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是一种优雅的紫色草本,夏天的嫩叶能制成上至官家、下至庶民都喜爱的紫苏饮,秋天的果实可以榨油,即便是这样的深秋,叶片凋零殆尽,它的老茎仍可入药。对住在喜蛛巷的孩子来说,种紫苏不是为了玩赏,而是生计所系,观音奴明白这一点,将囊中铜钱尽数赔给了男孩儿。

男孩儿不甚在意地接过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观音奴衣囊中露出的半截骨头,道:“夜叉酒窠的钟响了四声,通知大伙儿关好门户,不可妄言妄动,原来是因为姐姐摘了将军的肱骨。”

观音奴后腰的伤剧痛难耐,没好气地道:“不过是拜访夜叉用的小信物,摘就摘了,至于这样如临大敌么?傀儡、幻术、阵法都使出来了,下手也没有一点轻重。哼,夜叉身为一方霸主,却连待客之道都不懂,这么拿乔作态,难怪几年都没人上门了。”

男孩儿震惊地看着观音奴,薄唇微弯,露出隐约的笑意:“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要来我家包扎一下么?阿爹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家。”

观音奴欣然答应,从后窗跃进棚屋。男孩儿拿出一卷质地粗糙、颜色泛黄的白布。“这是我去年跌断琵琶骨时用的。”他有点局促地补充:“洗得很干净呢。”

观音奴双手握住他单薄的肩胛,捏了捏,肯定地道:“唔,骨头长得很好,我都辨不出是哪边断过。”

她接过白布,转身包扎。男孩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她取下弓袋和箭囊,解开被鲜血洇湿的蹀躞带,将白布一圈圈缠在腰上。她的腰那样柔细,束得又那样用力,让男孩儿的心突然绷紧。

向晚时分,棚屋内越发昏暗,她的背影却像版画一样镌刻在男孩儿的视野里,如此匀称,如此曼妙,无论怎样赞美都不过分。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混合着她身上的清冽气息,恍若父亲珍藏的梨花酒,只是嗅一嗅,便能让男孩儿生出薄薄的醉意。

从未有过的激情从男孩儿胸中涌出,潮汐一般裹挟着他,起起伏伏地漂向与现实迥异的奇妙天地,让他颤栗不已,想要哭泣。那因为短暂而闪耀、因为懵懂而残酷的青春,在男孩儿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突然降临。

观音奴裹好伤口,拿起蹀躞带,束到一半突然停住,转头看着男孩儿:“小弟弟,你刚才说什么?将军的肱骨?当真不是地下挖出来的龙骨,而是夜叉身上的骨头呀。”她禁不住笑起来,“不管是光荣的信物,还是悲惨的纪念,夜叉都够自大的。”

男孩儿听她喊自己“小弟弟”,不禁涨红了脸,用含糊的、颤抖的声音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观音奴想起自己正是在十三岁那年由辽入宋的,开玩笑地道:“十三岁?你要小心,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年龄,会发生改变你一生的事情呢。”

听在男孩儿耳朵里,不知怎的,却让他感到一种宿命的悲伤。那是他在此刻只能模糊感知,要待成年后,在拂晓送客、夜宿荒村、宴席散尽、独行山间……在人生的每一个孤寂时刻方能体味到的留恋,和错过。

男孩儿定下神来,回答观音奴方才的话:“姐姐拿的那根骨头确实是将军身上的骨头。我常去夜叉酒窠给阿爹打酒,听老掌柜讲过骨头的来历。”

“老掌柜是将军的叔叔,他说,将军小时候很顽劣,也不懂交友之道,每天跟一帮品行不端的泼皮混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将军与这帮泼皮反目成仇,被他们在酒窠外的巷子里砍去了左臂。为了让将军记住这个教训,老掌柜把将军的肱骨挂在酒窠门口,让他时时看到,时时想起。”

“后来,将军到西北从军去了。再后来,将军回到东京,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八个兄弟。将军成了我们的王和庇护者。后来的后来,如果有人羡慕将军的地位,想取而代之,就会去夜叉酒窠摘下那根骨头,向将军挑战。”

男孩儿想了想,补充道:“对我们来说,夜叉骨跟开封府的大印一样,代表了将军的威势,并非拜访将军用的小信物。”

观音奴摸着衣囊里的骨头,苦笑道:“这样么?这种一戳就穿的计策,正是为我这样的鲁莽冒失之辈而设的啊。”她想起方才被那八人围攻的情景,喃喃道:“难怪,我说怎么会有人扛着掩月刀、太宁笔枪这类军中用的长兵器行走江湖。”

男孩儿听得糊涂:“姐姐,你说什么?”

观音奴很少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打起精神道:“弟弟,你逛过瓦子么?你听过高手讲小说么?”

男孩儿莫名其妙地点头,听她道:“为什么你心甘情愿地掏钱听他讲小说?因为他给机会让你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他会卖关子,你不会呀。”

男孩儿的脸又胀红了,咻咻地道:“我没有讲小说,我讲的是真话。”

观音奴无辜地道:“我当小说来听的。”她弯下腰来直视男孩儿的眼睛,笑得白白的糯米牙都露了出来,“可是我相信你,你比撺掇我到这儿来的女人可信一百倍。”

男孩儿的脸顿时红得无以复加,静了一会儿,听她道:“我是先去糕团铺找那两个骗子算账呢?还是将计就计,打到夜叉将军跟前,请他帮忙找人。”

男孩儿以为她在征求自己的意见,紧张地思考着,却理不出头绪。他窘迫地望着她,见她露出凝神倾听的样子:“切,根本就不由我选哪,夜叉的人已经找到这儿了。”

观音奴按住男孩儿的肩膀:“在你家耽搁了这么久,弟弟,谢谢你。”她拿起桌上的弓箭,径直跃出后窗。

男孩儿追到窗前,见她在对面棚屋的顶上停了停,于四呼四吸间射出八箭。远处隐约传来数声惊呼。

男孩儿长大从军后每每揣度,当时她拿的应是黄桦皮弦弓,用的应是铁骨丽锥箭。即便已成为军中的神射手,他仍不能忘记她在腰部受伤后射箭的英姿,端正优美,充满力度,无论立射还是跪射都足以成为轨范。他不知道,她的箭艺来自一个在马背上过生涯的民族,她最拿手的其实是骑射。

太阳将沉,昏黄的光线里,她射箭时的小腰秀颈、削肩修臂,似一帧帧流畅剪影,凝为男孩儿记忆中一枚闪亮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