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峰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虽然还在手里,却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对方手里这柄剑开始有了生命时,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的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现在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出来。

  燕十三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远比谢晓峰更恐惧。

  然后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事。他忽然回转了剑锋,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没有杀谢晓峰,却杀死了自己!

  可是在剑锋割断他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

  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手里的剑还是在震动不停。

  夕阳消逝,落叶散尽。谢晓峰还没有走。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个人,怎能会在胜利的巅峰杀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这个人的确已死了,这个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死的本来应该是谢晓峰,不是他。

  可是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绝对没有恐惧怨恨,只有幸福平静。他并没有疯。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天下无敌,当然也没有人能强迫他。

  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很深很深。

  谢晓峰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还是不懂,还是不明白,还是想不通,还是不明白。这个人在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黑巾已经翻了起来。

  谢晓峰已经看见了他的脸。这个人就是燕十三,就是药炉边那个衰老的人,就是救过他一命的人。

  这个人救他的命,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若不能与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并没有忘记简传学的死,也没有忘记简传学说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但却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树林残缺的枝叶间煦照进来,恰好照在谢晓峰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停,又仿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谢晓峰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着头,发髻衣衫都已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的疲倦和悲伤。

  谢晓峰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燕十三的尸身,黯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见他一面。”

  谢晓峰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从未忘记铁开诚说的话。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只有谢晓峰知道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因为他知道燕十三不是真的无情。

  他长长叹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见你,因为你虽然不是他的子弟,却是他剑法惟一的传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后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就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谢晓峰道:“不错,那就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种变化,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铁开诚道:“你也不能?”

  谢晓峰道:“我也不能。”

  铁开诚道:“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了你。”

  谢晓峰道:“那一剑若是真的击出,我已必死无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问,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

  铁开诚又问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他知道铁开诚不懂,又接着道:“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

  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铁开诚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必死的!”

  谢晓峰道:“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铁开诚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谢晓峰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我才明白,他实在非死不可。”

  铁开诚更不懂。

  谢晓峰道:“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我,不忍杀我,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铁开诚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自己。”

  谢晓峰道:“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既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他为什么要毁了它?”

  谢晓峰道:“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他的神情严肃而悲伤:“可是这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着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尽为止。”

  铁开诚的眼睛里也露出恐惧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谢晓峰黯然道:“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这是个悲惨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现在这一代剑客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所创出的那一着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已同时消失。

  谢晓峰看着他的尸身,徐徐道:“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他已死而无憾了。”

  铁开诚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宁愿死的是你自己?”

  谢晓峰道:“是的!”

  他目中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落寞和悲伤:“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