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

  她用醉眼看着阿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兴。”

  阿吉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的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皱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吉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赚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第十一回 落魄浪子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实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没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五分钱一天。”

  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这个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实,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挑粪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干。

  他分了一个给阿吉。

  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哪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么不睡到我家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确实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个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着眼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子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还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

  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么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干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

  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后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干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后,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么样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半夜他惊醒过一次,朦胧中仿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仿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

  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