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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被姓燕的吼得眼花,耳旁似劈下来一串炸雷,头昏脑胀的回他:“没能及时扑过去是我的不对,可你,”两个人被风吹得一个趔趄:“可你也有不对,怎么能随便信戏本上写的东西呢,还有,”又是一个趔趄:“那个《四海征战包你胜三十六计》之《美人计》是天上的司命星君写的,他从小到大同人打架从没打胜过,奉告你一句,也信不得!”

话刚落地,两人齐齐坠入一处深崖中。

落入崖中许久,凤九才觉出答落崖前燕池悟的那些话,答得不大对头。

伦理,她该是同东华一条站沟里头的。彼时她没扑过去替东华挡灾,因她觉得,凭一介区区燕池悟,以及一介区区燕池悟的一把区区玄铁剑,砍在自己身上说不定就将自己灭了,但砍在东华的身上,顶多是令他添个皮肉伤,没甚大碍。

二人修为不同,法身挨刀枪的能力亦不相同,这一桩事她出于这个考量袖手了,但她内心里,其实对东华很关怀的。他虽耍弄了她,好歹很义气地将天罡罩让了她,保她的平安,她也就不计较了。实在没有挟私报复之意。但她的这些周密心思,东华他如何晓得,定是嫌她神思不属,竟还同姓燕的道了个歉,还诚心地交流了一些兵书的感想。凤九觉得,东华他定是有所误会了。怪不得前一刻还有些亟亟地唤她小白,后一刻她坠崖时连个人影都没瞧着。设身处地一想,若自己是东华,这么几层连着一思量,岂止随她坠崖不相营救那么简单,定要坠崖前还在她身上补两刀出气。

一番回想,一番感慨,就生出一番惆怅:有自己这么个队友,东华他,一定觉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罢。

他,大约是真生气了罢!

第五章

凤九是后来听燕池悟说,才晓得姓燕的被东华一掌挑开朝她扑过来时,正遇上地处符禹山颠的梵音谷开谷。他们这一落,正落在梵音谷一个突出来的峭壁上。

梵音谷是符禹山上十分有名的一个山谷,里头居的是四海八荒尤为珍贵的比翼鸟一族。

传说中,比翼鸟族自化生以来,一直十分娇弱,后来更是一代娇弱过一代,稍沾了些许红尘的浊气便要染疾。故此,多年前他们的老祖宗历尽千辛寻着这个梵音谷,领着阖族人遁居此谷中。

为防谷外的红尘浊气污了谷内比翼鸟的清修,梵音谷的妙处在一甲子只开一回,一回只开那么短短的一瞬,小小的一个缝,可容许向谷内办事的九天仙使通行。

天上专司行走梵音谷办事的仙使,接替前任初来,这个山谷时,需历练的第一件本事,便是如何抓住开谷的那个间隙,用那么短短的一瞬,从那么一条缝隙挤进山谷里头。最有慧根的一个仙使练这个本事也足足练了三千年。

凤九觉得,燕池悟早不扑晚不扑,偏梵音谷开谷是扑过来;脚下的歪风不吹东不吹西,偏将他们直直吹进石壁上那个一条缝似的通道里头;那个石缝一份不多一分不少,刚够他们二人并列着被吹进去;综上所述,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运气…

同是天涯沦落人,凤九四顾了一圈,寻了条干净的长石坐了,见燕池悟正抱着玄铁剑,背对着她蹲在生了青藤的一处山壁旁。

她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愤怒。

方才落下来时,燕池悟正垫在凤九的下头,千丈高崖坠地,地上还全铺排着鹅卵石,痛得他抽了一抽,却使硬撑着一声没吭。凤九稳稳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时,他又抽了一抽,额头冒了两滴冷汗,还是硬撑着没有吭声。凤九思量片刻,道了声谢,觉得姓燕的虽然长得是个十足的娘娘腔,到时有担当的真男人,此举虽然算不上救了她的命,却也免了许多皮肉之苦。燕池悟他,是个好人。一旦做了这个念头,眼中瞧着他的形象立刻亲切许多,也不好用“姓燕的”来称呼。

燕池悟弱柳扶风的蹲在山壁前,小风一拂,衣袂飘飘间,瞧着身姿纤软,惹人怜爱。

凤九蔼声唤他:“小燕。”

小燕回头,柳眉倒竖,狠狠地剜她一眼,含愁目里腾起熊熊怒火:“再喊一句小燕,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下酒。”

凤九觉得,对着这样的小燕,自己从前并不觉得的母性也被激发出来,心底变得柔软无比,仍是蔼声地道:“那你让我喊你什么?”

小燕想了一想,蹲着狠狠地道:“凡界的人称那些虎背熊腰的伟男子,都喊得什么,你就喊老子什么。”

凤九瞧着燕池悟一抽一抽的瘦弱肩背,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水笋般的手指头,道:“小燕壮士。”

小燕壮士很受用,眯着眼很有派的点了点头。

凤九前后遥望一番,道:“这个地方前不招村后不近店,不知怎么觉得术法也使不大出,小燕壮士你身上又带了伤需要暂歇歇,不如我们随意说说话。”

小燕壮士被连叫几个“壮士”,很是受用,先前的一丝愤怒跑的山远,难得温和的道:“想说什么,说吧。”

凤九兴致勃勃的凑过去:“其实,我看小燕壮士你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有个疑问想请教请教。”话中又凑过去两分,“当年诓东华帝君他入十恶莲花境的事真是你做下的?我从前也一味相信,但今日却觉得 ,这个事儿做得有些卑鄙,不像是你这等义薄云天的英雄使出的手段。”

义薄云天的小燕壮士默了一默,脸上飞起两抹丹赤,瞧着竟似羞惭之意,半响才道:“是、是老子做的又怎的?”

凤九含蓄地表示惊讶。

小燕壮士恼羞成怒地道:“那冰块脸不是个好人,你跟了他,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凤九含蓄地再表示一回惊讶,道:“你且说来。”

据小燕壮士的口述,将东华锁进十恶莲花境纯属一个误会,他大爷当年 ,其实如同今日一般的浩然正气,同人打架,讲的是一个坦荡,是一个光明正大。

当年,他一心仰慕姬蘅公主,听说姬蘅的哥哥要将她另行婚配,心中十分的焦急。他们魔族一向敬重武力,他觉得,倘若他打赢了东华,姬蘅定将他另眼看待,得了姬蘅的青眼,再去向她哥哥提亲,此事就成了七分。

他使了平生才学,写成一副三寸长一寸阔的战帖托有几分交情的斗姆姥姥捎给东华,七日后得了斗姥回音,道东华回说近日太晨宫中的茶园正值采茶时节,事忙不允。

得了这个信,一方面,他觉得东华的理由托得是个正经,应时采茶对于他们这些斯文人来说一向是大事,但另一面,他又很不甘心因这么一件事误了他同东华的决斗。于是,他偷偷地潜进了东华的太晨宫,受累一夜,将待采的几分茶地全帮他采办了,天明时裹了茶包捎去给东华,想着帮他采了茶,照理他该感动,就能腾出几个时辰来同自己打一场了。怎料东华行事不是一般常理可推,心安理得地接了茶包,面无表情道了声谢,又漫不经心道近日得了几棵香花香树需栽种。他以为是东华考验他,一一地接了,去得田头一看,哪里是三四棵,足有三四十捆树苗晾在地头。他受累两日,又将三四十捆香树香苗替东华栽种了,回来复命。绕不过他事多,又说还有两亩荷塘的淤泥需整饬。他整饬了荷塘,又听他道太晨宫久失修缮,上头的旧瓦需翻捡翻捡,翻捡了旧瓦,前院又有半园的杏子熟了需摘下来…

小燕壮士忙里忙外,东华握着佛经坐在紫藤花架地下钓鱼晒太阳,十分悠闲,他宫中的仙使婢子也十分悠闲,阖宫上下都悠闲。小燕壮士为了能同他一战,忍气吞声地将他阖宫上下都收拾齐整,末了提醒他向他邀战,请他兑现诺言。东华却持着佛经头也没抬:“我什么时候许诺给你了?”

小燕回他:“你亲口说的,要是老子帮你做了什么什么,你就考虑同老子决斗的事。”

东华慢悠悠地抬头:“哦,我考虑过了,不打。”

小燕愣了,他终于搞明白,东华是在耍他。临潜入九重天时,他座下的两个魔使殷殷劝谏他,说东华虽在海内担了端严持重的名头,恐性子或许古怪,他们的君主心眼却实,他还觉得两个魔使废话忒多。如今,真个被白白地戏耍了许久。

一阵恼怒上头,他寻思着,一定要给东华个教训。是夜,便闯了七层地宫拿了被东华封在宫中的锁魂玉,逼他到符禹山同他决斗,璧萦锁魂玉,锁的正是集世间诸晦暗于一世界的十恶莲花境,此中关押的是戾气重重不堪教化的恶妖,倘丢失干系到整个四海八荒近百年能不能太平。

东华果真为了这方玉石追他到符禹山顶,符禹山上摆出一场恶战,东华招招凌厉,他一时现了颓败之相,觉得要不是前些日子同他忙里忙外费了些体力,何至于如此,尤其不过,鬼迷心窍就开了那块玉,将东华锁进了玉中的莲花境…

这一番才是这桩事真正的始终。

话末,小燕壮士叹了一声,叹这桩事后头传出去添在自己身上的一笔污名,气馁地拿了一句读书人常说的酸话总结点评:“一切,其实只是天意。”

凤九憋了许久没忍住,扑哧笑出声,瞧着小燕壮士面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对不住你了,你继续,继续。”

燕池悟抱剑埋头生了会闷气,复又抬头冷笑两声,哼哼道:“其实老子如今也不怎么记恨他了,他也遭了报应,听人说激怒仇人的最好办法是怜悯他,老子现在,其实真的很怜悯他。”

凤九宠辱不惊的表示,愿洗耳恭听。话毕,面色淡然地朝着燕池悟挪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倾了倾身。

小燕壮士一双柳眉足要飞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传闻东华是无欲无求的神仙,老子却晓得他对一个人动过真情,你想不想晓得这个人是谁?”

凤九面无表情地道:“姬蘅。”

小燕唬了一跳:“你怎的晓得?”

凤九在心里咬住小手指:“他爷爷的,真的是姬蘅。”面上仍不动声色:“你请说,我看跟我晓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小燕说的,同凤九从前猜的差不了几分,东华他果然是因姬蘅在十恶莲花境的照拂,红线一牵对她动了情,这桩事的前半截她其实比燕池悟还清楚些,因十恶莲花境里头姬蘅照拂东华时,她就歪在一旁瞅着。只不过,那时她是一头不会说话的小狐狸。

她的本心并不想在此等关键的时刻变作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约,这个事说来有些话长。

那时,东华提剑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传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宫前院扫地,立时丢了笤帚急急地奔往南荒,赶着去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个动静,奔出天门才想起不辨方向,幸亏路过的司命肯帮忙,借了她能引路又能驮人的宝贝速行毡,匆匆将她带到战事的上空。

她赶到时,符禹山上已鸣金收兵,只见得一派劫后余生的沧桑,千里焦土间嵌了个海枯石烂的小泽,正中几团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应在此对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个大热天披着件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云头,炎炎烈日下,手中还捧了个暖炉,朝凤九道:“你是来救人的?”凤九看着他,觉得很热。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变化后的锁魂玉。东华被关在里头。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将它胡乱一丢喜气洋洋地打道回府了。穿着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聂初寅,他路过此处,正碰上此事,隐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讨些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