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岁八月举家来京,观音奴终于见识到这繁丽都城的另一面:低矮破烂的棚屋毫无章法地攒在一起,占去两坊之地,夹出百余条曲里拐弯、遍布污物的窄巷,被都人统称作喜蛛。

尽管观音奴的驭马之术堪称高明,却也没法在这迷宫似的巷子里驰骋,只得将坐骑托给巷口的胡饼店照看,独自走进喜蛛巷。

午前下过一场雨,非但没有涤清喜蛛巷的空气,还令沤在水里的污物散发出强烈的恶臭,呛得观音奴咳嗽连连。棚屋的窗户阴暗狭小,露出的面孔带着菜色,眼神也充满警惕和敌意,全无帝京居民常见的慵懒从容神气。观音奴几番问路,被问的人不是毫无反应,就是乱指一通,让她兜了几圈才找到夜叉酒窠。

那是一家喧闹的小酒馆,出售劣质散酒,配菜也是猪下水、熬螺蛳之类,生意却出奇地好。观音奴站在巷子里,微微仰首,打量酒馆门楣上悬挂的骨头。

深秋午后的日光很淡,照着那根象牙色泽、光滑无痕的骨头,意外地让人感到洁净。“不是那种可以入药的龙骨,倒像是人的骨头。”观音奴琢磨。

酒窠里的客人们亦在打量观音奴。为了猎狐方便,她今日作男子打扮,腰悬弓箭和单刀,然而大伙儿都看得出这是个姑娘。那自然流露的、清澈明净的女性气质,就算穿着男装,也不会被人错认。

蓦地,众人眼前一花,失去了这姑娘的踪迹。再看到她时,她已握着夜叉骨坐在了店中,笑吟吟地道:“南海弟子前来拜访夜叉将军,谁能为我引见?”

店内一片死寂。

半晌,靠在柜台上打瞌睡的老掌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全身的骨节爆出一串清脆的噼啪声。他庄重地点了点头,道:“两年零七个月,已经两年零七个月没人来摘夜叉骨了,难得这次来的还是个姑娘。”

观音奴觉得这话甚是怪异,想要开口询问,老掌柜已尽力挺直脊背,敲响一口从屋梁上垂下来的铜钟。钟虽不大,被他的内力激发后却声传数里,震得店中诸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观音奴想:“这是在给夜叉将军传讯么?见官家都没这么繁琐呢。”

四声钟响后,她走近柜台将骨头还给店主,那老头儿却不接,后退一步,抬手指着正西方向:“去吧,夜叉在那儿。”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你得走出喜蛛巷,亲手还给夜叉。”

观音奴从酒窠的后窗望出去,在大片棚屋的尽头,靠近西面城墙处有一幢木楼,为喜蛛巷最高的建筑,想必就是夜叉将军的居所。她跟老店主确认后,毫不犹豫地跃出后窗,向西疾行。

酒窠内随即响起嘈杂的议论声,众人纳罕之余,不免叹惋:这么清爽标致的姑娘,却这么玩儿命,实在可惜了。

观音奴懒得再钻巷子,展开轻功行了一程,步子突然一滞。

像是进入了澄澈无色的水域,一圈圈透明涟漪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光线也出现了微妙的折射,以致脚下重重叠叠的棚屋开始扭曲和变形。

观音奴瞅准一条巷道,打算停下来看看情势,孰料尚未落地,便有两只快速旋转的纸偶向她撞来。那纸偶做成素衣墨发的妇人模样,惟独五官是彩绘的,血红的眼,淡紫的唇,十分醒目。

观音奴一瞥之下,顿觉诡异。她身在空中,全无借力之处,仅靠腰部之力,似柳枝反弹一般,从纸偶间的空当斜穿出去,落在一户棚屋的顶上。这动作说来容易,若不是有碧海心法支撑,将轻身功夫练到了极致,对身体的控制也妙到毫巅,万难做到。

与纸偶擦肩而过之际,观音奴尚有余力凌空一击。掌风令两只纸偶猛地撞在一起,爆出妖异的紫色火焰。浓重的火药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夹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腥臭。两只纸偶坠地时已经燃尽,灰烬像黑蝴蝶一样翩翩四散。

观音奴正当下风处,赶紧闭住呼吸。她断定这两只纸偶是药发傀儡,心想:“幸亏刚才闪得快,若被这两只傀儡的毒焰燎到,可不是好耍的。”所谓药发傀儡,是借火药之力,像放烟火一样将纸偶射到空中表演,行走舞蹈,无所不能。与寻常烟火不同,施放药发傀儡有许多讲究,故在诸般杂艺中自成一行,深受东京市民的欢迎。

观音奴便曾在四月初八的浴佛斋会上,见到此道高手施放高达三尺的纸佛,升空后能向东、西、南、北四方各走七步,与佛陀诞生的情景契合。她没想到这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会成为攻击人的利器,纳罕之余,突然发现周遭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