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这里”,没有你看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到了“这里”三天,每天醒来时,钟小魁都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笃笃,又有人敲门,很轻,很礼貌。不应开门也知道是谁。如果不是她,钟小魁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开了门,阿萝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馒头,拘谨的说:“见你没下来吃饭,给你送上来。”
“睡过头了,谢谢。”钟小魁接过她拿来的馒头,掰开来看了看,确定里有没有藏着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才一口吞了下去。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阿萝很诚恳,诚恳得有点结巴了,“其实,到这里已经可以了。蜃街就快开市了,我可以自己去了。这地方古古怪怪,你还是先回去吧。”
“这不符合PKD员工守则。”钟小魁一本正经道。“一切按照最初的约定来,不更改。”
“钟先生…”阿萝感激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叫我名字就好了,老叫先生,我会觉得老。”钟小魁一直无法习惯她的“尊重”,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阿萝就管他叫先生。这个女人,对任何人都很谦卑。
如果换做别人,钟小魁还可以理解,可是,阿萝是一只修罗,一只以任何活物,尤其是人类为食的修罗,大多数人都谈之色变的,恶魔修罗。
天地人三界,修罗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界。天界之神,它遥不可及;地下妖魔鬼怪,它不算;人类,它不完全是。他们有妖的本事,鬼魅的飘忽,人的外表,说它超出三界之外也不算言过其实,只可惜这样的“超越”并没有给它们带来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直到他们存在的人,至多有两种感情,一为恐惧,二为憎恶。修罗,说得好听是超越三界,说得实在,叫三界不容。他们只是一群活在夹缝中的恶魔。用凶恶而锋利的牙齿,撕开猎物的胸膛。
死在钟小魁祖辈手上的修罗,并不算少了。
“不不,直呼你名字不太礼貌。”阿萝连连摇头,“你帮了我大忙。没有你,我不可能来进来这里。”她又嚅嗫了很久,才说,“我的确没想到,你肯这样帮我。”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喧嚣,钟小魁探出头去看,却见一个骑着长有三个脑袋的犀牛的男人,阿拉伯似的穿戴,只露出眼睛,从楼下招摇而过,一辆石头造的小车拖在犀牛屁股后头,车里放着个石笼,笼子里的一个女人正呼天抢地的喊救命。她的声音大约触怒了前头的男人,他扬起长长的鞭子,抽打在笼子上,吓得那女人再不敢张嘴,随着笼子的摇晃,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一条长长的猫尾露了出来。
“林七七…”钟小魁的拳头,砰一声砸在墙上。
三
对于被人跟踪这种事,钟小魁是很敏感,且反感的,尤其当这样的行为还不止一次时。
今天是周末,放学的铃声早早敲过。钟小魁吹着口哨,走出校门,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进了另一条行人不多的小街,进了一家面馆。
一个深灰色的影子,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面,有所期待,却又不敢靠近。钟小魁叫了一碗排骨面,背对大门坐在最靠里的位置上。
从寒鸠山回来之后,PKD几乎没有接到什么生意,每个人的生活变得正常又无聊。姜南海在某交友网站上注册之后,每天早出晚归见网友;马莉欧忙着去学美容课程,买回来的化妆品堆满了半间屋子;林七七为了猫尾巴,干脆办了休学,整天宅家里,说什么时候正常了什么时候回学校,她能不能顺利考上大学当上有为女青年,就看钟小魁能不能尽快解决她的尾巴的问题了。
自从家中有了美妙的家事三人组,钟小魁宁可自己在外吃面条,也不愿回家跟着三个聒噪又变态的米虫同桌吃饭。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一个完美与有效的办法,将这三条米虫踢出臭氧层。一年,他给自己的期限是一年,跟那个人签下的协议是一年,跟PKD签下的工作合同也是一年,一年之后,大家各走各路!就这样。
他大口吸着面条,身边不断传来食客聊天的声音。
“去去去!”面店的老板不耐烦地呵斥盖过了一切声音,“哪有吃碗面还要讨价还价的!”
被老板训斥的女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廉价的灰色短风衣,牛仔裤,脚上那款没有任何款式而言的圆头皮鞋,蒙着暗淡的灰尘,有一只鞋尖已经张口了,她一手拿着一个饭盒,一手局促的拢着土气的刘海,扎成马尾的头发有些发黄,一看就知道不是染得,而是营养不良。
他像个做错是被父母骂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因为羞怯与焦急而躁红的脸,是她全身上下唯一鲜艳的颜色。她不敢正眼看老板,只是一直举着饭盒,饭盒盖子上铺着五张一块钱的纸币,用文字一样细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只有这么多。求您通融。”
排骨面七块一碗。老板厌烦的推开她的手:“没钱就别吃,隔壁馒头五毛一个,走走走。”
女人固执地站在那儿:“求你了,要不然你先把面给我,我等会儿就把钱送来。”
“还没完了你!”老板顺手抄起桌上的陶瓷招牌猫,作势要打她,“你再在这儿碍着老子生意,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女人下意识一躲,饭盒跟钱都掉在了地上,她忙不迭去捡。食客们大多数视而不见,有几个小青年还暗自嗤笑,说这女人有病。
“给她。”把几张钞票拍在老板的桌子上,钟小魁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女人,出了面店。
背后那两道投向他的目光,诧异又慌张。
白天的最后一点光线,结束在广场上回荡的钟声里。这个时间,城市里的流浪者可以放心接管广场上的长凳了。广场边上的花台下,三只猫跟两只狗在打架,为了地上那盒没吃完的剩饭。
匆匆而过的人,连瞥一眼的兴趣都无,他们每天从广场路过,他们那么忙,忙着上班,忙着回家,忙着前程,谁有工夫看这些被“扔掉”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猫。
万年不变的路灯,是唯一照看这里的眼睛。可是,光看着,又有什么用。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广场大钟上的时针,指向了凌晨四点。花台下的猫狗都不见了,灰色的花台边上,多了个灰色的、佝偻的身影。
晚上的气温还是低的,她缩起脖子坐着,双手撑着花台,眼神始终落在地上,偶尔会抬起来,看那些幕天席地的流浪者,薄薄的嘴唇时不时嚅嗫着,自己跟自己谈话。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前头的街上呼啸而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下子从花台上跳了下去,从一旁的窄小通道快速离开了广场。
第二天清晨,某条小街上,那家葛记面馆的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记者、来看热闹的居民,把这个早晨填充得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大新闻那,大案子啊,大八卦啊,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诠释同一个事实——面馆的老板,那个姓葛的中年男人,死了。听说是谋杀,听说现场和可怕,听说葛老板只剩下了一个头,又有的说只剩下一把灰的,还听说他老婆被吓得尿了裤子。
春天的早晨,有淡淡阳光,有淡淡血丝。
钟小魁的学校是离这里最近的,保(和谐)安们按领导指示,早门口设下人(和谐)肉警戒,严禁有好奇心的学生跑去案发现场看热闹。
放学时,欢喜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涌出校门,但,里头没有钟小魁。
他从学校后门的围墙利索的跳下来,经过那帮铁塔一般的保安,朝葛记面馆快步而去。
一路上,他的手机不断响起。家里的电话。他皱眉,静音。然后是连续短信,全部是林七七发来的,问他几时回来,回家时候记得带一瓶沙拉酱云云。这种老夫老妻般的联络方式,他看的抑郁,干脆关了机。
天黑之后,面馆前的人渐渐散了。
钟小魁啃着干面包,从暗处走了出来。
警戒线仍在,面馆大门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住。越到深夜,靠近这里的人就越少,偶尔有路过的,也可以跟它拉开距离,快步走过,好像这里有随时有可怕的东西跳出来抓住他们。
从确定四周无人经过,到进入面馆,钟小魁只用了不到十秒。用专解结界的方发去对付一把普通的门锁,实在是大材小用。
有一件事他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承认,在书法这门本事上,他真的有天分。只是无聊是随意翻看一下家中那些祖传的“典藏”,那些有古有今,或晦涩或简单的文字,不论种类,不论长短,只消一眼,过目不忘。不止不忘,实践上也完全没有问题。那些他从来不看,完全不感兴趣的古怪咒语,从眼睛扎到心里,再经由他的身体所产生的力量,根本没有陌生的感觉。偶尔他也会觉得,这些力量,似乎早就长在他的体内,可又想跟他无关似的。
店堂内一片漆黑,钟小魁的手机移动着,可视范围虽小,却也找出了一室的狼藉。前厅与厨房之间的隔墙,大部分都垮掉了,厨房里,锅碗瓢盆满地都是,存放食物的冰柜与架子全部翻倒在地上,靠近灶台的地上,有一个醒目的人形标示。
如果这里就是葛老板的遇害处,如果那些“只剩一个头”之类的传言是真的,那现场所见的情况就太不合逻辑了。钟小魁在厨房上下查看了一圈,这里很乱,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但是,没有一滴血,干净的可怕。还有个问题,这里是厨房,食物聚集的地方,何况还是一个面馆的厨房,可他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冰柜里是空的,架子上搭着的面粉口袋也是空的,存放蔬菜的竹篓,甚至那个硕大的潲水桶,都是空的。
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一个脑袋悄无声息的从钟小魁背后伸出来,越过他的右肩,停在他的脸侧,缓缓问:“你在干什么?”
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就是林七七哭喊:“你打我干嘛!”
钟小魁举着来不及收回的拳头,脸色发黑的站在她面前:“一,下次走路要出声;二,不要随便把脑袋搁在别人肩膀上;三,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说罢,他拎住林七七的衣领,把她拖出了面馆。
“半天不见你回家,手机又关机,我们三个猜拳,输的那个出来找你。我以为你还在学校嘛,结果刚到学校门口,一个女的告诉我你在这儿,我一过来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进了面馆,我肯定进去找你嘛…”林七七挣扎着,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出了门,钟小魁才松开她,奇怪的问:“一个女人告诉你我在这儿?”
“对,看起来温柔有礼的人,走的时候还很亲昵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林七七耸耸肩。“看她的打扮,我以为是你们学校的校工。”
“灰色短风衣,牛仔裤,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钟小魁脱口而出。
“真是你们学校的啊?”林七七一瞪眼,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这张脸还是有人注意的嘛。”
正说着,钟小魁眼中闪出一丝异色,突然对她说:“原地转圈!跳几下!”
“啊!”
“照做!”
他演锁起来是,有很大的压迫力,无法违逆。
林七七只好神经病一样在原地又转又跳,钟小魁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的脚下。”
“好了。”他吁了口气,“你这种脑子不够好,脸皮跟树皮一样厚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应该不错吧。”
“你再试试拐弯抹角骂我!”林七七恼羞成怒。
“你仔细看看我的脚下,再看看你的脚下。”钟小魁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并肩而立:“淡定。”
这条街上唯一的一盏路灯,苟延残喘的抛下虚弱的光,两人站在里头,全身的颜色都在这样惨淡的光线里模糊着。
“脚下有什么好看的…”林七七撅着嘴,低下头一看,不耐烦的表情只保持了三秒钟,继而就真的不淡定了。灯光让钟小魁的脚边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这在正常不过,可是,林七七把脑袋转上三百六十度,也没有在自己脚下,看到自己的影子。
在她尖叫之前,钟小魁适时捂住了她的嘴。
没有影子,这对一个人类来说,实际严重的事情,生死攸关。稍许有点“常识”的人,通常都知道没有影子的原因是什么。林七七呜呜直叫,急得要哭了,用力拉下钟小魁的手,颤声问:“我死了?没人告诉我啊!”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都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花样的年华,啥都没享受到,猫尾巴还在屁股上!他们说没结婚就挂掉的人,会被阎王爷抓去挑煤炭…我好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