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①“(保大二年十一月)秦晋王淳妻萧德妃五表于金,求立秦王,不许。以劲兵守居庸,及金兵临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不战而溃。”——《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史书的记载只这寥寥数语,非常平淡。但我想,一国沦亡不会没有以身相殉的战士,所以按自己的想法重写了这一段。
②关于女真人阵地战、攻城战的战术特点和所用器械,参考了都兴智先生的《辽金史研究》一书。
③“(保大三年)夏四月丙申,金兵至居庸关,擒耶律大石。……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来归。”——《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④据《辽史》卷30,耶律大石“以甲辰岁二月五日即位”,年号延庆,查《辞海?中国历史纪年表》,延庆元年即公元1124年。“延庆三年,班师东归,马行二十日,得善地,遂建都城,号虎思斡耳朵”,则可推算出建都八剌沙衮的时间是1126年。事实上,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开国建都并不靠谱,耶律大石1132年称帝、1134年定都的判断才切合实际。仅仅出于突出主线、精简结构的需要,《三京》取1124年之说。
第五折 迷 局
第 五 折 迷 局
唐朝极盛之日,在碎叶道西端,伊塞克湖之西,楚河之南,有城曰裴罗将军城,此间土地肥美,可耕可牧,盛产瓜果美酒,气候也很宜人,后来成为喀剌汗王朝的都城八剌沙衮,现在则是西辽帝国的首府虎思斡耳朵。 子上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翳,正是西夏的空见国师,随行者也多为僧人。在西夏,国师、德师不单是给予高僧的封号,同时也是官阶的一种,与中书、枢密同为上等司位,地位很崇高。空见此来,便是作为皇帝嵬名乾顺的使者,表达西夏想与西辽和好的善意。
嵬名乾顺是位善于审时度势的君主,即位之初依附辽国,借此与宋朝相抗;辽国将亡时,又迅速向金国称臣,同时不断出兵侵宋,不但夺回了原来失去的土地,还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疆界。高昌回鹘与西夏接壤,自高昌回鹘成为西辽的属国,嵬名乾顺深感自己不宜两面树敌,便遣空见国师出使西辽,向天佑皇帝耶律大石示好。
队伍末端有两个人,一位是深目白齿、气质清淡的没藏空,另一位身材娇小、线条玲珑,虽穿着男子衣装,却一望即知是女人。她缠的头巾甚长,拉下来掩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对妩媚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量着繁华的街市。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历代君主都信奉伊斯兰教,新统治者的影响力尚来不及体现,城中建筑全是伊斯兰风格,大大小小的穹隆圆顶,大者恢弘,小者秀雅;各式各样的拱形门窗,刻着连绵细密的藤蔓花纹或几何纹。她的眼神既不清澈,也不灵动,像某种有点儿稠的果子酒,缓缓地流连在伊斯兰建筑美丽的纹理间。这眼波酽酽地醉人,却不觉得轻浮,是有很好教养又天生风情的女子。
街上有很多行人盯着她瞧,嘴里还嘟嘟囔囔,她不禁皱眉:“空,这些人在说什么?”
没藏空仔细聆听,道:“哦,他们说我们是从东方来的异教徒,还说银喜一定是个美人。”
卫慕银喜听他这样说,含情脉脉地向他望去,却见他表情淡然,不禁生气,提高声音道:“没藏空。”空错愕地转过头来,她却没法责备他,只得道:“这个,这次一定会见到那人吧?”
没藏空道:“放心,我已打听清楚,上个月西辽出动七万大军东征金国,统帅是六院司大王萧斡里剌,并非那人。据说那人因突发急症,大病了一场,现在还养着。”
银喜眼睛一亮:“大病一场?莫不是紫瑰海的作用?”
没藏空摇摇头:“倘若紫瑰海真有效果,那人连走路都费力,哪能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成为西辽皇帝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官至北院枢密使,执掌兵机、武铨、群牧之政,武功又深不可测,连紫瑰海都能克制。不论明刀明枪,抑或暗箭毒药,咱们都很难算计得了他。倒是主人这法子,若真说得西辽皇帝动了心,将那人赚到暗血城的地宫中,还有几分胜算。”
“我瞧这西辽皇帝一心复国,若能得到预言国运、指点迷津、让他趋吉避凶的迷世书,怎么会不动心?并且迷世书不是我们编出来的,而是萨满教中的真芝大法师传下来的,听说契丹人对真苏和真芝可是奉若神明啊。”银喜得意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苦苦跟在那人后面伺机报仇?我们不就山,让山来就我们吧。”
天佑皇帝耶律大石在狮子院召见了空见国师,起初相谈甚欢,后来皇帝突然发问:“贵国皇后是我的族妹成安公主,自她出嫁,已多年不见,不知近况如何?”
空见国师非常尴尬,却只能如实回答:“去年金国俘获天祚帝后,皇后心忧故国,以致无法进食,后因身体衰竭而驾崩。”
王座上的男子垂目道:“这么说成安是绝食而死了?”他的相貌很清雅,语气很平稳,却让人感到战栗,仿佛一头嗜血的狮子正要探出爪子。
空见镇定地道:“陛下应该清楚,夏一直以臣事辽。金兵猖獗,我国曾派出三万人马相助,也曾邀天祚帝来夏暂避。其后金国势大,我国若不依附,则社稷危矣,并非有意背弃当年跟辽国立下的誓书。皇后听闻天祚帝被俘后一心求死,打算以身殉国,吾皇虽想尽办法劝她进食,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既然贵国打算跟大辽重修旧好,我若向贵国借道攻打金国,不知如何?”
“夏愿与大国世代通好。”空见不动声色地回答:“但大军自境内通过,不免引起朝野动荡、军民震骇,更恐有池鱼之祸,所以夏不会借道给辽,正如夏不会借道给金。”
耶律大石放声大笑:“国师说得实在!”他高踞王座之上,见末席有名麻衣僧人,大胆地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话要说。耶律大石心中一动,会见结束后悄悄留下了这僧人。出乎意料,麻衣僧并非向他密报什么军国大事,而是谈起了失传已久的迷世书。
“当年真芝老祖携迷世书入西夏,后来卒于居延双塔寺,迷世书的下落就成了一桩悬案。小僧十二岁起在双塔寺出家,继承了真芝老祖的衣钵,师父临终遗言,迷世书就藏在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中。”
耶律大石甚感兴趣:“你这话可确实?”
没藏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陛下跟前更不敢有虚言。当年夏国的后族卫慕山喜作乱,阴谋杀害武烈帝嵬名元昊,败露后被武烈帝赐死,族人尽被牵连,包括武烈帝的生母卫慕氏在内。据说卫慕氏死前喊着儿子的乳名,立下这样的毒咒,‘嵬理,嵬理,我既予你骨肉,死后当化为厉鬼索回’。武烈帝弑母之后,心神恍惚,常被噩梦魇住,得知真芝老祖的神通,便向他求助。真芝老祖在居延城外修了一座巨大的陵墓,镇住了恶灵,武烈帝也终于感到心境宁和。据师父讲,真芝老祖将迷世书以及各种法器留在了陵墓的密室中。”
耶律大石注视着侃侃而谈的没藏空:“明白地说出你的意图。”
“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建成至今已有八十二年,曾进入地宫又活着离开的外人只有三位,其中一位便是北院枢密使、阿修罗将军萧铁骊大人,另外两位则是萧大人的先生和幼妹。”这活说得非常狡黠,略去原因只谈结果,令听者生出误会,又算准了以萧铁骊的性格,决不会与自己争辩。
果然,耶律大石看向王座右侧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铁骊,真有此事么?”萧铁骊点了点头。
没藏空趁热打铁地道:“小僧空守着宝藏,却不得其门而入,故斗胆邀萧大人重入地宫,合力开启密室之门,届时迷世书归大辽,小僧只想得到老祖留下的法器。”
萧铁骊知道这是个圈套,但当年结下的仇总有一日要算清,与其让他们背地里玩花样,不如痛痛快快地当面了结。且一直被压制的紫瑰海,上个月突然反噬,自己虽然挺了过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去夏国,或有机会拿到解药青罡风。他想定后,只问了一句:“地宫中真有迷世书?”
“没藏空向九天神佛发誓,迷世书确实放置在惠慈敦爱太后陵中,如有虚言,让我手上的密戒即刻爆裂,让我遭受六神俱灭之苦。”
萧铁骊看清没藏空修长手指上套着的暗黑戒指,肃然道:“臣愿为陛下去取迷世书。”
耶律大石斟酌片刻:“你的病无碍么?”“陛下放心,已然无碍。”
没藏空躬身退下,宽大的僧衣在柔软的地毯上扫过,“如此小僧告退,在居延城恭候萧大人到来。”
金国天会四年(1126年)四月。真寂院。
“主人钧鉴:此次随双塔寺没藏空至西辽都城,一路并无异样。惟西辽皇帝会见国师后,单独与没藏空晤谈甚久。小人买通宫中内侍,知悉二人谈话中多次提及惠慈敦爱太后陵与迷世书。其后西辽北院枢密使萧铁骊率精骑二十人,改换百姓装束,悄然离开都城,去向不明,小人大胆臆测,当与没藏空所谈事情有关。”
嘉树看完密报,嘉许地道:“千丹,这消息可值黄金十两。”当年耶律真苏为真寂寺留下巨额财富,嘉树借此建起了自己的谍报网。因他感兴趣的人事有限,网并不大,却可说是最有效的。
“老奴稍后便将主人的赏金兑现给他。”千丹探询地道:“但不知主人有什么打算?”
“真芝老祖的遗物关系重大,我决定亲赴西夏。就算消息有误,拜会一下双塔寺的同门也不错。”
行至桓州,嘉树与随从歇在一家客栈。其时正是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铺了一地,暖洋洋的风吹过庭院,让人感到全身乏力。嘉树靠在卧榻上,本想打个盹儿,却一头沉进了黑甜乡。
“唉,二郎躲哪儿去了,到处都不见。”
“二郎最怕热了,这种天气,一定在水边的夜来如歌亭。”
两名小丫鬟端着沙糖冰雪冷圆子和冰镇荔枝膏,在水边张望半晌,跺了跺脚,怏怏地去了。男孩儿在夜来如歌亭的大梁上翻了个身,露出促狭的笑意,低声道:“这么甜腻腻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一时梁下又传来衣服窸窣之声,男孩儿悄悄探头,见一名蓝衫青年牵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进来,心想:“是阿爹的客人么?我从来没见过。”天色却于此时暗了下来,方才还照着男孩儿的明丽阳光霎时间变成了冷清清的月光,夜香树的味道幽幽地飘浮在周遭,凉丝丝的夜气贴在男孩儿的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噤,心想:“奶娘说小孩子不好好吃东西就会被园子里的妖精捉去,难道是真的?”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偷眼瞧去,见那青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微笑道:“夜来,我今天真高兴,高兴极了。”那叫夜来的少女叹了口气:“可是姨奶奶不高兴呢。”
男孩儿看清少女的面容,心里一阵迷糊,想:“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妖精。呀,她叫夜来,莫非是这亭子的精灵?那男的是什么呢,怪石、树桩、青蛙?”他不喜欢那青年,心里乱猜一气,忽然想起自己正躺在亭子精灵的梁上,脸腾地红了,收紧了手脚,一动也不敢动。
男孩儿老实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向梁下瞧去,正见那青年轻轻揉着夜来的手腕,浅蜜色腕子上赫然现着五个乌黑的指印,他柔声道:“夜来,我今天情不自禁,伤着你啦,现在还痛么?我让你捏回来好不好?”
夜来微微蹙眉:“当时不觉得,现在挺痛的。不过你并非故意,我干吗小气兮兮还要捏回来?”青年低下头,温柔地在指印上一一吻过,炽热的唇贴着她细腻如丝的肌肤,情致缠绵地道:“是我的错儿,以后再不会了。”
男孩儿能感到,这亭子精灵的心像缄着口的丁香花蕾,方才瓣儿还包得好好的,忽然一下就舒展开来,喜悦像露珠一样在花瓣上滚动。他那么真切地感觉到她的欢喜,毫厘不差地从她的灵魂传递给他的灵魂,为什么他心里却这样难受呢?男孩儿在横梁上蜷起身体,心底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痛楚的声音:“你明明是我的,怎么能跟别人这样亲近?我决不允许,决不!”
男孩儿惊慌起来,捂着胸口道:“谁?谁在我心里?”这一下失去平衡,他从梁上栽了下来,却没能落到实地上。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坠落,始终触不到任何东西,就这么不停地往下坠,又孤单又绝望……
嘉树猛地醒过来,额上全是冷汗,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借助梦泽香和在观音奴灵魂深处烙下的“上邪之印”,他可以随意窥视观音奴的梦境,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连自家魂魄都失了控制,悠悠忽忽地从自己的梦飘进她的梦。两个梦叠在一起,却没被她接纳,最后那种魂魄失落的滋味,他决不想再尝第二次。
拭着额上的汗,嘉树烦躁地提高声音:“千丹。”
千丹在廊下应了一声,推门进来,听到主人吩咐:“我想见到观音奴,带她来见我吧。”千丹不由得目瞪口呆,多少年了,竟又听到主人用这样任性的带点儿孩子气的口吻说话。不过他的要求太为难人了,千丹的额上也开始冒汗。
嘉树见千丹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是说,想法子让观音奴来夏国见我。”千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只得进一步明示:“观音奴若知道萧铁骊去了居延城,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安心待在家里?”
宋国靖康元年(1126年)四月。
初夏午后,令人困倦思睡。观音奴坐在书案边看现在坊间最流行令曲的印本,翻到会唱的地方还跟着哼两句。她看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不知不觉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乱纷纷地做了许多梦。
观音奴睡了大半个时辰,醒来后怔怔地想:“好奇怪的梦啊。我梦见去年和皓岩订婚时的事儿啦,可怎么会有个小男孩从夜来如歌亭的梁上掉下来呢?我拼命想接住他,他却像人参娃娃一样,沾到土就不见了。”那是个容颜秀澈、眼睛冰蓝的男孩儿,观音奴琢磨一会儿,恍然道:“这活脱脱就是嘉树法师小时候的模样呀。”
观音奴不由得想起嘉树法师听到自己的汉名后,说了几句押韵的话儿:“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后来到了皓岩家,在夜来如歌亭的一幅画上竟也见到了这几句话。她吁了一口气,惊叹地道:“远在辽国,却能知道宋国的事儿,嘉树法师真是神通广大啊。不过我会梦见小时侯的法师,也真够奇怪的。”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熹照探出头来:“阿姐,今天礼部放榜了。”本朝省试一般在正月下旬举行,因金军包围东京,直到今年二月才撤走,省试便延宕到了三月,放榜的时间也相应延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