了眼趋近的凤九,针对三殿下方才的那个惹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低估了她的智商。”

“…”

该如何同东华算这笔帐,疾奔而来时,凤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骂他一顿显然不够解气,祭出兵器来将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过,但她也不是个不自量力之人,倘或果真祭出兵器,届时谁被砍成八段尚未可知。

不过,东华变给她的这块帕子果然绣的很好看,她折腾它的时候没有瞧得仔细,方才她途中又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在它的一个角落,沿着缝制的针脚处极小的绣了一个“姬”字,看来这并不是随便变出来的一块帕子,倒像是东华随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给他的一块帕子。

她想起曾经她多么宝贝东华送给她,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个白玉坠,觉得东华既然对姬蘅那样上心,那么若是她当着他的面将姬蘅送给他的这块帕子糟蹋一遍,他一定远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愤怒且伤心吧。

她觉得自己想出这个点子着实很恶毒,但是越看这块丝帕越觉得碍眼。她纠结地想,这件龌龊事当然还是要做的,那么,就等她办成此事后回去念两遍佛经,算是自我超度一下这个龌龊的行为吧。

但是,凤九千思量万思量,万没有料到修为有限,刚踏进(沉)水月潭中,即被叠宙术叠压的空间逼出原形来。诚然,即便变成狐狸她也是只漂亮的狐狸,毛色似血玉般通红透亮,唯独四只爪子雪白,身后的九条尾巴更如同旭日东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绚丽,不管喜欢不喜欢圆毛,都会被她这个模样迷住。但是,用这个模样去教训东华显然没有什么威势,说不定还会让他觉得非常新奇可爱。可是,就这样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气愤难平。

眼见东华其实已近在不远处,仿佛连连宋的那盘棋已经杀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着她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然这样的气定神闲,令她心中淡淡的纠结感瞬间丢到西天,拽着帕子杀气腾腾地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

东华瞧见她这个模样,似乎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心中顿时一个激灵,东华的众多爱好中有一条就是喜欢圆毛,他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她原身时的模样一向难有人能抵挡,她小的时候有一回调皮,在小叔饭中下了巴豆,害得小叔足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顿时就原谅她了,这就是一个她从小狐颜祸水的鲜活例证。

东华坐在棋桌旁,瞧着她的眼神有几分莫测和专注,像是铸一把剑,制一尊香炉,或者给一套茶具上釉彩时的神情。

此时,水月白露纤细莹白的枝丫直刺向天,月牙叶片簇拥出丰盈的翠蓝树冠,结满霜露似的百花团,一阵雪风拂过,花团盈盈而坠,未掉及水面已化做白雾,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鱼绕着树根,偶尔扑腾着跃起来。雾色缭绕中传来一阵幽远寂寞的佛音,不知谁在唱着几句经诗:“须菩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实信解,不生法相…”

凤九觉得这个场景太缥缈,但似乎天生就很适合东华这种神仙,他此时这么专注地看着她,她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两滴冷汗。

她想起来这个人是曾经的天地共主,按理说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缺德事,她这种做小辈的还是不可废礼,要尊敬他。

那么,她犹豫地想,她现在,到底该不该当着帝君的面,蹂躏他心爱的丝帕呢?

周身仙气飘飘的东华撑腮看她这个狐狸模样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时候,我是不是救过你?”

她手握丝帕猛地抬头回望他,愣了一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东华竟还记得曾经救过她,让她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由于九尾

的红狐天上地下就她这么一只,太过珍贵,少不得许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除)出外游玩时他,她都得将九条尾巴隐成一尾,这项本事她练了许多年,就算修为高深如东华者,不仔细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当初他也不晓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时在琴尧山中,东华于虎精口中救下她时,大约以为她是山中修行尚浅的野狐吧,将她罩在一团仙雾中护着,便一走了之。其实不过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两千多年过去,她的狐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是在许多年之后的此种情况下,东华晓得了曾经两人还有这个缘分,不晓得是她总是走快一步,还是世事总是行慢一步。

凤九蹲坐在地上,紧盯着右爪中的丝帕,觉得有些为难,果然小叔说的对,报仇这个事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过来时就该把帕子直接丢在东华的脸上,此时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觉精神境界刷地已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帕子再也丢不出手了。

看她长久没有说话,东华淡淡道:“这么看来,我救过你一命,你还没有报恩,我骗你一次,你不计较就当报恩了。帕子还我,你将它折腾的掉色,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东华的话凤九听在耳中,不知为何觉得分外刺耳,感觉精神境界刷的一声又降回来了。她垂着头:“我其实早已报了恩。”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东华怔了一怔:“什么?”

就见她忽然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他一眼,语声中带了变为狐狸后特有的鼻音,恶狠狠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块帕子?因为是姬蘅绣给你的?”话罢抬起右爪,将绞在爪中的丝帕挑衅地在他眼前一招展,接着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劲擤了擤鼻涕,揉成一团咚的一声扔在他的脚下,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了,跑了几步,还转头回来狠狠地同他比了一个鬼脸。

东华莫名地瞧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确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动活泼许多。

连宋隐在万里之外的元极宫中看完一场好戏,作为九重天曾经数一数二的情圣,他有一个疑问同东华请教,于是咳了一声道:“我大约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其实,你既然(笑得)晓得她是因你将她变成帕子而生气,也悟了自己也变成块帕子供她蹂躏,她就消气了,为什么非要弄出块假的来诓她呢?”

东华低头看了眼滚落在脚步,倘若是他变成的,此时就该是这个模样的掉了三层色的皱丝帕:“我又不傻。”

连宋噎了半天,道:“诚然,你不傻。不过造成此种糟糕的境况,你若能干净利落地将它处置好,我改日见着你尊称你一声爷爷。”

东华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向连宋道:“听说太上老君今日炼了一种仙丹,服下即可选择遗忘一些事,没有解药绝对再也记不起来,你择日帮我找他要一瓶吧。”

连宋嘴角抽了抽,“…你这样是否有些无耻?”

东华的棋盘已经收拾完毕,挺认真地想了想,简短地道:“不觉得。”又补充了一句,“下次见到我,记得叫一声爷爷。”

“…”

日前,宗学经济赛入决赛者的名单得以公布,当中果然没有九歌这个名字。得知此噩耗的凤九歌裹了件皱巴巴的披风,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散心,奈何凌冽的寒风吹不散闲愁。凤九吸着鼻子,万分想不明白的向内屋的小燕道:“按理说,夫子既然晓得我同东华是旧识,我看他一向是个会做人的人,应该不用东华说什么,就卖他一个面子让我入决赛,但是为什么决赛册子上没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抄册子的人写漏了?”

小燕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感叹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个不畏强权三贞九烈之人,老子对他刮目相看了。”凤九内心里很想点醒他三贞九烈不是这个用法,转念又觉得小燕进来热爱用成语说话越来越有文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遥望窗外的积雪,感觉到他讨论逻辑性这么强的话题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另开了一个简单一些的话题问他:“说起东华,我们掉进梵音谷前,你还在同他决斗,我原本以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几天你们总会找一天打起来…”他们一直没有打起来,她等的也有点儿心焦。

小燕的脸腾地红了,抬头略有踌躇地道:“你这个,你是在担心老子吗?”他的眼中放出一种豪情的光芒,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虽然你曾是冰块脸宫中的人,但是这么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

凤九被他拍的往后仰了一仰,问心有愧的坐定,听他语重心长的同她解释:“其实,冰块脸进梵音谷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狭路相逢时就互相立下了一个约定,他不干涉老子同姬蘅的来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继续雪恨了。”

凤九揉着肩膀愣神道:“这同姬蘅公主有什么干系?”

小燕更愣:“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姬蘅当年和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谷来了吗?”他抓了抓头皮,秋花临月的一张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其实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晓得,搞了半天,姬蘅一心喜欢的闽酥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而且喜欢的还是她的哥哥。晓得这件事后,姬蘅受不了此种打击,同闽酥大吵了一架,但又感觉没有脸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谷中,做起了宫廷乐师这个闲差。”

小燕的眼中放出比方才不同的另一种光芒,热切的向凤九道:“那时我们在朝堂上被问罪你还记得吗?虽然姬蘅脸上蒙了丝巾,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近半年和他交往的也不错,我感觉我很有戏!”

凤九想听天外仙音一般听着这一串荒唐消息从小燕的口中跳出,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燕壮士终于学会了使用“我”这个字,这真是一种进步。

姬蘅这个人,凤九回首往事,依稀觉得她似乎已经成为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即便燕池悟说他们曾在比翼鸟的朝堂上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也不能立刻将那个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提起姬蘅,其实凤九的心情略为复杂,这个人同知鹤不同,不能单纯的讨厌她与否,就算因了东华,她对她十分有偏见,但也不可因偏见否定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的好。凤九依然记得,十恶莲花境中,姬蘅对她的爱护不是假的,当然,九重天上她无意对自己的伤害也不是假的,不过她也伤害了她,算是扯平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当年对东华的放手是对他们的一种成全,但她也没有想过机会会在大婚这一天放东华的鸽子,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内心里着实有几分佩服姬蘅。不过兜兜转转,他们二人在这个梵音谷中得以重逢,有这种缘分实在感天动地。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其实若东华事到如今仍然喜欢姬蘅,那他们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桩佳话。毕竟连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最广的小燕都说过,姬蘅是东华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为她自己同东华没有什么缘分,就私心希望东华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这种小娘们儿的思想,不是她青丘凤九作为一荒之君的气度。

她心中有了这样的思虑,顿时觉得风轻云淡、天地广阔,对自己这么顾全大局生几分敬佩。

不过,一码归一码,东华作为一个长辈,随意的将她这个小辈丢在谷中遇险之事依然不可原谅,这一码她觉得她还是应该继续记恨下去的。

但这些,其实都并不那么重要,此时,更加重要的烦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学的决赛,那么,如何才能得到只奖给优胜者的频婆果呢?得不到频婆果,如何才能救叶青缇呢?难不成,只有偷了?偷,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那么,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这件危险但有意义的事情呢?她考虑了一瞬,觉得保险起见,死都要把他拖下水。

但是,能偷到频婆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棵树虽然表面像是无人看管,但据相里萌的内线消息,树四周立着四块华表(若谁信了它们果真是华表,谁就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四块巨大的华表里头各蹲了一条巨蟒,专为守护神树,若是探到有人来犯,不待这个人走进伸手触到果子皮,咔嚓一声,它们就得将他的脖子绞断了。相里萌在同她讲这一段话时,抬手做了个拧脖子的手势,同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扫过一星寒芒。凤九的背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危险性。

凤九考虑,虽然他们二人中有个小燕法术高强,但尚未摸清这四条巨蟒的底细,如是让小燕贸然行动,被巨蟒吞了…她思考到这里还正儿八经地端详了小燕一阵,瞧着唇红齿白的他一阵惆怅,觉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长的这么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

凤九打定主意要相处一个周全的计策。

她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划过远山的皑皑白雪,她依旧没有冥想出什么名堂来。却听说一大早有一堂东华的茶席课,课堂就摆在沉月潭中。凤九的第一反应觉得应该翘课,用罢早饭略冷静了些,又觉得她其实没有欠着东华什么,躲着他也没有道理,沉思片刻,从高如磊石的一座书山中胡乱抽出了两个话本小册,瞧着天色,熟门熟路的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课授的乃是布茶之道。在凤九的印象中,凡事种种,只要和“道”这个字沾上边,就免不了神神道道。但有一回她被折颓教训,其实所谓神道,是一种细致,对细节要求尽善尽美,是品味卓然和情趣风雅的体现。不过,东华的神道,显然并非为了情趣与品味,她一向晓得,只因他着实活的太长久,人生中最无尽的不过时间,所以什么事情越花时间越要有耐心,他就越有兴趣。譬如为了契合境界这两个字,专门将这堂茶席课摆到沉月潭中,且让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两三日间便焕发浓浓春意。其实说真的,在他心中,境界这个东西又值得了几斤几两,多半他是觉得这么一搞,算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发时间吧。在这一点上,她将东华看的很透。

但凤九今日记错了开课的时辰,破天荒的竟然来的很早。

沉月潭中杳无人迹,只有几尾白鱼偶尔从潭中跃起,扰出三两分动静。凤九凝望着水月白鹭的树上上新冒出来的几丛嫩芽,打了个哈欠,方圆十里冰消雪融,纯色宜人。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几个哈欠后理所当然地被浓浓春意拂出几分睡意来,一看时辰似乎仍早,绕着潭边溜达了一圈,捡了处有大树挡风又茂盛柔软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的再睡个回笼觉,顺便继续思索如何顺利盗取频婆果这桩大事。

躺下不乏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耳中飘进那个声音时,凤九以为尚在梦中还没有醒来,恍惚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刚躺下没多久,根本来不及入睡。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回忆中想起她时,只觉得已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现在才晓得符号要逼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声音的主人真是姬蘅,莺啼婉转与三百多年前毫无二致。凤九不明白,为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记忆中模糊,唯独声音让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地姬蘅她刚一喊出“老师”这两个字,自己就晓得是她。

既然姬蘅喊了一声老师,来人里头的另一位自然该是东华。

凤九小心地翻了一个身,听到几声窸窣的脚步后,姬蘅接替着方才的那个称呼续道:“老师今次是要煮蟹眼青这位茶吗?那么奴擅自为老师选这套笑芙蓉的茶器做配吧。虽然老师一向更爱用黑釉盏,显得茶色浓碧些,但青瓷盏这种十峰翠色衬着蟹眼青的茶汤,奴以为要平添几分雅淡青碧,也更加映衬今日的春色。”东华似乎嗯了一声,纵然算不得热烈的反应,但凤九晓得他能在检视差距中分神来嗯这一声,至少表示他觉得姬蘅不烦人。不,传说中他一直对姬蘅有情,那么这一声“嗯”,它的意思当然应该不止这一层,说不准相当赞赏姬蘅这一番话里头的见识呢。

凤九在偷听中觉得,这真是一场品味高雅的谈话,自己一声恐怕都不能达到这个境界,同时不禁抽空为小燕扼了一回腕。小燕这种饮茶一向拿大茶缸子饮的,一看就同姬蘅不是一路人,且姬蘅竟然还晓得东华煮茶时喜欢用黑釉盏。虽然小燕觉得自己最近很有戏,但凤九诚心实意地觉得他很悬。说起来,她最初从小燕处确认了东华用情的那个人是姬蘅时,当然很震惊,但今日猛遇姬蘅,看着他俩居然重新走到了一起,心中竟然也不在有什么起伏。我觉得时光果然是一剂良药,这么多年来,自己终于还是有所长进。

透过后可曼殊沙绯红的花盏,这一方被东华用法术变换了时光季节的天空,果然同往常万里冰原十分不同。凤九抬手挡在眼前,穿过指缝看见,巨大的花盏被风吹得在头顶上摇晃,就像是一波起伏的红色海浪。她被湮没在这片海浪中吗,正好将自己藏严实。

前途准备茶事的二人方才说了那么两句话后很久没有声音,凤九闭上眼睛,一阵清风后同窗的脚步声三三两两听到些许,但都是轻缓步子,应该是来抢好位置的姑娘们,看来时辰依然早。昨晚冥思的有些过,此时很没有精神,她正要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忽闻得斜前方不经意又冒出来一串压低的谈话声。白家教养小辈虽然一向散漫,但家教不可谓不严,听墙角绝不是什么光彩事,凤九正要笼着袖子捂住耳朵避一避,莺声燕语却先一步袅袅娜娜的飘入她的耳中。

这两个声音她印象中并没有听过,稚气的那个声儿听着要气派些,清清脆脆地询问:“白露树下坐着摆弃一只瓶汤的就是洁绿喜欢的东华帝君?我听说大洪荒时他便自碧海苍灵化生,已活了不知多少万岁哪,可是为什么看起来竟然这样年轻?”

一个微年长沉稳些的声音回道:“因帝君这样的上古神祗天然同我们灵狐族不同,灵狐族一旦寿过以前便得将容颜凋零,但帝君他寿与天齐,是以…”

灵狐族的少女扑哧一声笑,仍是清清脆脆地道:“传说中,东华帝君高高在上威仪无二,又严正端肃不近女色。二哥哥也不近女色,所以身边全是小厮侍童,可我瞧着此时为帝君他收拾茶碗的分明是个貌美姑娘,”她顿了顿,俏皮的叹了一口气,“可见,传说是胡说了,你说若我…”

沉稳声儿忽然紧张,急切的打断少女道:“公主,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得不到公主的回应,越发着急道:“据臣下的探听,那位白衣姑娘能随侍帝君左右,皆因她非一般人。那位姑娘两百多年前落难到比翼鸟一族做乐师,而帝君来梵音谷讲学真是随后的第二年。这么多年,帝君来此讲学只有这位姑娘能跟随服侍,公主聪明伶俐自然推算得出此时为何,倘若要对那位姑娘无礼,后果绝非我灵狐族能够独担,公主行事前还望三思…”

一阵幽霭风过,一地红花延绵似一床红丝毯斜斜扬起,灵狐族的公主在沉稳声儿这番有条有理的话后头静了一阵。被迫听到这个墙角的凤九也随之静了一阵,她弄明白了三件事。第一,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声音,原来就是昨日里听说机缘巧合得了女君令,要来宗学旁听一两堂课的灵狐族七公主和她的侍从。第二,人家东华隔了大半年来梵音谷原来不是特意救他,人家是趁着这个时机来同姬蘅幽会。第三,灵狐族七公主的这个侍从是一个人才,情急时刻讲话也能讲的如此有条理,可以挽回青丘做个殿前文书。

凤九想了一阵,呆了一阵,听见脚步声窸窣,似乎是二人离去,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东华此次来梵音谷竟是这个理由。其实这才符合他历来行事的风格,他一向是不大管他人死活。重逢时,她竟然厚颜的以为他是来救自己。凤九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丢脸:他一定觉得她那时同他斗气的情态很可笑吧。一个人有资格同另一个斗气,退一万步讲,至少后者得将前者当做了一回事,放在心中有那么一点点的分量。但东华来这里,只是为了能十年一度的看看姬蘅,同她凤九并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这个很正常,他原本就不大可能的将她凤九当回事。她侧身调整了一下睡姿,愣了一时半刻,脑中有阵子一片空空,不知在想什么东西,许久回过神来后,没精打采的打了个哈欠,开始学着折颓教给她的,数着桃子慢慢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