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忽然张开眼,瞪着她冷冷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死不了。”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经死了很多次。”

  阿吉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问:“为什么?”

  娃娃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

  阿吉盯着她,仿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么时候决定不去的?”

  娃娃道:“今天。”

  第十二回 情深似海

  阿吉闭上了嘴,心里又开始刺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惟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拼命折磨自己,作践自己?

  ——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但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浪子无情,也无泪。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

  因为他也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愿伤她的心。

  这家人不但给了他生存的机会,也给了他从来未有的温暖和亲情,他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娃娃看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没有回答,却挥着手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娃娃并没有阻拦他,她知道这个人身子虽不是铁打的,却有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可是眼睛里已有泪光。

  阿吉也没有回头。他的体力绝对无法支持他走远,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痛。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阴沟里,像条死老鼠般烂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出门,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篮回来,慈祥的眼睛里带着三分责备,道:“你不该起来的,我特地去替你买了点肉炖汤,吃得好才有力气,快回去躺在床上等着吃。”

  阿吉闭上了眼。

  ——浪子真的无情,真的无泪?

  他忽又用尽全身力气,从老婆婆身旁冲出了门。有些事既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

  窄巷中阴暗而潮湿,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他咬紧牙根,忍耐着痛苦,迎风走出去,巷口却已有个人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

  一个血淋淋的人,身上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脸上的骨头已碎裂。

  “老苗子。”

  阿吉失声惊呼,冲了过去,老苗子也冲了过来,两个人互相拥抱。

  老苗子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出来干什么?”

  他自己的伤更重,但是他并不在乎,他关心的还是他的朋友。

  阿吉咬紧牙,道:“我……我……”

  老苗子道:“难道你想走?”

  阿吉用力抱住他的朋友,道:“我不走,打死我我也不走!”

  五处刀伤,四条打断了的肋骨,若不是铁汉,怎么还能支持得住?

  老婆婆看着他的儿子,泪眼婆娑。

  老苗子却还在笑,大声道:“这一点点伤算得了什么?明天早上就会好的!”

  老婆婆道:“你怎么受的伤?”

  老苗子道:“我跌了一跤,从楼梯上跌了下来。”

  就算是个连招牌上的大字都已看不清的老太婆,也应该看得出这绝不是跌伤的。

  就算从七八丈高的楼梯上跌下来,也绝不会伤得这么重。

  可是这个老太婆和别的老太婆不同。她看得出这绝不是跌伤的,她比任何人都关心她的儿子。

  可是她绝不再问,只流着泪说了句:“下次走楼梯时,千万要小心些。”然后她就蹒跚着走出去,煮她的肉汤。

  这才是一个女人的本分应该做的,她懂得男人做事,从来不喜欢女人多问。就算这女人是他的母亲也一样。

  阿吉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眼睛里纵然仍无泪,至少也已有点发红。

  ——多么伟大的母亲,多么伟大的女人,因为人世间还有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等她走进了厨房的门,阿吉才回头盯着老苗子,道:“你是被谁打伤的?”

  老苗子又在笑:“谁打伤了我?谁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难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问?”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脸道:“就算我是被人打伤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问。”

  一直远远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为他怕你也去挨揍。”

  阿吉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顾虑这一点,就算他是为你挨的揍,你也绝不会去替他出气的。”

  她冷冷的接着道:“因为这位没有用的阿吉,从来不喜欢打架。”

  阿吉的心沉下,头也垂下。

  现在他当然已明白他朋友是为了什么挨揍的,他并没有忘记那双凶恶的三角眼。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娃娃说的话虽然尖锐如针,话中却有泪。可是他不能为他的朋友出气,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他是怕挨揍。”

  这是三角眼的声音。

  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两个腰里带着刀的年轻小伙子陪着他,一个脸很长,腿也很长的人,手叉着腰,站在他们后面,穿着身发亮的缎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后面的这个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大‘车夫’,这两个字就算拿到当铺去当,也可以当个几百两银子。”

  老苗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三角眼阴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次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阿吉的头,道:“这个小子是个杂种,大爷们也犯不上来找他。”

  老苗子道:“你们来找谁?”

  三角眼道:“找你的亲妹子。”

  他忽然转身,盯着娃娃,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小妹子,咱们走吧。”

  娃娃的脸色已变了:“你……你们要我到哪里去?”

  三角眼冷笑道:“该到哪里去,就得到哪里去,你少他妈的跟老子们装蒜。”

  娃娃身子在往后缩,道:“难道我连一天都不能休息?”

  三角眼道:“你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两银子?没有银子赚,咱们兄弟吃什么?”

  娃娃道:“可是韩大奶奶答应过我的,她……”

  三角眼道:“她答应过的话,只能算放了个屁,若不是咱们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过还是个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婊子,就得卖一天……”

  娃娃不让他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大声道:“我求求你们,这两天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他们都受了伤,伤得都不轻。”

  三角眼道:“他们?他们是谁?就算有一个是你的老哥,还有一个是什么东西?”

  两个带刀的小伙子立刻抢着道:“我们认得这小子,他在韩大奶奶那里做过龟公,一定跟这小婊子有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