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镜心见叶成林低声下气,这才微微一笑,道:“你们还有多少战马,都集中起来。剩下的残军败卒,也都聚集起来,准备出发。”可怜义军因为缺粮,宰马充饥,剩下的战马不过三十来匹。铁镜心下令扎起了几十个稻草人,都缚在马背上,每匹马都用一条长绳系住,缚在树上。临走之时,将绳子的一端点燃,一千义军便悄悄地从山谷之中出走。
那条峡谷荆棘遮道,甚是难走,铁镜心拔出师父偷自大内的那把紫虹宝剑,奋勇开路,剑光霍霍,转瞬间便拔除了一大片荆棘,他的长衣也被钩烂,手指脚指都淌出血来,凌云凤见他如此卖力,气也消了一半,挥舞双剑,帮他开路,铁镜心见众人服他,甚是得意,心中想道:“可惜于承珠不在这儿。呀,我今日这番功劳,不知他们会不会说与承珠知道。”
刚走出谷口,只听得后面马嘶人叫,战鼓雷鸣,回头一望,但见林子上空已升起浓烟,射出火焰,原来那些系马的长绳一被烧断,战马被火的痛,在森林里四处奔跑,那消片刻,便燃起了数十处火头。那几十匹马负痛长嘶,烟腾火起,声势之壮,竟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林深树密,黑夜中官军哪看得清楚,但见马背上人影幢幢(那是还未烧着的稻草人),只道是义军就要强行冲出,无不戒备。官军的统帅张骥,乃是深通兵法的人,想道:“穷寇拼死,当避其锋。”下令将弓箭手调在前列,刀斧手与挠钩手在后面严阵相待,只待义军冲下,便用密集的箭雨射散他们,再用刀斧手、挠钩手擒拿斩杀。哪知过了许久,还未见有人冲出来,心中甚是奇怪,想道:“穷寇放火烧山,再不冲出,难道在里面坐以待毙么?”再过一会,马背上的稻草人也尽都着火,烧得那些战马,更是怒叫狂奔,有些战乌被烧死了,有些战马在树林里摔倒,被同伴践踏死了,还有十多匹战马,乱冲乱闯,居然从密林深处冲下山来。这时官军才发现其中玄妙,但这时森林中也烧成了一片火海,官军无法攻山,义军也早就从山后的峡谷中逃出去了。
铁镜心遥望火光,抚掌大笑。叶成林赞道:“古代田单用火牛阵大破齐军,而今铁公子用火马阵扰惑敌人,阻止追兵,从容脱险。真是先后辉映,妙算神机。”铁镜心洋洋自得,一点也不谦让,将众人的称赞,照单全收,脾睨四顾,心中想道:“叶成林有什么能为,偏偏于承珠对他那么赏识?”其实叶成林在屯溪独抗官军,粮尽援绝,尚坚守了数月之久,那才是大将之材。铁镜心自然也有他的聪明智计,运用兵法,偶尔也能够奏效,但比起叶成林来,那却是一个深藏,一个浅露,有如大海之与小溪了。凌云凤冷眼旁观,看出了两人不同的风格,心中不住地称赞于承珠大有眼光。
天明时分,义军过了婺源,一路上果然没有碰过大队的官军,只有一些守在沿路堡垒上的官军。他们不敢出来拦截,义军也不去攻打他们。过了婺源,前面已是平阳大道,叶成林筹思再三,追兵只能暂阻一时,自己只剩下一千多人,断不能再集结一处,以致又陷重围,于是只好挥泪解散义军,叫他们尽速分头逃走,先求性命保全,然后徐图后计。
解散了义军之后,叶成林、凌云凤与铁镜心三人冉折入山区,叶成林登高遥望,怅触不已。叹口气道:“好好一场事业都被毕擎天葬送了。”铁镜心冷笑道:“我在大理之时,早已断定你们不能成事,有说错么?而今我功成身退,但求你们一件事情……”
叶成林道:“请铁公子吩咐。”铁镜心说道:“我这一生恐怕再也见不到于承珠了,你若见到她时,请代我转告她几句说话。”叶成林怔了一怔,想道:“呵,原来他是为了于承珠!”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凌云凤接口说道:“承珠若知道你今日所做之事,定然欢喜,你们本来就是朋友,又何至于永不见面。好吧,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我代你说便是。只要不是非份之求,想来她会答应。”
铁镜心道:“你告诉她,她希望我做的事情,纵然是我不愿意做的,我也都做了,任凭她心中想我是怎样的人,这一点心意,她应该知道。”凌云凤听了,极不舒服,心中想道:“原来今日之事,本是他不愿意做的。他是为了得到承珠妹妹的心。哼,这人貌似清高,实是庸俗得很,这和做买卖又有什么分别?”但想到以他这样的人,居然肯冒险援救义军,也算是很难得的了,不忍讥刺,点了点头道:“好,我将你这份心意转达便是。你还有什么说话?”铁镜心道:“我希望她能够安安逸逸地过一辈子,不要再在江湖上混了。不但像毕擎天这样的人,应该远远避开,与朝廷作对的事,也以少沾惹为妙。争王争霸的事,那是枭雄所为,实非她这样玉质冰心的女儿所适宜做。”凌云凤面色一沉,却原来铁镜心的想法和她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远!
叶成林道:“于姑娘自有主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会懂得。不过,这些话我还是会给你转达的。”凌云凤还想再说,忽见山坡那边来了十几骑健马。
铁镜心道:“你们走吧,我是反正走不了的,再替你们一退追兵。”叶成林说道:“咱们生死同当,患难与共,要不走就大家不走。”铁镜心双眼一翻,道:“你懂得什么?我自有退兵之计,你帮得了我么?哼,你死不打紧,承珠知道,可又要怪我了。”
叶成林给他一顿抢白,只得讪讪走开,凌云凤也只道铁镜心与官军甚有渊源,见他说得甚有把握,也催叶成林快走。两人奔跑了数十步,但听得铁镜心纵声长笑,已向前迎上了官军。
他们哪里知道铁镜心复杂的心情,他这次本来就打算孤注一掷,牺牲自己,以洗脱于承珠对自己的骂名。何况他的父亲还在杭州,他自己也不愿与叶成林一齐逃跑。
来的正是大内总管阳宗海和御林军的统领娄桐苏,见铁镜心长笑而来,甚是诧异,阳宗海道:“叶成林这股残匪怎么样了?”铁镜心道:“都被烧死在山上了。”
娄桐苏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听张巡抚说,是你去招降他们,他们烧死,为什么你又能独自逃出?”铁镜心哈哈大笑,道:“好吧,明人面前不说假话,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他们都给我放走了!”正是:
翻手为云覆手雨,书生气质报红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云破月明 江湖留剑影
水流花谢 各自了情缘
阳宗海大吃一惊,蓦地双眼一翻,喝道:“那是不是他们?”这时叶成林与凌云凤已转过一处山坳,去得远了。娄桐荪策马便追,铁镜心闪电般地拔出紫红宝剑,反手一挥,娄桐荪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只见那匹战马的两条前腿已被铁镜心斩断,娄桐荪怒道:“铁镜心,你家世受皇恩,竟然甘心附逆!”铁镜心道:“谁说我甘心附逆了。”娄桐荪道:“你为什么放走他们?”铁镜心道:“兵法有云:困兽犹斗,不可不防。你们追得紧了,叶成林可要和你们拼命。哈,我不忍见你们两败惧伤,名将用兵,也要讲网开一面,叶成林的兵力都已消散,放走他们一两个人又算得什么?”阳宗海道:“谁与你讲什么鸟兵法?”铁镜心胡扯乱道,实是想延阻时间,这时估量叶成林与凌云凤已逃出数里之外,阳宗海他们就是要追也迫不上。哈哈一笑道:“不讲就不讲,你们却待如何?”娄桐荪一招“金豹探爪”,施展大擒拿手法反扣铁镜心的脉门,铁镜心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随你们走便是,扯手扯脚做什么?”倒提宝剑,将剑柄塞到娄桐荪的手中,娄桐有反而怔了一怔,来不及接,那把紫虹宝剑叮当一声跌落地上。铁镜心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放了叶成林,你拿我去见张骥,也尽可以交差了吧。这把大内宝剑,也由你拿回去缴交内库,你一日之间,立了两件大功,尚不爽心快意么?”反手就缚,娄桐荪因他是前朝的老臣之子,倒也不敢虐待于他。
半个月后,官军“勘乱”的军事大定,逃散的义军都已藏匿民间,叶成林与凌云凤僻居在杭州北面杨梅岭的九溪十八涧之间。杭州乃是张骥的巡抚衙门所在之地,驻有重兵,那九溪十八涧虽说是山中的僻静所在,但地近杭州,终属危险,叶成林选择这个地方避难,实是另有原因。
原来他已打探到消息,说是铁镜心己被囚在杭城,等候御旨发落。叶成林甚是不安,任凭旧部苦劝,他怎样也不肯远走高飞,非得要把铁镜心救出不可。凌云凤虽然对铁镜心殊无好感,但想起他这次救出一千多义军的功劳,也就不愿意再说什么了。
叶成林避居在一个茶农的家里,这茶农的两个儿子都曾当过义军,绝对可靠。叶成林靠茶农打探消息,说是杭州守备森严,铁镜心囚在城中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叶成林与凌云凤曾两次冒险,探过杭州大牢和抚衙,非但没有发现铁镜心,反而几乎失手,仗着绝顶轻功,这才逃得出来。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过了十数日,计算时间,若以八百里加紧的快马驰报,那御旨也应该请回来了,叶成林和凌云凤都极为焦急。
这一日叶成林对凌云凤说道:“御旨若然发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治他以叛逆之罪,就地处决。一是念他乃是老臣之子,将他解往京都定罪,依照朝廷律例,最少也要监禁他十年。即算往好处想,他纵然得保全性命,一被监禁大牢,那就更不容易劫狱了。”凌云凤说道:“咱们已尽了心力,两次冒险入城夜探,都得不到他的消息,还有什么办法?”叶成林道:“我正在奇怪,咱们两次夜探,城中虽说禁卫森严,却并无一等一的高手拦截,毕擎天驻在城中,也从不见他出现,不知是何道理?”凌云凤道:“难道阳宗海、娄桐荪之流,都去看守铁镜心了。”叶成林道:“这是一个可能。”凌云凤道:“还有什么可能?”叶成林沉吟半晌,说道:“城中经咱们闹了两次之后,听说本要搜索四乡,但至今未有动静,莫非张骥他们另有重大的事情需要对付?”凌云凤道:“这与铁镜心何关?”叶成林道:“若然是被我料中,咱们正好趁此时机,再探一次。”凌云凤道:“事不过三,若然这次失陷,我不打紧,你是义军主帅,呀,岂应再次三番地冒险?”叶成林道:“铁镜心何尝不是冒了性命之险援救咱们。”凌云凤皱眉不语,神色之间,甚不以为然。叶成林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想那铁镜心虽然不是咱们一路的人,但咱们应该看他的行事,不必勉强他赞同咱们的主张。他这次行事,实是对义军有极大的恩德,咱们岂可做忘恩负义的人?”凌云凤柳眉一展,道:“好,那就去吧!”心中自思:“叶成林明明知道铁镜心完全是为了于承珠,却还要两次三番,准备舍了性命,救他出来,相比之下,倒显得我的胸襟狭窄了。”
叶成林道:“我已探听得铁家所在,听说铁老御史还在家中,已上了请罪的奏表,张骥是他的学生,不敢将他难为,就让他在家中待罪。咱们这次可以到铁家去探访一下,想那铁老御史必会知道儿子的消息,也许他已探过监也说不定。”凌云凤一想,到铁家夜探,虽然也属冒险,究竟不若前两次之大闹抚衙和大牢的风险之大,欣然同意,立即换了夜行服装,和叶成林从城北的栖霞岭悄悄溜下,直到西子湖边。
铁家坐落湖滨,面对孤山,这时已是午夜时分,湖滨静悄悄的,湖上渔舟都已歇息了。两人走近铁家,但见朱门紧闭,里面的灯火也完全熄灭了。周围也没有兵把守,叶成林心中暗叫奇怪,稍一踌躇,便和凌云凤飞身入内。
但见里面落花满地,花棚倒塌,乱草也无人剪理,冷清得出乎意料之外,叶成林在外面把风,凌云凤穿房入室,过了好久,出来叫道:“这真奇怪极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叶成林奇道:“难道铁鈜竟是弃家逃走了么?”立即想到:铁鈜是一个退休的大臣,儿子犯了法,虽说巡抚张骥是他的学生,对他存有几分客气,但受到暗中监视,那是必然免不了的,他又是一个文官,不通武艺,怎能说逃便逃,而且又是举家逃走?
两人正自猜疑不定,忽听得“轰隆”一声,铁家的大门给人打破,一个人闯了进来,叶成林以为是朝廷武士,急忙跳上屋顶,定睛一望,却原来是潮音和尚。
只见他倒拖禅杖,满身血污,身上中了几支箭还未拔出,叶成林大吃一惊,潮音和尚已先发现了他,叫道:“你两人怎么也在这儿?铁鈜那老头儿呢?”
叶成林和凌云凤跳下来与他相见,凌云凤说道:“我们也正在找他,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弃家走了。潮音大师,你怎么这个样子?”
潮音和尚道:“我去找铁镜心了。”叶成林叫道:“见着了没有?”潮音道:“没有。前几天我从铁鈜这老头儿口中,打听出他的儿子被囚禁在六和塔内,我就要去劫他出来,是这老头儿死拉着我,不许我这样做。我忍了几天,到了今天,听说御旨已到,再不救他,他明日就要被押解进京了。我不理一切,也不愿再与这老头儿商量,准备一顿禅仗打碎了六和塔,将他儿子救了出来,再让他欢喜。哪知六和塔里虽关有几个人,却没有铁镜心,白白给我打死了几个卫士。”
叶成林道:“师伯祖,你且歇歇。”凌云凤上前给他拔箭裹伤,问道:“阳宗海和娄桐荪在六和塔那边么?”潮音和尚大手一挥,道:“别忙裹伤,赶快逃走!”凌云凤道:“我们已细心察看过了,外面没有伏兵。”潮音和尚道:“外面没有伏兵,城中的官军却正在巷战!”
叶成林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什么巷战?是哪路人马和官军巷战?”
潮音和尚说道:“我分辨不清,也不耐烦去打听。嚓,我大闹了六和塔后,找不到铁镜心,越想越气,想这一切都是为了毕擎天而起,便独自去闯毕擎天的大营,哈,哪知正碰上两军交战,在乱军之中,我吃了无数乱箭,连毕擎天的影子也没见着。好在我这根掸杖还够斤两,一顿泼风禅杖,打出城来,那些官军,自顾厮杀,也没有人追我!”
说到这里,已是有点声嘶力竭,叶成林心道:“师伯祖真是个莽和尚!”凌云凤刚刚给他拔掉身上的那几支断箭,还想问他,潮音和尚又叫道:“快走,快走!我死不了,但大军若然来到这儿,我可没气力再打啦。”话刚说完,便听得城中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炮响。叶成林、凌云凤急忙扶持潮音和尚走出铁家,但听得战马嘶鸣,一彪官军已冲到西子湖边。
叶成林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前面狼狈而逃的竟然是毕擎天!但见他马失鞍,人弃甲,在他周围保护的卫士,不过二三十骑。后面的大队官军如潮涌至,领头的便是大内总管阳宗海与御林军的总指挥娄桐荪,但听得吆喝声中,弓如霹雳,箭似弦惊,阳宗海“嗖”的一箭,将毕擎天跨下的黄骠马先射死了!
原来朝廷的招安毕擎天,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要求最少做一省的督抚,这正犯了皇帝之忌,想这毕擎天野心勃勃,皇帝怎肯让他据地自雄?所以皇帝在招安毕擎天的同时,就下了一道密令给官军的统师、浙江巡抚张骥,密令他在“叛乱”勘平之时,即逐渐解除毕擎天的兵权,最后将他拿到京师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