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长小声嘟囔着,挤进了队中。

远方高处一块凸出的巨石上,站着身披精铁甲的老将韩当,正俯视行进中的队伍。他身材魁梧,须发皆白,脸上棱角分明,透着一股凛冽杀气。韩当跟随孙坚起兵,历仕孙家三代,征伐四方,功勋卓著,是朱治之外为数不多的威望老将,颇得军心。但此时身后一群偏将副将却把他围在当中,脸上都有些不虞之色。

“还有多远?”韩当问道。

“根据斥候的回报,明天就能抵达他们的主寨了。”偏将回应道,“将军,此次由您亲率五千精锐甲士,到这丹阳山中剿匪,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另一名偏将道:“将军,这几日斥候已经探得了好几处营寨,都是一个人也没有。很明显那些贼人收到风声,提早匿进了深山。虽说明日就能赶到他们的主寨,但能不能接敌还很难说。”

“您看是否将兵力分散,分成几路并进,以便于搜捕缉拿贼人?我也觉得五千精兵集中在一起,舒展不开兵力,有些太过慎重。”

此次行军堪称绝密,别说寻常士兵不知道为何,就连这些将领也只是略知一二。不过既然已经快到目的地,也该跟这些将领说明白了。韩当道:“诸位,你们本不是我的麾下,都是从诸军中甄选而出,就连兵士也是来自各军精锐,可知为何?”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集结之后,他们也聚在一起讨论过,作出过不少推断,但均不得要领。

韩当道:“诸位能选入此军,不是以战功或者出身为准,而是经过严苛审查确定,你们底细清白。我们此次深入山中,要讨伐的不是寻常山贼,而是丹阳豪族。”

一名副将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丹阳豪族早已顺服,这些年一直为朝廷贡粮纳财吗?以前多次到丹阳山中剿匪,他们也从中协助,为何突然要讨伐他们?”

韩当摆手道:“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但既然军令已出,大家就只管贯彻到底,不要再追根究底了。丹阳豪族的分量想必诸位都明白,此战一定要慎重,毕其功于一役,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诸人拱手应诺,心中凛然。丹阳豪族是与孙家渊源很久的世家大族,据说从孙坚起兵之时,就已经在暗中支持。但这个世家大族却十分低调,只知道是陈姓,常年隐居在丹阳山中,不与其他望族名门来往。就算入仕为官者也只有寥寥数人,而且都是平庸之辈,在闲散曹署做不入流的小官。反而在军伍之中,倒有相当一部分底层军官都来自于丹阳附近,也不知道与丹阳豪族有没有联系。之所以选取他们来讨伐,大概就是为了防止泄密,让丹阳豪族提前有所准备。但以目前状况来看,几次突袭营寨都扑了空,消息难免还是走漏了。

韩当皱眉道:“怎么前方撒出去的那三十名斥候,一条消息都没有回报?”

一位副将揣测道:“或许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不对,平日里就算没有敌情,也会回转禀报发现樵夫、村落之类的消息。今日未免有些太安静了。”另一名偏将道。

韩当点了点头:“传令下去,部队停止行进,原地待命,再派出一百斥候向四周散开!”

号角声刚刚响起,就听半空中骤然传来呼啸之声!众人一起抬头望去,只见对面山腰上腾空而起十几个红点,流星一般扑面而来。转眼之间,红点已近,竟然是燃烧的炬石块!众将慌忙散开,大声传令下去,然而为时已晚。炬石块轰然砸入队伍之间,惨叫声和轰隆声迭声而起,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顺风传来。周围山林被炬石引燃,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韩当凝神望去,只见对面山腰上用作伪装的大树已经被拉走了,露出一块平台,上面停放着十多架炬石车,一群兵勇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再远一点的山谷中,正在快速汇聚士兵,看来是原先的伏兵正在集结,只待火势稍小就要冲杀过来。原来丹阳豪族早有准备,在此地提前设好埋伏,想要把韩当部曲一举歼灭。

韩当松了一口气,终于接敌了。他带了五千精兵入山,亲自做饵,就是要引丹阳豪族出战。比起对方一直避而不战,用十万大山拖垮自己,这次遭受伏击要好得多。他向身边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副将使了个眼色,副将从怀中掏出一面叠得四四方方的赤色旗帜,展开之后套在旗杆上用力挥舞。很快后方一座山头上也高高举起一面赤旗用力挥舞,紧接着是更后方的山头上也赤旗显现。

韩当很清楚地知道,后方三十里还潜伏着由丁奉率领的两万精兵,就等着此刻突入包抄合围。赤旗信号只需一刻钟就能传到,五个时辰之内就会将此片区域合围,到时候丹阳豪族插翅难飞。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就算拼上五千条人命,只要能将丹阳豪族一网打尽,也是值得的。

韩当走上前去,夺过帅旗高高举起,喝令道:“传我将令,所有部队以各自都尉为核心,分批向此处靠拢。刀盾枪兵在外,弓手弩手在内,结阵御敌!敌若攻,我便守;敌若退,我便追,紧紧咬住这股伏兵至少五个时辰以上!

“喧哗惊慌者,斩!

“临阵退缩者,斩!

“奔逃溃散者,斩!

“不听号令者,斩!”

周围副将偏将奔向各自部曲,大声重复韩当的将令,校尉都尉们指挥都伯弹压聚拢士卒,竟然很快稳定了局面。山腰上的炬石车已经停止了攻击,山谷中的敌军刚刚集结完毕,正在向韩当方向进发。等到他们接近之后,韩当军已经整肃完毕,开始对阵厮杀。出乎韩当的意料,这股伏兵的战斗力竟然很强,甚至比他率领的精锐甲士还要高出一截。而且对方的指挥也很有章法,将兵士分为几股,按波次冲阵,一旦前线显露疲态则立刻投入后备。几场冲杀下来,双方杀得犬牙交错,阵地几经易手,堆满了尸体。有次对方竟冲到离韩当只有百步之遥,逼得韩当亲自挥刀下场,才将对方打了回去。

战斗从旭日高照打到天色昏暗,韩当五千甲士战死大半,负伤小半,有一战之力的士卒最多只剩六百人。原先那名认为小题大做的偏将已经战死,被砍掉的胳膊都不知道给踢到了哪里。但丹阳豪族的部队仍在聚集布阵,似乎在准备一场夜袭。韩当扶起倒下的帅旗,用力插进脚下碎石之中,随即环顾四周山峰,却并未发现丁奉援军已经赶到的迹象。他不禁有些疑惑,莫非丁奉在路上也遇到了阻击?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这名百战老将就要殒命此地了。

眼看远处丹阳豪族的部队已经集结完毕,下一次冲锋迫在眉睫,只凭身边这六百人,也就最多能挡下这一次了。韩当并未表现出什么忧虑,反而抽出缳首刀,挤入士卒的阵列中,大声笑道:“丁奉将军的援兵已经形成合围,只要咱们顶下这一轮,剩下的兄弟们虽然不敢说各个荣华富贵,但想要投奔我老头子麾下的,全部官升一级!”

也亏得是各军中选出的精兵,战损已经如此之高,竟然还是士气不减。听得韩当许诺,当下又是爆出一阵欢呼之声,震彻天地之间。眼看敌方以长枪兵在前,刀盾兵居中,冲上来厮杀在一起。韩当身边的己方士兵越来越少,敌方越来越多,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六百人已经折损了大半。韩当用力砍翻一名敌兵,抹去脸上血迹,正要向前冲去,却见身边的副将忽失心疯般大笑起来。

韩当眯起眼睛望去,只见对面山腰,原先设置炬石车的敌方燃起了熊熊大火。而山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大量火把,正飞快蔓延。只是眨眼工夫,周围山头已布满了晃动的红点,如潮水般涌泄而来。韩当放下缳首刀,啐了口唾沫道:“丁奉这小子总算赶到了。”

丹阳豪族的部队立刻后撤脱战,在一块平坦地势上重整队形,准备结阵御敌。但谁都知道,战局已定,胜负明了。韩当这边将剩下的士卒聚拢一起,看着对战毫无悬念地进行下去,只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丹阳豪族的部队已经被全数击溃。再次出乎韩当意料的是,所有的敌方士卒都拒不投降,就连伤兵也奋战到了最后一刻。待战斗结束清点之时,吴军才发现竟没有拿下一个活口。如此战风彪悍的部队,就连领军数十年的韩当也是第一次见到。

丁奉满脸烟灰,走到韩当的面前,道:“末将救援来迟,让韩老将军受惊了。”

韩当道:“路上遇阻了?”

“行进到距离此处十六里之时,被打了个伏击,若不是对方人少,恐怕今晚都赶不过来了。”丁奉坦然道,“而且为确保斩草除根,在增援之前,我分兵三千先去了丹阳豪族主寨,又延误了大半个时辰。”

韩当并未在意,反而问道:“丹阳豪族主寨已经拿下?”

丁奉点了点头,却欲言又止。

“怎么,被逃走了一部分人?”

“应该没有。我们按照军令把主寨围得水泄不通,正待进攻之时,里面燃起大火,似乎是自焚。我们将火扑灭之后,共发现男女老少尸身三百多具。只是末将觉得有些蹊跷,火被扑灭之时,主寨仍剩余不少房间未曾烧毁,我们搜查了所有地方,发现财物虽然都在,却没有找到这个家族的家谱,以及任何可以了解族中诸人身份的文字记录。他们辅佐孙家这么多年,在朝中的关系也只是明面上的那些人,应该还有很多暗中关联的都查不出来了。这场仗,表面上我们是打赢了,可实际上却很难说。”

韩当沉默一会儿,苦笑道:“说不定,你发现的那三百多具尸身,都不是丹阳豪族的。”

“也有可能,总觉得是他们想让我们赢了这场仗,好有个结果回去交差一般。那我们要继续搜寻吗?”

韩当摇头道:“再往南,就是十万大山了,隐匿几万人都绰绰有余,要怎么搜寻?何况这场仗未免不是给你我的示威,他们故意送死,我们还打得这么艰难。如果认真应付我们,难免不会把整个朝廷都拖入泥潭。现如今,至尊正率大军在长江与曹丕对峙,如果后方生变,实乃你我之大罪。”

丁奉面色凝重:“丹阳豪族实力的确不容小觑,只是怎么会如此低调隐忍?不但数十年未有子弟出仕,而且也没发现争权夺利的迹象,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直隐匿暗中的才最可怕,满朝文武到底谁是他们的人,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别说争权夺利,只怕操纵国势都有可能。”韩当顿了下,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至尊这次着手整顿吏治,对你我这种投身军伍的家族并未染指,也算是明智之举。只是苦了那些从政的世家大族,利益受损不少,很多豪门世家都是满腹牢骚。前几天至尊迫于压力,杀了暨艳,竟然没能压住他们的怨气。听说有些人又在私下串联,准备向太子请愿,真是不知死活。”

“哪怕是朝中重臣,手中没有兵权,举家覆灭也只是在至尊的一念之间。他们太自不量力了。”丁奉接着问下去,“韩老将军,此次战况您看如何上报?”

韩当意兴阑珊:“据实把结果报上去,把怀疑也报上去,让至尊定夺。咱们身为武将,只管打仗,背后这些东西就不要动太多心思了。”

丁奉点头道:“就听老将军的。”

四周烟尘渐渐散去,触目可见全是残肢断臂的尸体,韩当叹了口气,佝偻着身子向山下独自走去。丁奉转过头,眺望着丹阳豪族主寨的方向,隔了很久之后,他的嘴角忽然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

为至尊孙权战前祈福,按照规制应该是二百人的骑队和三百人的步队共同出行,但孙登却觉得太过铺张,想只带二十名王府侍卫前往。在诸葛恪与顾谭等人的一再劝说下,孙登只得勉强同意带上五十轻骑和一百步卒。临出行前,他还对送行的诸人摇头,笑说只有大半天的路程,完全没有必要带上这么多人。

祈福队伍出了武昌城,沿着官道向黄鹄山而行,一路上偶尔遇到些闲散行人,开路轻骑立刻呵斥他们侧立路边避让。诸葛恪与贾逸并骑而行,这位浪荡公子难得有个正形,脸色阴郁沉闷,看起来相当紧张。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离开了官道,拐向通往黄鹄山的驿道。

贾逸忽然想起前段时间,由萧闲承揽修建的黄鹤楼被焚毁一事。现在据说是诸葛瑾重新承建,也不知道修好了没有。当初孙鲁班看在太子的面上,放了萧闲,没有追究罪责。过了不久,贾逸就交给了萧闲一个木箱,让他和秦风一起去了剑阁。按时间推算,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以萧闲的性子,就算猜透了贾逸的用意,也不会由得秦风胡来。这算是贾逸最后能做的了,毕竟在吴境这些年,能称得上朋友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眼看到了山脚下,驿道也到了头,只有一条有些崎岖的土路延伸向山上。路上已经没了行人,倒是两侧灌木荒草变得更深。

诸葛恪用马鞭捣了贾逸一下:“姓贾的,别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觉得,搞不好有些失心疯的家伙会对太子不利,你眼睛给我放亮点。”

贾逸点了点头。

诸葛恪道:“我收到风声,虽然杀了暨艳,但新政并未废除。有很多豪门世家心怀怨恨,认为是太子殿下坚持如此,放话要给太子点颜色看看。”

“你认为他们会在祈福的路上,做些什么?”

“拦路请愿、冲撞仪仗都极有可能,如果混乱中让太子殿下受了伤,被至尊知道难免会落个统御不力的印象……”

“好说,要是有人敢拦路,我就带轻骑杀过去好了。”贾逸道。

诸葛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贾逸:“你莫不是也失心疯了?杀了那些世家子弟,要如何向至尊交代?”

贾逸却没有回话,似乎侧耳在听着什么。

诸葛恪道:“姓贾的,别装模作样,我跟你说话呢……”

话音还没落,贾逸就单手撑着马鞍,横着撞向了诸葛恪,两人一起跌落马下。诸葛恪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四周爆起一阵哀号之声,身旁有人又从马上跌落下来。诸葛恪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贾逸一把按下:“别动!有伏击!”

这时,诸葛恪才听到弩箭破空的“咻咻”之声不绝于耳,身旁不断有人中箭摔下坐骑。他打了个寒战,才意识到若不是刚才贾逸将他撞下马,现在他已经中箭身亡了。回望向太子车驾,二十名亲卫已经手持大盾,将车厢围得严严实实,然而奇怪的是,伏击的弓手并没有向车驾射箭。

贾逸靠着中箭倒毙的马匹,探出头去小心观察。领队的四名都尉已经全部阵亡,五十骑开路轻骑已死伤大半,剩下的都滚落马下伏倒在地,有些马匹惊慌逃窜,更多的则是继续倒毙于弩箭之下。一百步卒并未被伏兵攻击,在伍长的喝令下围着太子车驾站成一个大圆。刀盾兵先筑盾在外,长枪兵退而其后,形成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形。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人竟敢伏击太子车队!”诸葛恪又惊又怒。

贾逸拖着诸葛恪向步卒爬去:“先集中羽箭射杀骑兵,防止骑兵反冲;然后射杀马匹,防止有人借助马匹逃走。这人不是久经战阵的老手,就是个心思缜密的奇才。”

诸葛恪看了眼已经结阵的步卒,道:“就算他解决了骑兵,步卒也已结阵防范,再想杀太子也就难了。距这里三十里之外,驻扎一营郡兵……”

“指望不上他们。太子所乘马车,车厢嵌有铁板,羽箭无法射入。对方肯定是知道这一点,才未用羽箭袭击车驾。这是个明白人,他之所以采用这种伏击手法,目的并不只是要杀死太子,而是不留一个活口。”贾逸道,“你觉得,他会不知道三十里之外有一营郡兵?”

诸葛恪脸色阴沉:“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公子彻?”

“除了他,还有谁敢对太子下手?”

两人已经爬至步卒结阵之处,在几名刀盾兵的护卫之下,跳上马车进入了车厢。

孙登看到二人,苦笑道:“元逊兄,是我的错。早知道听你的,带上八百人马,对方也不至于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了。”

贾逸却道:“殿下莫要自责了。莫说八百,就算三千,这场伏击还是逃不掉的。”

“姓贾的,你这话就胡扯了。公子彻能在武昌附近调集几千人进行伏击?”诸葛恪气哼哼道。

孙登惭愧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贾校尉,你智谋超群,可有脱困之策?”

贾逸看着孙登,道:“没有,这可能是个死局。”

“呸!”诸葛恪道,“要是如此,刚才让我被一箭射死算了,还爬这么远来看殿下笑话?姓贾的,你赶紧给我想办法!”

“殿下,马匹被全部射死之后,敌方肯定就要准备步卒冲阵了。我出去指挥下,或许可以拖上一点时间,但也仅仅是拖上一点时间而已。”贾逸道,“对方至少有五百人,我们断然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在公子彻的谋划之中,你我都是必死之人。不然他的下一步动作,是无法展开的。”

孙登默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诸葛恪急道:“姓贾的,你叽叽歪歪说的都什么东西。要是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有,你何必跟来?又何必拖着我来殿下车驾?”

“我想问殿下一个问题,算是我死前唯一的问题,希望殿下一定要据实回答,不要有半点隐瞒。”

外面传来清晰短暂的口令之声,敌方果然正在集结步卒,准备冲阵了。

孙登抬起头,问道:“贾校尉的问题是什么?”

“让我随行祈福,到底是谁的主意?”

孙登脸色有些苍白:“我妹妹,孙鲁班。”

“确定无误?”

“是她找到我,说宁陌已经被公子彻杀了,你可能也有危险。让我带你一起祈福,多少也是个照应。”

“明白了。”贾逸点了下头,出了车厢。

身后传来诸葛恪压低了的声音:“他什么意思?孙公主怎么可能是公子彻?”

贾逸跳下车辕,看到不远处足有两百名黑甲蒙面的步卒,已经结成玄襄之阵,正稳步推进。而更远处,则还有一百名弓手、一百名步卒都已列阵待命,形成了莫大的震慑之势。

身边的伍长紧张得声音都走了样:“贾校尉,上官们都死光了,如何御敌?”

贾逸沉声道:“别慌!听我号令。”

他大声喝道:“以太子车驾为核心!变为云龙之阵!前两层刀盾,后一层长枪!全部低腰躬身!准备接敌!”

士卒们开始变阵,你推我搡,并不怎么流畅。这一百名步卒称不上精锐,对上敌方五百人没有不战而逃,已经算很不错了。贾逸虽然已经有些预料,但还是觉得心中苦涩,在吴境隐忍五年,到了最后还是犹如一枚棋子,连生死都不由自己。二百黑甲蒙面步卒已经逼至眼前,远处的敌方士卒也开始列队推进。贾逸往后靠了靠,挨着太子车驾,冷冷地看着。

转瞬之间,敌方已经行进到几步之遥,锋线上,黑甲蒙面步卒纷纷举起缳首刀,挥砍过来。与此同时,贾逸大声喝道:“刀盾兵,举盾!”

前排一大部分刀盾兵举起了盾牌,挡住了对方的进攻。也有一小半没有遵循军令,选择了跟对方互砍,顷刻间便倒下了十几人。好在第二排刀盾兵及时举起盾牌,填补了空隙,没有让阵形溃散。

“长枪兵!空隙攒刺!”贾逸再度大声喝道。

后排的枪兵回过神来,总算明白了让他们躬身是什么意思。他们一个个抻头眯缝着眼睛,瞅准阵形间的空隙,用力将手中长枪攒刺出去。那些黑甲蒙面步卒的刀锋砍在方形大盾之上,大多都被弹起,根本来不及防备空隙间刺出的长枪,顷刻间竟然被刺倒二三十人,攻势为之一滞。

“刀盾兵!举盾挺进!

“长枪兵!空隙攒刺!”

贾逸看准时机,大声喝令。步卒们在他的指挥下,犹如一块磐石,向敌方碾压而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敌方竟然折损了五六十人。后面的马车上,孙登撩起布帘:“想不到贾校尉还是个军伍之才,若是此次得生,倒可以将他外放到军营之中,历练一番。”

诸葛恪一把拽下布帘:“我的殿下,你就先别想以后了,现在这关能过得去吗?”

远处响起鸣金之声,黑甲蒙面步卒迅速后撤。

“后撤!”贾逸也大声喝道。

话音刚落,远处一百名弓手已后仰弯弓,一大波羽箭如潮水般射来。刀盾兵们举起木盾,在一片“笃笃”声中掩护长枪兵后退。贾逸扫了下人数,刚才虽然没有让敌方击溃阵形,但也折损了近三十人。好在首战告捷,士气还算不错。这样下去,最多还能够撑上两轮。他心里还有些奢望,万一如诸葛恪所说,那营士卒可以赶来救援,未免不是没有活路。

然而就在刹那之间,贾逸脸色遽变,猛然举目向远方看去。轻微的“嗒嗒”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眨眼之间已变成犹如雷声般的“轰轰”巨响,一股黑色浊流从远处土丘后面涌出,挟裹灭顶之势直压过来。

那是人马全身披挂精铁铠甲、手持镔铁长枪的黑色重骑,数量足足有三百之上!重骑培养起来颇为费力费时,一名重骑兵的成本至少可以抵得上四十名步卒。而重骑对于步卒来说,是致命的存在,一队百人重骑就可以冲击千人步卒,将敌方军心士气碾压如泥。而此时,参与这场伏击的竟然有重骑三百之众!可见公子彻从一开始就是狮子搏兔的心态,根本没有给太子孙登生还的希望。

贾逸苦笑,抛下那些目瞪口呆的步卒,走回到马车旁拍了拍车厢。诸葛恪谨慎地撩起车帘,黑压压的重骑刺入眼中,这位世家公子立刻面如死灰。太子孙登躬身出了车厢,站起身看着转眼就到眼前的重骑,反而从容笑道:“这些世家豪族可真是下了些本钱,枉我原先一直觉得要对他们怀仁,想不到对我这个名义上的新政支持者,竟然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贾逸喉头滚动,还是将想说的话压了下去,道:“殿下不怕死?”

“当然怕,但事到如今,怕又有何用?”孙登拍了拍诸葛恪,道,“元逊,站起来才能看得清。这重骑冲阵的场面,我们还都是第一次看到。”

诸葛恪苦笑道:“反正都要死了,看不看又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重骑兵已经犹如一柄利刃切入豆腐,直接将军阵前列的刀盾兵撞飞,后排枪兵的长枪只不过在马铠上划出一道痕迹,紧接着就被马蹄踏成肉泥。仅仅一眨眼工夫,原本还算牢固的军阵就已经溃散,步卒们惊惶四散。重骑兵并未追击,而是冲过步卒数百步之后,在空地上集结,列成楔形阵后再次冲锋而来。

黑色浊流再度碾压而来,已变得松散的军阵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有些步卒甚至将武器举过头顶,跪地求饶。然而就算如此,那些戴着狰狞面具的重骑仍然俯身一刀砍下,毫不手软。惨叫声、哀求声、哭喊声响彻在这片天地之间,鲜血肆意飞溅,汇聚成涓流,将大地染成褐色。盏茶时间之后,已看不到还站着的步卒。沉闷的号角声响起,黑色浊流迅速撤去,只留下一地尸体。

诸葛恪疑道:“为何不再一个冲锋砍了我们?又退?”

“如果我是敌军指挥,接下来要派步卒上阵,检查还有没有活口。”贾逸道。

话音未落,远处一直观战的一百步卒已经排成三线阵,向这边行进过来。而原先的那些步卒,则迅速展开队形,形成一个圆阵,将贾逸三人围在中心,远远观望。

“还真给你说中了。”诸葛恪道,“看来公子彻跟你倒是有些像。”

贾逸摇了摇头:“指挥之人,未必就是公子彻。”

“动用三百重骑、四百步卒、一百弓手,在武昌城外阴谋刺杀太子殿下,这等大阵仗公子彻还不亲自出马?我不信。”诸葛恪笑道,“说起来,都要死了,还不知道这个公子彻是什么人,真是窝囊透顶了。”

孙登叹气道:“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

三人一同沉默下来,看着黑甲蒙面步卒慢慢靠近。这些步卒速度并不快,一边将原先死去的同伴尸体背出,一边用缳首刀刺向每具尸体,若见有颤抖活动迹象的,就再补上几刀,确定断气为止。一遍到头,这些步卒竟然又转身向后,看样子竟然要重复第二遍。

诸葛恪骂了一句,道:“这些人怎么如此托大,难道算准了不会有援军前来?”

“公子彻肯定在外围撒了不少游骑暗哨,如果有变,才会动手解决我们。眼下他们要的是万无一失,我们反正已是瓮中之鳖,早杀晚杀又有什么?”贾逸道。

“死其实并不怎么可怕,等死的滋味可真是……”诸葛恪苦着一张脸,想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甲蒙面步卒终于回转过身,面对着这驾孤零零的马车。诸葛恪打了个哈欠,将孙登往后推了下:“殿下,等会儿我先死,前去阴曹地府时还能给你引个路。”

孙登道:“元逊兄,若是来世还能为人,我还你一条命好了。”

“怎么能这么说?”诸葛恪正色道,“我虽然是浑不懔的性子,为臣之道起码还是清楚的。臣为君死,本就是分内之事,殿下莫要说这种混账话。”

号角声再度响起,黑甲蒙面步卒向前开始推进。贾逸跳下马车,拔出了腰间长剑,眼神冰冷。

诸葛恪奇道:“姓贾的,你还拔剑干吗?觉得能打过这几百号人?”

贾逸回头笑笑,道:“打不过。不过我这人,就算是陷入必死之地,也没有坐以待毙的觉悟。”

诸葛恪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得也是,等下我就算杀不了人,也得踹上他们几脚!”

贾逸眺望着武昌城的方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孙梦在做什么?如果自己死在这里,她会如何?彼此之间,明明还有很多事要讲,先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现在看来是没有什么机会了。这样也好,那些事说出来之后,孙梦会如何反应,贾逸也无法想象。有些时候,面对真相更让人痛苦,不如你瞒我瞒,两两相忘。

身边忽然死一般的寂静,贾逸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到那些原本已经快到身边的黑甲蒙面步卒全都停了下来,畏畏缩缩地看着他身后,不敢向前。他转过身,见诸葛恪张大了嘴巴,头颅微微抬起,满脸都是震惊恐惧之色。而孙登的淡然之色也完全消失不见,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若不是诸葛恪扶着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上。贾逸心中骇然,感到周围光亮正在渐渐变暗,他艰难地扭转僵硬的脖子,向天空望去。

炽热耀眼的太阳已经变成了淡黄色的圆盘,失去了往日的光亮和温度,左下角还有一小块缺口,被一团黑影所占据。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块黑影就像活物一般,正缓慢蠕动着,一点点地蚕食着太阳。贾逸只觉得头顶骤然袭来一股彻骨寒意,顷刻间浑身出了一身冷汗。眼看着黑影越来越大,转眼间竟然吃掉了小半个太阳,周围也明显凉了下来。

“天狗……食日!”黑甲蒙面步卒中爆出嘶哑绝望的喊声,阵形已然溃散,大多步卒在不住后退,有些竟然跪了下来,向天空不住磕头。

孙登喃喃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贾逸后退几步,靠着马车站稳,抬头看着天空。黑影仍在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像是只贪婪笨重的凶兽,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光亮。远处传来急促的鸣金之声,围攻太子的士兵们慌乱集结后撤,没有一点精锐之师的样子。与此同时,天上的黑影已经完全吞噬了光亮,地上昏暗一片,直接从白昼进入了黄昏,光线暗得连影子都看不到。远处传来焦虑急促的喝令声,贾逸模模糊糊地看见,这批伏军以重骑为先,步卒在后,正朝北方迅速撤去。

诸葛恪喃喃道:“殿下,您一有难,就发生了日食警示世人,将来一统天下的,必定是您。”

孙登仍在盯着天空,道:“按照《汉书》记载,前朝皇帝一共发出过七次罪己诏,向天下万民坦诚因自己的过错而导致了日食。现在还未有真命天子出现,这次的日食应该也是上天对世人的警示,跟我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诸葛恪道,“为什么日食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发生在您被伏击之时?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您看连公子彻都敬畏上天警示,把伏军全部撤走了。”

孙登低头,虽然光线太暗看不清楚远方,但视线所及之处确实已经没有了敌军。

他有些疑虑道:“眼看就要得手了,就这么撤走了?”

诸葛恪冷笑道:“他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逆天而为!不怕天降狂雷,活殛了他?就算他真疯了,要逆天而行,麾下那些士卒也得敢上前才成!”

黑影在吞噬完太阳之后,又开始缓慢地移动,将光芒一点点地吐了出来。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黑影已经完全消失,温暖和光亮再次重临大地,三人的神情都逐渐缓和下来。

“看看,伏军一撤走,日食就结束了。这不就是明证?”诸葛恪手舞足蹈。

孙登皱眉道:“不要乱说。日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贾逸打断两人对话:“殿下,此地不宜久留。”

诸葛恪道:“怕什么,公子彻已经吓破了胆,还敢再杀回来吗?”

不过说是这样说,他却动作利索地跳下马车,将孙登扶了下来。三人拐进路旁的荒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武昌城方向走去。一路上诸葛恪都在高谈阔论,说什么天人感应,预示灾祥。孙登反驳了他几句,后来看没什么用,只好任得他喋喋不休。贾逸面色沉静如水,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似乎心事重重。

第十章 黄州枫叶

秦风立着脚,抻长脖子,向驿道尽头吃力张望。

他们星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了五六匹马,萧闲累得都抓不起缰绳,才在三天前赶到了剑阁关隘。但找遍所有打尖住宿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梁稷茶社,只得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然后由秦风每天在驿所附近打探消息,观望驿道。这三天里,秦风每次看到驿道远处出现烟尘,都要欣喜不已,但每次人走近了,都发现并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驿道上将近有一个时辰未见行人,秦风才怏怏地回到客栈。他推开门,从旁边水缸中舀起一大瓢水,一口气灌了下去。萧闲坐在长案边,将一碟卤牛肉往他那边推了下。秦风也不客气,盘腿坐下,端起陶碟吃了个痛快。

“还是没有消息吗?”萧闲问道。

“没。倒是遇到过一个姓姜的,但不叫姜维,说起话来驴唇不对马嘴,不是咱们要找的人。”秦风咽下嘴里的牛肉,“是不是老贾跟咱们说错了?我上次去巨鹿找人,可不是这样的。”

萧闲道:“这次来剑阁,跟你上次去巨鹿,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上次按照老贾说的,到了地方后就找到了人,哪像这次,好像那个姜维根本不在附近一样。”

萧闲道:“还有呢?”

秦风摸了摸脑袋:“还有什么?”

“上次巨鹿之行,去的时候有人跟踪,回的时候有人截杀。我们这次呢?”

“对啊。咱们这次一路上连个鬼影都没见着,这不大正常。”

“不但路上没有,这已经到了剑阁,住在客栈等了三天,仍旧没人来找麻烦。”萧闲道。

“我们是来查牵机药的,如果进展顺利,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把公子彻给揪出来,可以说事关公子彻的死活。为什么看现在的情形,公子彻根本不在乎?”秦风不解道。

萧闲的目光落到了那个木箱上:“或许,打开这个箱子就知道了。”

秦风连连摆手:“那可不成,老贾不是交代了,这个箱子千万不能动,要原样交给姜维么?”

“如果等不到姜维呢?”

“再多等几天,我就不信等不到,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给耽搁了。”秦风道。

萧闲道:“如果一直等不到,我们就要一直等下去?”

秦风疑惑道:“老萧,你到底什么意思?”

萧闲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秦风犹豫了一会儿,起身道:“听你的,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提起破风刀,一刀斩断铁锁,掀开了木箱,一片亮光如水般漾起。秦风瞪大了眼睛,好久之后才扭头问道:“怎么会这样?那个姜维要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木箱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层金锭,映得整间屋子金碧辉煌。萧闲似乎早料到了这些,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来之前,石榴姐告诉我,咱们的贾校尉把这几年他在账房上的钱全都提了出来。这些金锭,应该就是他的那笔钱。”

“不是,老贾让咱们带着这些金锭,给那个姜维干吗?”秦风道,“这得多少钱啊,那姜维的消息就这么贵?”

“如果说,这个姜维,根本就不存在呢?”

“不存在?什么意思?”

“他让我们带着这些金锭,到这么远的地方,你还没猜到是什么意思?”

秦风满脸迷茫。

萧闲道:“这次与公子彻交手,他恐怕是觉得完全没有胜算。所以,才取出这些钱,让我们带着钱远离武昌那个是非之地。”

“这怎么成!”秦风跳脚道,“我们得回去!这么骗我们,还算不算兄弟!”

“算了吧。”萧闲摇头道,“你我不光身手不如他,脑子也没他转得快。他既然这么安排,一定是觉得我们留在武昌,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成为他的软肋。就像我被孙公主抓走的那次,逼得他不得不走孙登的路子。我们如果这个时候回去,搞不好会断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秦风在房间里焦灼徘徊:“那我们就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有什么办法?”萧闲怅然道,“等吧,如果他能活下来,那就狠狠揍他一顿解解气。”

秦风瞪眼道:“要是老贾死了呢?”

萧闲语气很轻,却透着一股决绝:“如果他死了,就拼上我们两个的性命,哪怕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也要找到公子彻。不管他是谁,都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娘的!”秦风一拳打在木箱上,裂纹斑驳,“真让人憋屈!”

天色漆黑之时,贾逸三人终于到了武昌城门。诸葛恪眼尖,远远看见孙梦牵着两匹白马正翘首等待。

他捣了一下贾逸:“姓贾的,好手段啊。这么晚了她还在等你。”

孙登脸色凝重,道:“贾校尉,承蒙今日相救,不胜感激。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贾逸点了点头。

孙登道:“今日发生之事,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不要向吕壹上报。”

诸葛恪也正色道:“姓贾的,咱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忘了这份情分。但被伏击、日食这些一定要守口如瓶,这里面牵涉的人太多,只能等至尊回来定夺。稍有不慎,逼得公子彻狗急跳墙,我可保不了你的小命。”

贾逸拱手道:“下官明白,请殿下和诸葛公子放心。”

孙登看他应允,才上前走了数步,对孙梦点头示意后径直往城里去了。诸葛恪却停下脚步,摸着下巴道:“孙姑娘,等贾校尉呢?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这望穿秋水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焦急中带着点担心,憔悴中带着点柔弱,真是我见犹怜,怪不得把贾逸这小子迷得颠三倒四……”

孙梦白了诸葛恪一眼:“滚!”

诸葛恪哈哈一笑,快跑几步跟上了孙登。

贾逸柔声道:“等了很久?”

“你们出城后,我就在这里了。还好你活着回来了,不然就不能去黄州看枫叶了。”孙梦将缰绳抛给贾逸,“走吧。”

“现在?”贾逸问道。

孙梦已经翻身上马:“现在往黄州赶,到的时候天刚刚亮,正好看满山红枫。”

贾逸拽着缰绳,跃到马背之上,道:“刚好我也不怎么想回城,那就一起走吧。”

离开城门不到两三里路,孙梦就拐进了一条小路。贾逸也没有问,策马跟了上去。小路似乎是附近农民往来踩出来的,并没有经过修整,不但路面坎坷不平,还窄得只能容下两骑并行。

刚走了不到一会儿,孙梦忽然道:“你是不是只吃了早饭?”

“无妨,不怎么饿。”贾逸答道。

孙梦从马鞍褡裢处掏出一个食盒,递给了贾逸。贾逸接过,放在马背上打开,发现竟然是盒貊炙。贾逸捏了一片放进嘴里,虽然已经凉透了,但那股浓郁的香味还是瞬间充斥唇齿之间。

他轻声道:“你一早就站在城门那里等我了?吃了东西没?”

“我吃不下,”孙梦道,“平时都让你请客,我难得请你一回,这盒貊炙你得一片不剩地吃完。”

贾逸笑着点点头,又捏起一片。

“我本来打算放红糍进去的,但后来想想,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能再跟你闹了。”孙梦很突兀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今天早上郡主府收到飞鸽传书,昨天由韩当、丁奉率军,征讨丹阳豪族大胜而归。这次出征,兵曹都无人知晓,应该是机密之极。而且,朝中几个跟丹阳豪族有关的官员,都被解烦营缉拿押入了牢中。”

贾逸“嗯”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

孙梦道:“你也是通过丹阳豪族举荐,按理说也在缉拿之列,但解烦营并没有要缉捕你的意思。”

“不见得是好事。”贾逸捏起最后一片貊炙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是啊,不见得是好事。”孙梦低声重复道。

贾逸拍了拍手,道:“我们第一次吃这东西,是在松鹤楼吧,那时陆延还活着。”

孙梦丢过一只葫芦:“解解渴。”

“你想得真是太周到了。”贾逸仰头灌下小半葫芦酒,喜道,“竟然是金露酒?费了不少心思才买来的吧?”

“知道你喝不惯东吴的酒,特意托人从曹魏那边捎回来的。”

贾逸点点头,将葫芦挂在马鞍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月色之中。只走了半里多路,前方灌木丛中忽然钻出一个人,站在路中间看着两人。

孙梦眼神冰冷,手按在腰间长剑剑柄之上。贾逸勒住缰绳,眯起眼睛看去——是个上了年纪的樵夫,穿了一身打满补丁的布衣,身后还背着一捆干柴。

“两位,有没有水喝?”樵夫微笑着站在路中,不亢不卑地问道。

“这么晚了,你还打柴?”孙梦眼中杀机流露。

“打完柴了,本想去江边找熟人喝口酒来着。”樵夫道,“谁知道前面有大军拦路,老汉我过不去,只好绕道而行。”

“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有大半葫芦喝剩下的酒。”贾逸道。

“老汉只是一个打柴的,能有什么介意不介意?”

贾逸解下葫芦,抛了过去。他故意稍稍用力,将葫芦抛得高了一些。樵夫不慌不忙,轻松后退两步,右手往前一伸,刚好接住了葫芦。他拔开塞子,仰起头竟然一口气将酒喝完了。

然后,他用袖子抿了下嘴,笑道:“竟然是金露酒,难得难得,至少几年没尝过这东西了。想当年曹植醉酒,耽误了大军开拔时刻,喝的也是这金露酒。可惜没给姓俞那老头剩一点,让他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好酒。”

贾逸俯身在马鞍上:“老丈既然识货,在下想问一句,前方既然大军拦路,不知如何才能渡江?”

“武昌城附近六个大小渡口,都布置了大军,要想过江可是难上加难。”樵夫打了个酒嗝。

“看来,黄州枫叶是看不成了。”贾逸有些歉意地对孙梦道。

“嗐,年轻人着什么急。老汉只说难,又没说过不去。”樵夫道,“你们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上大概两里,会看到一条长满荒草的岔路,从那里过去再走上半个时辰,会到一片浅滩。那里泊着一条渔船,上面有个姓俞的老头,告诉他说是姓钟的樵夫让你们乘船,他就会渡你们过去。”

“多谢了。”贾逸抱拳道。

“好说。”樵夫哈哈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支竹箫,“喝得惬意,忍不住又技痒了。让我吹奏一曲,为二位伉俪送行。”

贾逸和孙梦两人策马向前走去,不多时身后就传来如水箫声,宛转悠扬,清新悦耳,甚是好听。

贾逸忍不住回头道:“想不到这位老丈在竹箫上竟然有国手级的水准,真是让人佩服。”

“你相信他吗?”孙梦问道。

“只能试试了。”贾逸道。

两人继续前行,走了一会儿之后,果然发现了一条满是荒草的岔路,贾逸拨转马头拐了进去,孙梦犹豫了一会儿后,也跟了上去。一路无话,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眼前灌木荒草越来越茂盛,已经看不到小路的痕迹。就在贾逸觉得走错了路的时候,听到了“哗哗”流水声,转过一丛高大的灌木,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横亘眼前。而不远的浅滩处,一条亮着灯的渔船正泊在那里。