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会去的。”小熊表示无能为力,“不然就不是她了。”

“小鬼,你知道寒鸩山是什么地方么?会送命的!”马莉欧认定他孤陋寡闻,哪怕他说自己是只千年幽灵,“如果你们关系真的很好,你最好劝她打消这个念头!”

“寒鸩山…”小熊抬起头,“我是在那里出生的。”他朝马莉欧笑道,“我爹我爷爷我所有祖辈,都在那座山上。青焰阁,就是我们的家。”

这显然是今晚最爆炸的新闻了。

“果然…”姜南海的眼镜在夜里闪着智慧的光,“死亡之山上,只能容下没有生命的物体。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从你身上飘出的,冰雪茫茫、遍山冻骨的苍凉之气。你会向往人间温暖,跑到山下,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能不能先跟叔叔透露一下…”他阔步走到小熊身边,附耳道,“那山上真有一只能起死回生的炉子么?”

话音未落,姜南海就手舞足蹈地升到了半空,倾城衔着他的衣领,在离地十米处飞来飞去,一边飞还一边拿姜南海玩抛球游戏。

“倾城最喜欢这种原生态的简单游戏。”钟小魁松了口气。其他人一致点头,称赞,并将没有问出口的,关于寒鸩山宝贝的问题活活吞了回去。

熊笑出了声,对他们道:“这么多年,你们是唯一见到我却不害怕的人类。你们的背景一定很有趣。”他顿了顿,指指在空中飞舞尖叫的姜南海,“但他显然误会了。我们并不是什么异类,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出生,成长,死亡,只不过体质稍许跟常人不同,能适应寒鸩山的恶劣条件罢了。这世上,再坏的地方,都有能活下的人。”

“这点我倒是不怀疑。”钟小魁看着他,“只不过看你现在的模样,你似乎并没有顺利走完你的生命。”

“嗯。”小熊倒也坦然,“如果我没记错,我是在刘邦正式称帝的那年,随阿爹下的山。”

“刚刚那兵士头头说‘虞姬遗骨’,当年项羽溃逃,迷路在阴陵大泽,有传虞姬为了不拖累他,拔剑自刎。莫非你们父子就是为了找她的遗骨?”

“正是。”小熊望着北方,“阿爹受人之托,要找回虞姬,带她到青焰阁的冰房中。”

“冰房?”钟小魁不解。

“就在青焰阁的地下,集满山之寒气而成,里头有房间无数。”小熊转过头,说,“你我都知道,好奇与贪欲是人类的本性,自古以来,寻找以及盗掘名人墓冢之辈,层出不穷。奸臣恶贼也就罢了,那些贤人义士也有不少遭过毒手,生时铁骨铮铮、情义两全,死后不但不得安宁,还被盗墓贼随意毁坏践踏,还有不少人生前为国为民,却落个不得善终,要么抛尸荒野,要么沉江饲鱼。这些事,历来为我家人所不齿。所以,我们把那些我们认为值得尊敬的贤人遗骨,带回寒鸩山的冰屋里,妥善安置。到我阿爹那一辈的时候,我们已差不多安置上百人了。”

“我有点冷…”林七七抓住马莉欧的胳膊,“冰房…上百人…”

马莉欧甩开她,双眼放光地问小熊:“那一百人岂不都是超级历史名人?都有哪些?我可不可以去合影留念?”

“倾城…”钟小魁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

“我缄默。”马莉欧退到一旁。天空中,倾城与姜南海玩得非常非常开心。

“阿爹的朋友极少,项羽是一个。”小熊又爆了猛料,“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项羽大势已去,那晚,他们把酒畅谈,最后项羽遣退所有人,拜托了我阿爹一件事。”他揉揉眼睛,“他对阿爹说,虞姬与他,情深义重,早有生同衾死同穴之约,若将来真有不测,请阿爹务必替他们履行这生死之约。”

“所以你爹后来得知项羽身故之后,带着你下了山,来替古人‘屡愿’?”钟小魁把历史课用力复习了一遍,“但史书上说,项羽死后,遗体被以王翳为首的汉将给‘分’掉了。”

“嗯。当时,阿爹跟我为了找回项羽遗体,跑了许多地方,有小人竟把这盖世英雄的头颅当成谋利的工具,高价贩卖。我们一路追踪这奸人到了洛阳,住进同一处客栈,阿爹先礼后兵,谁知那奸人表面妥协,同意将头颅交给我们,暗地里却用喂了毒的细针偷袭我们。”小熊眼里的光彩渐渐淡去,有些无奈的沮丧,“江湖太乱了。那毒虽不是剧毒,却害我跟阿爹晕了过去。”

“那项羽的头呢?醒来之后,你们去找那小人算账了吧?”林七七居然听得兴致盎然,见他半晌不出下文,急急追问。小熊抬起头冲她尴尬一笑,说:“我跟阿爹,没有再醒过来。”

“那毒针不是没要你们的命么?”钟小魁奇怪了。

小熊尚未回答,一股久违的热气从众人身后扑来,灼灼的欢叫声迎面而至。

“快来吃烤鱼哦!又大又热又新鲜哦!”

一条硕大的,不知什么品种的鱼,浑身焦黑,滋滋冒着烟,砸到众人面前。

“这东西吃了不会中毒么?”林七七捂着鼻子,对小熊道,“你以前就吃这个?”

“哈哈,她还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放心,人间的食物,我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的。”小熊笑着,朝他们眨眨眼,故作欢快地朝她跑过去。

6.

山中的雾气,大约是因了刚才那场大火,居然淡了许多,连混沌的天空都变得干净起来,

一线毛茸茸的月光掉落出来后,废墟看起来也不那么惨淡了。

折腾了大半天,又惊又吓的家伙们大多睡去了。

只有灼灼还精神饱满、一脸憧憬的样子,跟小熊并肩坐在废墟上,往北方眺望。

两个人一直在聊天,从两千年前说到现在,从小熊说到小熊爹,从烤鱼的方法说到她之前的诸位男友。

“曾经,我有九次都以为自己可以嫁人了。结果,也只是‘以为’而已。”灼灼扳着指头,

“嗯,是九次。”她笑着摸摸小熊的头,“你阿爹是我第十次的希望,也是最笃定的一个。”

“为什么要分开呢?”小熊问她,“之前的那些。”

“不是我要分开的啊。”灼灼撅起嘴,“是他们每个人,最后都跑掉了。没有一个人愿

意跟我在一起。”

“你做了什么伤害他们的事么?”小熊看着她的侧脸,月色之下,端丽美好。

“这就是我生气的地方嘛!我怎么可能伤害我爱的人?!”灼灼又恼又委屈地朝地上一拍。“那些人哪,我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们。就说这第九个人吧,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我哪怕是把天地翻转过来,都要找来给他。他病了,我无休无眠地照顾他,为制那救命药,我追了那头七趾毒蜥七天七夜,烧了整整半匹山才抓住它。他被人欺辱了。说他写的文章狗屁不通,气得几天不肯吃饭,我多心疼!我为了替他出气,将那些欺负他的书生们住的客栈,烧得片甲不留。任何让他伤心的人,我都不饶过。我用我的一起去爱他,保护他,我以为他也是一样的。”她长长的叹息,“谁知,他最后只说我是怪物,永远不想再看到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离开时,那惊恐与厌弃的样子。每一次的希望,都这样收尾。”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唏嘘与啜泣。俩人一回头,温晴天不知几时冒了出来。

“怎么跟我一模一样!”温晴天掉着鼻涕、泪如雨下,“我那十八个前女友,跟你那九个前男友一模一样!为了她,我什么的可以做!谁敢欺负她,我就打到他残废炸了他全家!我只不过希望她能时时刻刻留在我身边,不在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她在哪里,一小时汇报一次行踪很正常对不对?世上坏人这么多,我是在关心她!我只想要幸福的二人世界,里头只有我们俩!这是多么伟大又纯粹的爱!”温晴天越说越激动,“可是,她们还是离开我了。

每一个走的时候都说受不了我,不论我怎样留她们都不肯回头。她们中的一些宁可嫁给秃顶老头子也不嫁给我!还说我是变态怪物。呜呜。多情自古空余恨,空余恨哪!”

“导弹去挽留女友的人,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钟小魁揉着眼睛,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你偷听别人隐私!”温晴天赶紧擦着眼泪鼻涕。

“你们俩可以当知己。”钟小魁看着他跟灼灼,又问灼灼,“你追蜥蜴烧掉的那半匹山上,有没有人家?”

“我哪儿知道。也许有吧。”灼灼回答。

“这样啊。”小魁又问,“那,你为你那第九个男友出气,烧那家客栈时,有没有想过那客栈里还有许多人是跟这件事无关的?”

灼灼一皱眉,想了想,说;“我当时很生气,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说,谁住在那家客栈谁倒霉呗。”

钟小魁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然问:“那家被你烧掉的客栈,会是在千年前的洛阳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灼灼睁大眼睛,“倒霉客栈就是在洛阳啊,名字我记不得了。”

小熊在一旁傻笑,不接话。

“小鬼,该撒尿了!跟我来!”钟小魁向小熊招招手,“快点!”小熊不得不跟了过去。

一直走到离那群人很远的地方,钟小魁停在山坡上。

“不但没有醒过来,连尸骨都没有了吧。”他头也不抬地问,“你跟你爹。”

“嗯。”小熊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了一片冲天火光,一整座建筑,在与众不同的刺眼的火焰里化成了飞灰,哭喊声,尖叫声,坍塌了整片夜空。

“当我跟阿爹站在已成灰烬的客栈外时,我还并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阿爹只说,没有什么,我们还是我们。”小熊笑笑,“我也以为,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继续在这世上奔走,最终将项羽的遗骨收集齐全,然后我们就来了阴陵山寻找虞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她也来了。”

“她说过,这里是她与你阿爹相识的地方。”钟小魁记得她白天说的话。小熊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说:“是啊。那天阿爹正在大片的水泽中苦苦寻找虞姬遗骨,她从天而降,一副也在找人的焦急模样,一边哭,一边喊一个男子的名字。整个人难过得都要碎掉似的。跟你现在看到的她,判若两人。”

“那时候,你们认得她么?”钟小魁也坐下来。

“在客栈的时候,当我与阿爹‘醒来’之后,已经身在客栈之外了,我们清清楚楚的看到,客栈斜上方的空中,她冷冷停在那里,一片奇异的火焰尚在她的掌中跳动。”小熊苦笑,“她一到大泽我们就认出了她。只是阿爹什么都没有讲,在她蹲在水泽边哭了一整天后,递给她一块手帕。”

“你阿爹真有风度。”

钟小魁看着前方,眼前的黑夜渐渐化开了去,露出一片夕阳晚景——水草摇荡的水泽边,一身火红的姑娘伤心啜泣,背后,一个高大的男子,在身上擦了擦沾满淤泥的手,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站在男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她。

他不要我看了。果然,我还是打破不了火精的宿命。我永远不能嫁人。她拿过帕子,也不问他的来历,用力擦着眼泪,擦完了又流。男人叹了口气,牵着孩子走了。

喂,她回过头喊他。

手帕不用还我了。男人说。

你是个好人呢!她吸着鼻子喊,然后,她走了。

不几天,她又回来了,像是遗落了什么东西在这里。

她又见到了那对父子。孩子在玩着泥巴,他则在这片水泽之间来来去去,钻进钻出,最后,抱着一具女人的骸骨走了出来。她以为,那是他死去的妻子。

但那孩子说,那是他的一位阿姨,人们叫她虞姬。

她的伤心,被这对不期出现的父子与他们的故事,渐渐冲淡。父子俩栖身在大泽附近的破屋里,这个简陋的地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的身影。

他儿子就可爱多了,这个聪明的小家伙,喜欢她的到来,喜欢跟她在山里疯跑,喜欢她带着他在空中飞翔,把天上的鸟儿吓得四散而逃,更喜欢看她捡来圆润的鹅卵石,在手中捏上一会儿后,滚落出来的,就是一粒粒五颜六色的透明珠子。他抱着她欢呼,把这些石子当成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