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微笑道:“其实你早该想到的,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么会将这样的好酒留给别人享受!”

  仇二倒在地上,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刚起来又倒下。

  竹叶青道:“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华少坤本是个很谨慎的人,若不是看见你喝过那樽酒,他也不会喝的,却不知你只不过因为喝得太慢,所以药才迟迟没有发作。”

  仇二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遥远,人也渐渐遥远,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紫玲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你的野心只不过是想拼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现在……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谢凤凰从噩梦中醒来,连被单都已被她的冷汗湿透了。她梦见她的丈夫回来了,血淋淋站在她床头,血淋淋的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气都透不出,醒来时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丈夫为她点起的灯已灭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谢晓峰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坐在他们吃饭时总要特地为公主留下的位子上。

  ——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你若看见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们都以她为荣。

  炊火早已熄灭,连灰都已冷透。狭小的厨房里,已永远不会再有昔日的温暖,那种可以让人一直暖人心底的肉汤香气,也永远不会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得到过他从来未曾得到过的满足和安慰。

  ——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肉捧上来时,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比剑光还亮。

  剑光闪动,剑气纵横,鲜血飞溅,仇人倒下。

  ——我就是谢家的三少爷,我就是谢晓峰。

  ——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究竟是谁比较快乐?

  是阿吉?

  还是谢晓峰?

  门悄悄的被推开,一个纤弱而苗条的人影,悄悄的走了进来。

  这是她的家,这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现在她又回来了。

  带她回来的,是个胖胖的陌生人,却有一身比燕子还轻灵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腾云驾雾。

  她不认得这个人。

  她跟他来,只因为他说有人在这里等她,只因为等她的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轻轻道:“坐。”

  这是他们为她留的位子,她回来,就应该还给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这张椅子上,她乌黑柔软的头发长长披下来,态度温柔而高贵,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那时他就希望自己以前从未看过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总不能让谢家的后代娶一个妓女做妻子。

  ——妓女,婊子。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想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时感觉到的那种热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动时的那种表情。

  ——我才十五,只不过看起来比别人要大些。

  小弟还是个孩子。

  ——没有人愿意做那种事的,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她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惟一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但是小弟才十五岁,小弟是谢家的骨肉。

  娃娃已坐下来,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来,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谢晓峰迟疑着,终于道:“我见过你大哥。”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受的伤已没事了,现在也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请那位谢掌柜去接你。”

  娃娃道:“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

  谢晓峰道:“你知道?”

  娃娃道:“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要我嫁给小弟。”

  她还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凄凉。

  她慢慢的接着道:“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对我好,照顾我,只不过是同情我,可怜我,但是你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

  谢晓峰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心里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位慕容夫人,因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为她用不着出卖自己去养她的家,用不着做婊子。”

  她的泪已流下,忽然放声大哭:“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希望有人真正的爱她。”

  谢晓峰的心在刺痛,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过去,轻抚她的柔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已痛苦般扑倒在他怀里。

  对她说来,能够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么忍心将她推开?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门被用力撞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忽然出现在门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充满了恨。

  谁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谁知道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滋味?

  也许小弟已知道。也许谢凤凰也知道。

  华少坤的尸体,是一个时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发现的。他的咽喉已被割断,衣服上、手上、苍白的须发上都是血。他身旁还有把血刀。

  没有人能形容出谢凤凰看到她丈夫尸身时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只疯狂的野兽,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撕裂,裂成片片,再用火烧,再用刀切,烧成粉末,切成浓血。七八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个时辰后,她才总算渐渐平静。

  可是她还在不停的流泪。

  二十年患难相共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关,深入骨髓的感情。

  ——现在他已是个老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他死?

  死得这么惨!她的悲伤忽然变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们放开我,让我坐起来。”

  天虽然已快亮了,桌上还燃着灯,灯光照在慕容秋荻脸上,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谢凤凰已在她对面坐下,泪已干了,眼睛里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伤可以令人疯狂,真正的仇恨却能令人冷静。

  她冷冷的看着跳跃的灯火,忽然道:“我错了,你也错了!”

  慕容秋荻道:“你为什么错了?”

  谢凤凰道:“因为我们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战,败的并不是谢晓峰,而是华少坤,可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慕容秋荻不能否认。

  谢晓峰的那柄剑,若是真正被震飞的,又怎么会恰巧落在谢凤凰手里?

  他借别人的一震之力,还能将那柄剑送到谢凤凰手里,这种力量和技巧用得多么巧妙?

  谢凤凰道:“谢晓峰本来不但可以击败他,还可以杀了他,可是谢晓峰没有这么做,所以现在杀他的人,也绝不会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认。

  谢凤凰盯着她,道:“所以我想问你,除了谢晓峰外,这里还有什么人能一剑割断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沉思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个人。”

  谢凤凰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