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藏空转头用党项话跟银喜解释。银喜惊疑地道:“这法子虽然是我想出来的,却是你费尽力气才引得他们入彀,怎么在这当口反悔?眼看我的大仇马上得报,你却要我放脱仇人!空,你打的什么主意,我真不明白。”她憎恶萧观音奴,尤其仇恨萧铁骊,不管是当年又脏又臭的小马倌,还是现在一呼百诺的大将军,对夺走父亲性命的人,她决不会原谅。

  没藏空平静地道:“我一手安排了这个陷阱,现在却很后悔。你也跟着掉进去的时候,我真的很后悔。请主人仔细想想,洞里还陷着不相干的局外人,真的放手不管,我们可就造下了三生三世都还不清的杀孽。我想先将这些人救出来,至于萧铁骊,不管主人有什么打算,没藏空都会追随左右。”

  银喜见惯没藏空的冷漠疏远,却第一次领略他的温和,听他的话入情入理,处处都为自己打算,心中一暖,点头道:“把不相干的人救出来吧。你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磨灭,时间是洗不掉的,只有拿血来洗。我决不会放过萧家兄妹。”

  没藏空听她现在把观音奴也算了进去,不明所以,惟有苦笑。

  恐惧之门开启后,没藏空与沈皓岩一起下去救人,孰料这边的洞虽只有三十丈深,底下却是个八丈宽的深湖,湖通暗河,水流甚急,只捡到观音奴的一根碧玉簪,断成数截,散落水边。

  沈皓岩急红了眼,便要沿着暗河去寻她,被没藏空伸手拉住:“我原以为恶德之牢是密不透风的死牢,现在看来真芝老祖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还给人留了后路。观音奴掉下来后,嘉树法师虽然没有被灵府大阵迷惑,却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本事大办法多,一定会护住观音奴的。洞中情况不明,你贸然闯进去,很可能跟他们错过。”他斟酌着道:“要进去救人,得备齐干粮、清水、药品、火把、绳索等物,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急在这一时。”

  沈皓岩脸色苍白,沉默着跟没藏空回到暴室。

  萧铁骊和卫清樱身不由己地沿着一条螺旋式的洞道向下滑去,洞壁光溜溜的,滑得飞快,转得两人头晕眼花。滑出洞道时,卫清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手里还紧攥着进地宫时没藏空发给大伙儿的火把。她定了定神,摸出火石点燃了火把往四面一照,又感到一阵眩晕,以手支额道:“那个,萧将军,你瞧见了么?”萧铁骊跟她一样才从灵府幻境中醒来,却比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点头。

  “不会是幻象吧?”卫清樱举着火把走来走去,随着她的移动,一个巨大的洞穴呈现在眼前,所有表面都被雪白的石膏晶体覆盖着,不论是精致的卷曲还是妖娆的伸展,每一朵石膏花都堪称鬼斧神工,人间无二,现在却密密簇簇地铺满了视野,怎不令人屏息?洞顶垂下的透明石膏足有两丈长,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一座倒悬在头顶的梦幻森林。 的2afe4567e1bf64d32a5527244d104ce

  满洞流转的奇丽光芒,越发衬出漫步其中的少女之美。鹅黄轻衫外露出的莹白肌肤,有了剔透清冷的石膏晶体作对比,越发让人感到柔和温暖。当她兴奋地向萧铁骊走来,问他这儿美不美的时候,萧铁骊胸臆间竟涌起一股热流,干脆地回答:“美!”这不解风情的男子接着道:“看完了?看完了就走吧。”

  卫清樱恋恋不舍地环顾四周:“就要走啦?好吧,好吧。”

  两人手脚并用地沿着螺旋式洞道往上爬。洞道太滑,攀起来实在费力,路程逾半,卫清樱实在撑不住了,对断后的萧铁骊道:“萧将军,我爬不动了,我感觉要滑下去了。”

  萧铁骊毫无怨言地蹲在洞道拐弯儿的地方,两只手死死地撑住根本就滑不留手的洞壁,让她靠着自己歇一会儿。卫清樱累得喘不过气,也不把萧铁骊当成位高权重的大将,甚至不当他是男人:“就算是泰山石敢当好了,靠一靠也没什么。”她心安理得地靠过去,重新出发时瞥见石壁上有两个凹陷的手印,不禁骇然。

  爬上来一看,贪婪之门已经关闭,萧铁骊虽然内力绝伦,却也没法儿破门而出。卫清樱拭着额上的汗珠道:“萧将军,别浪费力气了,咱们要不就在这里坐等,或许会有人来救我们,或许没有;要不就折回去,刚才那个大洞的壁上还有一个小洞,或许走得通,或许不通。你看怎么办好?”

  萧铁骊拍板:“既然这条不通,就试试那条吧。”

  “刚才迷迷糊糊的不觉得,现在想起来,这么滑下去挺悬的,我还真有点害怕。”卫清樱想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有点犯恶心,漂亮的靴子在洞道边蹭啊蹭,为难地转过头来看着萧铁骊。

  观音奴是不懂撒娇的,所以萧铁骊从来没有见识过女孩子的娇柔婉转,呆了一会儿,伸出手道:“你要是不嫌弃,我带你下去。”这话若嘉树来说,必定在含蓄中蕴着深情,若沈皓岩来说,必定温柔又倜傥,偏他有本事说得一板一眼、没滋没味。

  卫清樱从没遇见过这样实诚的男子,抿嘴一笑,把小手交到他的大手里,安安稳稳地道:“那就再滑一次吧。”

  回到下面的洞窟,果见洞壁中部还有一个小洞,以两人轻功,攀上去并非难事。上去后发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洞竟与一条宽达十丈、高达五丈的宏伟洞道相连,洞道中铺满了洁白的石膏晶体,人行其中,恍惚如梦。

  卫清樱只觉得这么走下去,说不定会走到什么地底魔宫,为免自己胡思乱想,便找些话题与萧铁骊说,萧铁骊的回答则包括“是的”、“不是”两种。

  “萧将军,从暴室掉下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卫清樱暗想:“这次你可没法儿说是或者不了。”

  “我在想……”萧铁骊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我跟着天佑皇帝光复了辽国,赶走了女真人,最后带着观音奴回到故乡的草原,死去的阿妈也复活了,一家人开心地生活在一起。”说完之后却有些吃惊,这梦想深藏心底,从没对人提过,在她面前竟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卫清樱嘀咕:“噢,重回好时光,你在想这个啊。”她等他反过来问自己,半晌都没动静,只好道:“话说我当时掉下来的时候,一心一意就想成为天下第一美人,武功卓绝,家财亿万。无数青年才俊跟在我后面,我却不肯回顾,让很多人伤心而死。后来遇到一个温柔多情的天下第二美人,我们开心地生活在一起,生了很多漂亮娃娃。”

  萧铁骊很震撼,张口结舌地道:“你……你这样想么?”

  卫清樱忍笑忍得脸都酸了,哀怨地道:“萧将军,这样的话你都会信,我在你眼里竟如此傻气!”

  萧铁骊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问:“那你当时在想什么呢?”

  卫清樱略去那些女孩儿的小心思,正色道:“我当时想了很多,不过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想成为萧将军这样的人。”

  萧铁骊再度被惊到:“我?你……”瞅着面前娉婷的玉人儿,反观自己,他简直无言以对。

  “萧将军,这是我的真心话。在宋国的时候,夜来常跟我提起你。像你这样的英雄儿郎,很容易得人倾慕,”卫清樱微微一笑,“我却不是羡慕你的绝妙刀法和盛大功业,我羡慕你的活法儿。十二岁就带着夜来离家,在广阔的草原上行走,那么随心所欲,那么洒脱自在,我真是向往极了。”

  萧铁骊摇头道:“我们当时过得很艰难,还差点在暴风雪中冻死。”他把左手亮给她看:“我现在只有九根手指,脚趾也只剩七根了。”

  “不管活得艰难还是舒适,萧将军,你会看别人的眼色吗?你在乎别人的想法吗?”

  “这个倒是从来没有留意过。”

  卫清樱郁悒地道:“症结就在这儿了。萧将军,我家人口多,有爹爹、大娘、二娘和三娘,有五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再加上嫂子、姐夫、侄儿侄女和甥儿甥女,热闹得很。我是家中老幺,很受疼爱,也没吃过什么苦,却活得不开心。”

  “因为我妄想得到每一个人的喜爱,我总是在琢磨家里每个人的心思,投其所好地迎合他们。慢慢地,迎合变成了习惯,我也变成了牵丝傀儡,别人的脸色和想法就是丝线,牵扯着我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我琢磨半天,寝食难安。”

  “我憎恶这样的我,却总是改不过来。没想到在居延跟萧将军相处的这几天,轻轻松松,再也没有那些无聊的想头,所以我决定向萧将军看齐,做萧将军这样的人。”

  “卫姑娘,我先生常说,待人要宽,律己要严,像你这样却严过头了。不要想得太多。”萧铁骊搔搔头:“你和观音奴很不一样,但你们都是好姑娘。” 的

  卫清樱把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心胸为之一畅,再听他好言勉励,感觉更加舒服。两人沉默下来,走了一段路后,卫清樱恍然道:“怪不得咱俩掉进了同一个地方,原来心里都存着这么多妄求和贪念。”她无意间用了“咱俩”这样的亲密词儿,话一出口脸便红了,看萧铁骊却没什么特别反应,不禁偷笑:“说他是石敢当,还真是石敢当。”

  洞道有五里长,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的洞。各种颜色的流石从洞顶一直铺陈到地面,宝石的艳红、向日葵的金黄、杭州茶的青绿和蜀地桔的橙色搭配在一起,令卫清樱目眩神驰,萧铁骊却拧着眉想:“没想到竟是条绝路。对了,刚才路过一条大裂缝,可以到那底下探一探。”

  两人下到裂缝底部,发现了一座小湖,还在湖畔的小洞中捡到一个包裹,用三层油布裹得严严实实,解开一看竟是干柴、长索等物,仍然干燥可用。小洞通向三条岔道,萧铁骊在左边那条找到了一个深红色的箭头记号,虽不知道是谁留的,却深受鼓舞,决定在这儿休整一下,补充了淡水继续前行。

  卫清樱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的罪,坐下来便不想再站起,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出发之际,萧铁骊与她对峙了一会儿,无奈地道:“你要是不嫌弃,我背你一段,能走了再自己走。”

  卫清樱欣然从命,趴到他背上时,带着点愧意道:“唉,重吧?我不像南方姑娘那么娇小。”

  萧铁骊福至心灵,答道:“哪里,你刚刚好。”背着这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少女,闻着她清幽幽的处子香味,这性如铁石的男子也不禁生出别样的旖旎心思。

  “等到走出这个洞,就要跟他各奔东西了。这样的男子,错过了就不会再遇到,想个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东京给老爹看看呢?”卫清樱苦苦思索,一时觅不到良策,暗暗发狠:“不管啦,直接摊牌。”

  卫清樱歪着头,在他耳边轻轻道:“萧将军,你娶妻没有啊?”温热的呼吸吹到萧铁骊的耳朵上,他竟抖了一下,停下来僵硬地站在当地:“我,我一直打仗,我没娶妻,”

  卫清樱嫣然一笑,问道:“那侍妾呢?侍妾也没有么?你可是堂堂的枢密使大人啊。”萧铁骊听她不相信自己,将她从背上放下来,急躁地道:“真的没有。”

  卫清樱见他这么实在,又好笑又欢喜,幽幽道:“萧将军,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我们汉人有句老话叫男女授受不亲,意思是男女之间为了避嫌,连相互递东西都不可以。今天我与将军同行,肌肤相接,耳鬓厮磨,虽然说事急从权,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现在细想起来,于我确实是名节有亏,清白有损。”

  萧铁骊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由始至终都没强迫过她,结结巴巴地道:“名节?清白?”

  卫清樱一双明眸隐隐含泪,要垂不垂,泫然道:“萧将军,我可不是轻浮女子,从来没跟别的男子这样亲近过。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么,将军也不必费心带我出去了,将我一掌打死在这里,也算全了我的名节,存了我的清白。另一条么,将军去见我爹爹,向他提亲,娶我回家。”

  卫清樱个性虽强,究竟是女孩子,说到末一句时声音渐小,双颊滚烫如火,闭紧了双眼不敢看萧铁骊。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等了良久却一句话都没有,心想:“完啦,完啦,遇到这么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萧铁骊呆呆地望着这玉器般美丽的少女,她羞不可抑的模样令他的心软得像要融化,愣了半晌才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咬牙切齿地道:“不!我决不会打死你。”

  卫清樱笑吟吟地睁开眼睛,眼波软得跟春水一样,声音软得跟柳绵一样:“萧将军,你真是个好人。”他笨拙地亲吻她的眼皮和嘴唇,她调皮地躲闪,一时洞中情致缠绵,风光无限。

  卫清樱是萧铁骊遇到的第一个宋国女孩,因为无从比较,他便以为宋国女孩就是这样的,后来才晓得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在宋那样讲究礼法规矩的国家,要怎样蔑视世俗的父亲,才能养出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儿?可是她骗也好,诈也好,他都心甘情愿地被她吃定。

  此后行程甜蜜万分,共分一块干粮,共饮一袋清水,再怎么难走的路都变成了坦途。萧铁骊征战多年,从没尝过这样的销魂滋味,真是连睡着都含笑。

  走出洄风洞,已是第三日正午,卫清樱手搭凉棚望着骄阳下的广阔荒漠,讶然道:“唷,这样就走出来了?”笑着回头,“铁骊哥哥,咱们可说好的,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你先陪我回我的国家,我再陪你回你的国家。”

  萧铁骊牵起她的手:“阿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嘉树能在黑暗中视物,在急速的下降中感到一片清凉水色扑入眼帘,他的双臂突然展开,下降的速度不可思议地变得缓慢起来,到鞋底沾到水面时,堪堪卸完坠落之力,像只优雅的鹤一般掠过水面,在干燥的岩石上站定。 微微的深蓝湖水以及观音奴掉在湖对岸的碧玉簪。湖水与湍急的暗河相通,他沿河寻去,在半里外找到了她。

  一根倒塌的大石笋挡住了随水漂流的观音奴。在青碧的暗河中央,她的长发像藻类一样飘拂,面庞则似波心的明月一样皎洁。嘉树捞起观音奴,将她横置膝上,轻拍她的背心,迫她呕出了腹中的清水。

  观音奴被呛醒,睁大了眼睛道:“噢,嘉树法师。”迷惑地打量周围,“这是哪儿呀?铁骊他们呢?”

  “这是暴室底下的地洞,我下来以后只找到你,估计其他人掉落的洞跟这里不通。”

  观音奴想起刚才的恐惧,奇怪自己现在竟如此平静:“嘉树法师,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那个白面城主在暗血城的迷宫里追我,我拼命地逃,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看到很多血腥的幻象,真是可怕,所以我连自己怎么掉下来的都不知道。”

  嘉树无奈地想:“是啊,感到你的灵魂蜷缩成一团,那么惊慌,那么害怕,我竟忍不住跟着跳下来。”他将手搭在她的腕上,一边察脉象,一边问:“你恨那个城主吗?若他当时没被铁骊杀死,你过后会不会找他报仇?” 么这样害我呢?我一心一意地盼着铁骊来杀了这个妖怪,结果铁骊真的来了。”她再想想,犹豫道:“如果铁骊没有杀死他……过后一定得报仇吗?反正我也活得好好的,虽然当时很恨他,后来就淡忘了,这次回居延才想起来。”她俏皮地扬着眉,“除非当时被他害死,那我就变成一个小鬼,天天缠着这个老妖怪,拖他到黑山大神那儿评理去。”

  嘉树喜爱观音奴的这种特质:始终和悦明朗,始终相信爱和善,即便遭遇残忍邪恶也不动摇。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加倍地爱她。那样纯白无垢、懂得宽恕的灵魂,是他在阴暗泥沼中挣扎的困顿灵魂难以抗拒的。他微笑着,低声道:“乖孩子。”

  “唉,咱们这次都中了那坏和尚的圈套。”观音奴打起精神道:“我每次倒霉都会得到嘉树法师的帮忙,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感谢:“嘉树法师是我的贵人哪。”

  嘉树微喟,心想:“若不是我设计你来居延,你也不会吃这种苦头。”见她头发、衣服都在滴水,便道:“地底寒凉,你这么捂着,几时才干?我帮你吹吹。”手掌一翻,一股暖洋洋的风便裹住了观音奴。

  观音奴乖乖地坐在他对面“吹风”,衣袂翻飞,发丝轻舞,体内的夺城香一丝丝沁出来,将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化作了花气袭人的原野。她将手臂支在膝上,托着腮道:“嘉树法师,真寂寺的内功真特别,寒气冻得人发抖,热风又这么舒服,一冷一热两种内力在经脉里不打架么?”

  嘉树道:“不会的,冰原炁行的是奇经八脉,呃……春野炁行的是十二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