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身子从来都很轻,做什么都很容易。 她擦去脸上的水珠,上了岸,把战利品放进竹篓,盘算了一下今晚要做清蒸还是红烧鱼。一边收拾,她一边哼着歌,眼角却无意觑到一个人影。
河对岸,一个黑衣男人,沉默冰冷地看着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发丝间流动着一种完全不属于人间的青色暗光。天空与水面的光华都因他的到来,居然弥漫出沉沉死气,挥之不去,连鸣唱不止的鸟儿都骤然停下了歌喉,扑着翅膀逃走了。
她跟他之间,河水翻涌,她好奇而仔细地端详,却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隐隐觉得,那是个认识的人。
他走过来,踏流如平地。
她抓着竹篓,没有畏惧,等他靠近。
他站在离她不到一尺的地方,深灰色的眸子,笼罩着眼前这个湿哒哒的山野少女。 好年轻漂亮的男人呀!尤其那双眼睛,跟自己的眼睛是同样颜色呢!真难得!久年看得发呆。 “我叫久年,你是谁?”
男子面无表情,伸出手,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 如果他是心怀不轨的山贼,就拿石头砸死他!久年在他的注视里,一动不动,心里拿定了主意。 结果,他什么都没做,也没说,转身走了。飞走的。 久年看到他背上生出了一对青色的翼。
师父说过,深山必有精怪,看来不假。 久年抱着竹篓飞快跑掉了。她决定以后再也不来这条河抓鱼。
除了头发长出来了,无念跟之前并无多大不同,什么都不说,每天只是痴痴坐在家里,往北看。他看起来依然很年轻,眉眼的出色依然让大多数人望尘莫及。只是,谁都看不透那双如陷死水的眼睛下,到底藏了什么。
他看窗外,久年看他,边看边剥鱼鳞,顺便还将遇到怪人的事也当作笑话一般讲给他听。两年来,久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沟通的方式。她说,他听,没了。
最初的时候,他当她是空气,或者是理所当然照顾他的人,从来末予任何回应。她毫不介意,做饭洗衣,照顾妥当,患病时逼他喝鱼汤补身,说他已经不是和尚了,天气好的时候一定要抓他出去晒太阳,夏夜里会直接把他从床上拖出去,看星光倒映在屋后水塘里的
漂亮模样,然后被蚊子咬出一头包,反正他的力气没有她的大,随她宰割。 于是,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有时是不耐,有时是浅笑,但都是极偶尔。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无念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久年的下落,尤其当她要出门或者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总在刹那间,欲言又止。
久年猜想,他们恐怕要在这里住一辈子。想到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她的心里就有一股微妙的、奇异的、丝线一样的东西在慢慢明晰,缠绕。
“出去…要小心。”他慢慢地,慢慢地,发音甚至有点困难地说了五个字。
院子里,月色清朗如灯,握在她手里的帕子,突然停在他的脸上--他的胡子,从来都是她刮的。她说有胡子不好看,落拓得很。所以每当他的胡茬子一冒头,她就会给他刮去,再用沾了清水的帕子,细细擦干净。
她愣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了声“嗯”。
一扇门开了,再关上使很难了。
久年觉得,今年的春天是最漂亮的,她也不知为什么,那些都快看腻了的山水花草,都变得动人起来。
从那晚开始,他慢慢变得愿意说话了,虽然大多数时间仍然是痴痴望着北方。他说他的亲人在那个方向,亲生叔叔,住在华丽的房子里,万人之上。
她边洗碗边问,你想去投奔你叔叔么?
他微笑着摇头,说正是因为这位叔叔,他才会去笼月寺。正是因为这位叔叔,他要终身漂泊。天下皆王土,处处不容人。
那就留在这里吧,有肉有鱼,有野菜有瓜果,忘了你那有钱叔叔吧。她笑呵呵地把碗擦干净,放好。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他最想念的是他仙逝的祖父,如今却连拜祭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打扫灶台,但记下了他的话。
第二天,她拖着他去了屋后的空地,指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说:“这是给你的。”
他走到石头正面,方才看到有人在这石头上雕了一个人像,一位长须冉冉,眉眼和善的老人,栩栩如生地摆在眼前。旁边还刻了一串小字--无念的爷爷。
“我是想着你的模样刻的,反正是你爷爷嘛。”她拉着他在石像前跪下,“来吧,你可以拜他了。他一定会知道的。”
一宿末归,原来是做这个去了。
不是不诧异的,不是不感动的。他领了她这份情。
久年站在他身边,看他眼含泪光,长跪不起,心里也隐隐难受。长时间的等待中,她恍惚觉得有人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转头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当夏天的蝉声悠悠响起时,他在一个傍晚,对她说:“成亲吧,我们。”她先是大笑,说两个和尚居然会成亲,然后才红了脸,说,好。
一对红烛,两件红衣,就是他们婚礼的全部。
到他掀起盖头前,久年都还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情,自己是喜欢他的吧?喜欢就是爱么?爱就是成亲么?
当盖头被掀起,烛光照亮了那张总是看向北方的脸时,久年顿时如梦方醒。
当很的的喜欢积累起来的时候,那便是爱了。他总是看向北方的脸,从今后会看着自己了。从一开始,他们已经相濡以沫,只是现在,她才发现这一点。
久年心中的门,终于彻底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